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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八方美人探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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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始终静静地,不急不躁。
但脸上有时候会掠过一丝奇特的阴翳,
如黑色的鸟影从窗前划过,稍纵即逝。
──夏目漱石《心》
◎
那天云雀最喜爱的歌曲响起,带来的竟是无比麻烦的请托。
「……恭弥,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但拜托你,接受这个请求吧。你还记得樱井伯父吧?他是爸爸大学时最要好的朋友,当年云雀家的事业才刚起步,他给了我不少帮助……」
总之,这通电话的结果诚如各位读者所见,樱井亮子远从京都老家搬来云雀家居住,并转学成为并盛中学的一分子。
云雀对亮子的第一印象,即满身破绽的女人。他见到她的第一眼,立即失去了所剩不多的兴趣。他之所以收容这名不幸的闯入者,纯粹是为了让自家过往的人情债一笔勾消罢了。
云雀对人类漠不关心。不论是父亲的期望,还是母亲的牵挂,无一能动摇他的内心。三岛由纪夫《金阁寺》中,小说主角沟口说:「我只是憧憬着有一部从天而降的大型压榨机,把灾难、大崩溃、惨绝人寰的悲剧、人类和物质、丑物和美物,不加区分统统碾碎。」
然于云雀而言,他干脆自己成为那部压榨机。他不信神,不相信从天而降的秩序,索性成为神,亲手打造由自己站在顶端的秩序。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秩序同时也带来无聊。所以,云雀经常得自己找乐子,寻求刺激与变化。他酷爱打斗,仿佛藉由对方恐惧的神情、攻击与防御的速度,还有金属重击骨肉的触感,才能感觉到茕然活于世间的意义与重量。
而他昨天下午的心情倒是不错。
一年A班的泽田纲吉、狱寺隼人和山本武等人擅闯风纪委员会专用的会客室,他当然即刻予以制裁,其中两人一击倒地,最后被泽田从窗口带走了。这些人怎样都无所谓,但因此认识能轻松接下他攻击的小婴儿,才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此刻的云雀,正准备前往学校。然而,他的视线在拉开房门的刹那,即被缘廊上用花布包裹着的盒装物吸引──
一份手制便当,包巾打结处塞着一张纸条。
云雀这才想起草食动物昨天,确实约略提过借用厨房一事。
他弯腰拾起便当,打开纸条。上头写着:
云雀学长:
恕我冒昧。在准备自己的便当之余,多做了一个。
我借住府上多有打扰,谨以此聊表谢意。
便当如果不合乎您的心意,还请随意处置。
樱井亮子
要不是见过樱井亮子本人,云雀险些以为写这张纸条的人是个老奶奶。
云雀将纸条揉成一团,随手塞进制服口袋。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矫揉造作,无用至极。
尽管如此,他依然提着便当走向玄关。
这天,凡是进过会客室的风纪委员们,无不趁云雀不在时,对办公桌一角上的花布便当多看两眼。他们的委员长,这时刚教训完胆敢在他面前群聚的新生。
云雀正欲返回会客室,行经一年级教室时(人群见到他纷纷走避),恰巧听见C班教室里有人大声嚷嚷:
「唉,不觉得很不公平吗?校园偶像笹川在A班就算了,还有她那个知性成熟的朋友黑川,现在居然多了一个大和抚子型的美人转学生!」
「啊,确实!」
「超级羡慕啊……」
云雀斜睨那几个懒散坐着打屁的男同学,兀自走向通往会客室的楼梯。
……大和抚子?转学生?
他随即想起草食动物和那份便当。
回到会客室后,适逢午餐时间,云雀面无表情地将便当交由进门报告的风纪委员处置。尽管有些茫然,寺田依然恭敬地捧着便当告退了。
「等等。」云雀突然叫住他。
「是!谨听委员长吩咐!」寺田战战兢兢地转身。
「洗干净后把东西放在樱井亮子的鞋柜里。」
「呃,是草壁副委员长带来的那位转学生吗?一年A班的?」
云雀冷哼一声作为回应。
「没问题!请委员长放心。」寺田说完,毕恭毕敬地离开会客室。
对那份便当,云雀毫无感激或慎重以待的想法,只是嫌带回去麻烦而已。
云雀以为手作便当只是昙花一现,仅此一回,没想到隔日出门时,全新的便当就摆在昨天那个位置。他弯腰提起它,隔着包巾布犹能感觉到盒底的温热。
他比照昨日的办法,这次把便当交给近午餐时间出现的中村。接下来几天,他分别又给了佐藤和田中……
到了星期五,云雀发现抢在中午时段来会客室报告的委员变多了。其中,好些人同他说话时,视线不争气地频频飘向了桌上的花巾便当。对于会客室,他们一改原本恭谨以待、敬而远之的态度,来访得争先恐后。
云雀感到一丝不悦。或许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收下。
