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仙》灯点渔火

54、永别漏泽

　　与此同时，坠入焉海的沈甦梨反倒觉得格外宁静，焉海内部并没有外面看起来得脏，虽然不生小鱼水草、也没有三尸虫。

　　她接住了在后面落下来的江衡，见她也睁开了眼睛：“沈甦梨？”

　　没错，在焉海内不光可以呼吸，还能说话。但当想向上游去时，却发现根本游不动，只能向下坠去。

　　“没事，天无绝人之路。”

　　沈甦梨拉住江衡的手，轻轻落在了水底。漏泽镇是漏泽之乱期间的主战场，因能量冲击过大直接地势下沉，连称得上废墟的地点都不存几处。

　　“江衡，我要对你澄清一些事。”

　　二人在漏泽水下走着，江衡听沈甦梨说了漏泽之乱、焉海焉礁、双杖，以及沈甦梨才是转世的事。

　　“原来我……也不该叫江衡吗？”

　　“不，你就是江衡，我也是沈甦梨。构成人格的是经历与记忆。”

　　“可我这二十二年，都是为成为江衡神女而活。”

　　“二十二年，长命百岁，你还有七十八年呢。”

　　在一处残垣上，沈甦梨抱住江衡，江衡察觉到体内压着经脉的沉重感减轻了，经脉似乎在恢复正常运转，诧异地看着逐渐面色凝重的沈甦梨。

　　“你在做什么？！”

　　“帮我照顾好之后会因想我而痛苦的人。”

　　沈甦梨嘴角渗血，一拍地面，两千年来没有任何生命的焉海开始长出一池王莲，江衡站在上面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送了上去。

　　沈甦梨倒在残垣上，身体慢慢下滑，眼睛慢慢闭上，还好焉海内部能够呼吸，衰弱而死总比窒息而死好上不少。

　　你知道焉海是什么地方吗？

　　曾经的漏泽镇。

　　是仙人故去之前颐养天年的地点。

　　商铺鳞次栉比，道路两旁植行道花树，虽说是假的。

　　江衡神女骤然惊醒，看着面前倒在水底的沈甦梨，轻轻摸了摸她的面庞。

　　她给了自己一千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道气重新运转的任务。每一世的记忆涌入她的脑中，包括当时投生第五十世前对地府负责人员的嘱托：

　　“这次我不想被漏泽会找到，请你们帮我。”

　　新一世的培养，要让师兄也参与其中。以目前漏泽会的积累，要让道气重新运转不难，只是为防道气停转，必须加强与神界的联系。

　　原本沈甦梨长不到那么大，她九年前对着手腕将下刀时就命悬一线，当时自己醒了一次。不过看着她强行为自己开导、大彻大悟，江衡又闭上了眼睛。

　　好有生命力的孩子，像极了当初……当初自己拜入山门时的狼狈。

　　木偶内的仙人们即将消失殆尽，发掘到自己存储的能量迅速流失，不禁大喜。

　　“沈甦梨！沈甦梨！什么让我照顾好会想你的人啊！我都不认识！你给我回来自己照顾！”

　　江衡疯狂捶着身下的王莲，一旁的六耳猕猴也在用金箍棒疯狂砸王莲，朱持清弄清真相后也开始与父亲攻击王莲。

　　“停手！”地藏王菩萨喝断了众人。

　　满池莲……地府环境不适合培育人世植物生长，唯一能种成功的只有净土地藏王府。

　　焉海藏污纳垢，这满池莲直接生长在焉海中还能有如此生机……简直是神迹。

　　江衡也听到外面砸莲叶的动静了，细细探查，发现沈甦梨生命体征虽已消失，但元神还在。

　　江衡抱起她的身体，放在焉海中心，三尸虫竟也不再产生。

　　自己复生以后，还会被安排怎样的位置呢？神职傍身、不得自由……不如……

　　江衡把目光转向沈甦梨，接受这五十世的记忆，试试看呢？

　　北宋神宗元丰年间，置漏泽园。草创时期，地域局限、影响不足。江衡转世前得知漏泽会于人间布局，决定助力一次，托梦蔡京。

　　漏泽会从此在闽南扎根，此处信仰混杂，最适隐藏。江衡也选择转世在漏泽会附近，由他们捡回去。

　　第一世，忘却一切后，江衡开始记事已经是四岁的事了。虽然脑中总有朦朦胧胧的平衡概念，还是在漏泽会的庇佑下活得很开心。

　　无忧无虑，直到二十三岁前器官衰竭，抹去了身旁人的眼泪，抱着木偶唱了小时候记得的哄睡歌谣，慢慢闭上了眼睛。

　　死后一回到地府，江衡记忆涌现。由于本就是地官，转世投胎不用排队。此世她要修行，在修行中让自己知道目前道气运转困境。

　　漏泽会培养她，此前他们怀疑器官衰竭是出于缺乏修行的原因，此生开始培养江衡。潜意识被激活后，第二世江衡的目标不断向着重新运转前进。并与仙人们共同制定一世结束后、木偶身存储每世能量。

　　修行速度很快，却