他的部下变得越发愚蠢,这点先不说,早上提着便当上学,也相当碍手碍脚。虽然以单手或干脆用脚踹,咬杀草食动物们仍绰绰有余,但他讨厌绑手绑脚。
而且不是一般地讨厌。
今天回去,云雀决定郑重地警告樱井亮子别白费功夫了。正这样想时,他把便当交给了渡边。渡边喜不自胜,捧着便当走出会客室,就像得到了什么可遇不可求的限量品一样。
云雀向椅背一倚,不禁打了个呵欠。这时,会客室门外突然一阵吵闹。
他撇撇嘴,起身走了过去,倏地把门拉开──
只见好几个风纪委员正为便当大打出手。短短几分钟,已经有人挂彩。
所有人看到云雀铁青着脸的刹那,即知小命不保。渡边颤抖着将便当放在地上,带着大义凛然的神情,束手就擒。
弹指之间的功夫,这些正值发育期的不良少年们倒成一片,如同地毯一样趴着。他们的罪名,想必是群聚与贪吃了。
云雀提起墙边的便当,再度走进会客室。这下他不得不感到好奇,草食动物做的便当究竟有什么魔力,把他这些部下整成这样?刚好,他也有点饿了,于是他在连续收到便当的第五日,头一次亲手打开它。
──汉堡排佐两三样配菜。看起来就像任何寻常日本家庭的便当。
樱井亮子做的便当让他的部下这几天尽显蠢相,他本来还以为她做的是什么珍馐美馔,没想到这么普通。
云雀拿起便当盒旁的木筷,将汉堡排剥成小块送入口中。他刚咬下,肉汁即流淌舌尖,口感软硬适中甚至略有嚼劲,再经咀嚼还尝到了姜香与微辛,故不至于腻口。
……好吃。
云雀再夹起小松菜拌豆芽菜吃。这道菜只是将蔬菜烫熟,然后淋上香油、豆瓣酱、酱油与蒜泥拌成的酱料,滋味却很丰富,宛如香水分前中后调;先是香油的清香扑鼻,接下来豆瓣的香辣、酱油的醇咸,还有蒜头独特的味道缓缓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云雀再品尝玉子烧,鸡蛋绵密,砂糖的甜味中和了刚才的辣与咸,十分温厚。不知不觉,他将整个便当吃完,就连点缀用的小番茄、柠檬片和醋溜萝卜丝,也吃得一干二净。
吃饱后,云雀用手帕擦擦嘴巴,保留了回去警告樱井亮子的想法──姑且由她瞎忙吧。不过,他以后可不继续提着便当上学,他要她准时送来会客室,等他吃完再来带走。他将便当盒随意盖上,就放回办公桌一隅,打算交代草壁洗净后,还给草食动物。
没想到云雀这时,忽然打了个喷嚏。
……哇喔,这是感冒的征兆?
俗话说「春捂秋冻,不生杂病」。或许他过早减衣。
看来,他有必要去医院住几个天观望观望了。
? ? ? ? ? ? ?
翌日,云雀从并盛中央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他已换下校服,现在身穿一身黑色睡衣,衬得他的肤色越显白皙。
病房里有四张床,目前只云雀一人居住。这儿空间还算宽敞,通风与采光皆佳。起身洗漱并用完早餐,他决定在医院内进行巡逻──任何地方场所,只要位于并盛市,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与院长因此还有些私交,得以借此消磨半天时间。
云雀总共咬杀了九个人,包含:喝酒闹事的患者一名、骚扰护士的患者一名、挂号与领药插队的患者各两名、于禁烟区抽烟的患者两名、没有做垃圾分类的患者一名。当他回到自己的病房,发现他对面的两张床上,皆有人躺着,想来是刚刚入住的。
「嗨,」云雀关上门后,笑着告诉那两人:「所有与我同住一间病房的人,都受邀参与一个游戏,而且不容拒绝──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吵醒我睡觉,我就会咬杀他。」
对方是一名青年与大叔组合,他们面面相觑地看向彼此。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听懂了没,但游戏已经开始了──事实上,这是除了云雀以外,其他参与者注定落败的游戏。任何人只要不幸与他同住一间病房,被咬杀是迟早的下场,毕竟规则只对他有利。
云雀躺回病床上,伸手捂住打了呵欠的嘴巴,盖好棉被后,双眼随之阖上。病房还安静不到十五分钟,他就被大叔的抓痒声吵醒。这对(甚至是连坐罚)运气不好的病患,直到被他从床上揪起,再用浮萍拐一击打倒在地而晕过去以前,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揍。千错万错,只怪他连落叶落地也会被吵醒。
云雀揪着两人的衣领,将他们拖行至门边,像清理垃圾一样地堆在橱柜前。走回床侧,他索性连觉也不睡了,转而从行李中拿出一本书,坐在床缘,随意翻看起来。
他早料到在医院里,不是所有时间都能以咬杀人来消磨,所以从自家书柜中取下某本书,带了过来。雀屏中选的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这是他父亲的藏书之一。
而云雀的阅读习惯,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毫无规章,随心所欲。他不像一般人从头开始看,而是偶然地从某个章节读起,再偶然地止于某个段落。如果问他:你这样真的看得懂吗?他必然会傲慢地回答:我不在乎。我的理解,与作家的本意,当然是我的看法更重要。
云雀读得很专注,忽有敲门声传来。对方等待了几秒,将门拉开。他抬起头,即见亮子带着一束花走了进来。她身穿校服,背著书包,显然刚放学。
「哇啊!」亮子刚把门拉上,就被一旁倒地不起的两名男子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她立即向云雀投以寻求解释的眼神。
「他们玩游戏输了,这是惩罚。」罪魁祸首风淡云轻地笑道。
不管怎么想,云雀的说词都太不可信了。亮子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走近他,礼貌性问道:「我听草壁学长说,您住院了。学长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昨天打了个喷嚏,为了健康着想,就来医院住几天。」
闻言,亮子的眉头轻皱,脸色微微一凛,说:「噢,相较之下,这些人来医院真是枉然。」
这句话乍听是对事实的描述,然而云雀听得出其中的讥讽。草食动物一方面嘲笑他因为区区一个感冒──甚至只是一个喷嚏──就住院,另一方面则为墙角边真正需要医治的患者抱不平,他们未见痊愈,反而伤得更重。
云雀的床与病房地面不知不觉染上落日的色彩,同时也在几个地方投下深重的阴影,时间原来已近傍晚了。
亮子此刻直直望进云雀眼底,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她的眼睛,同余晖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红彤彤的秋枫间飞舞的美丽残萤。
云雀本因她的出言不逊亮出浮萍拐,却不明所以地想起一年级新生的扯谈。
他对人的相貌一概无所谓,对异性更是看也不看,如今方知,原来足以被称为「美」的面容是这副模样──发黑如墨,肤白如雪,大小恰到好处的五官恰到好处地长在它们生应如此的位置,再大减一分优雅,再小减一分可爱,再疏减一分娇美,再密则减一分清秀──此后,他那个强者与弱者判然有别的世界里,或许还多了一个以「美」为名的类别……
云雀一时无法决定该对草食动物施以什么制裁,手持书本保持不动,她忽然走向病床边的木柜。
亮子将书包轻靠墙边,拿起柜上的花瓶,带着花束直直往外走。片刻后,她拿着一瓶花回来,淡淡地说:「学长住院期间,大概什么也不缺,我只带了花。」
云雀讨厌华而不实、美而不坚的事物,下意识想叫她带回去,却鬼使神差地答道:「……嗯。」尽管他仍背对着她。
接着,他的身后响起东西离地并摩擦衣服的声音。
亮子背起书包准备离开。不过就在离门只有几步之遥时,她灵机一动似地转过身来,背出一个句子:「──『少年的骄傲应该更轻松、更明亮,最好是眼睛看得见的、闪闪发亮的东西。』」
云雀蓦然抬起头看她。他识得这句话,它恰巧出现在稍早随意的阅读中。草食动物大概打从进门伊始,就注意到他在读什么书了吧。
「……三岛由纪夫写得很好,不过,我更喜欢夏目漱石所写的,」亮子顿了一顿,说出另外一个句子:「──『人不可能独活在世上,所以不能只顾自己的想法而活。』」
闻言,云雀的双眸泛着暴戾的光。
亮子见他半晌不语,自己接口道:「……这句话是我从《我是猫》里看来的。它的上一句话是──『自带棱角的人在世间摸爬打滚,总会受挫的。圆滑的家伙反而因为磨平了棱角,活得更加顺风顺水,不会因为那些棱角弄得自己一身伤。』
「不过,以学长的实力,您不会有摸爬打滚的一天的。所以,不管是带着棱角也好,磨平了棱角也罢,都没有关系。那我先告辞了,希望您早日康复。 」
她确实忍不住冒犯他,但最后总能圆回来。
于是,亮子消失在病房门后。
经过数日相处,云雀听出她话里缓颊的意味,她方才就像玫瑰失了刺一样,变回原本的姿态。草食动物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八面玲珑,即便有时烦得很,但确实挑不出错处。然而她的圆融,总给他不够诚恳的感觉。
反观他自己,一直是想干么就干么,始终唯我独尊、、忠于自己地活着。
他们分属于截然不同的生物种类,而弱者要不是成群结党,就是设有多个藏身处──她就像一只狡猾的兔子,总为自己留下后路。
片刻后,护理人员敲门进来,匆匆忙忙将地上那两人抬走──这约莫是樱井亮子做的好事,标准的草食动物作风。
云雀就着夕阳最后一抹光线,转身看着那瓶玫瑰。无论它们原本是什么颜色,现在全成了烈焰般的橘红。
隔天一早,微风拂掠病房窗帘,发出啪啪轻响。芬芳随风扑鼻,云雀苏醒后看向窗边,始能看清玫瑰的本色。黄玫瑰与红玫瑰娇艳欲滴,让他想起总是别在左袖上的臂章;黄若脆弱的雏鸡,红如浓烈的鲜血。
他本来不怎么喜欢娇弱的玫瑰,特别是如此艳丽的颜色,不过多看几眼后,它们倒还挺耐看的。
云雀恭弥会喜欢这些花,肯定出乎送花者意料,同样让樱井亮子始料未及的是,她好意带来的装饰,将于两天后变成名为「泽田纲吉」的倒楣鬼被咬杀的理由……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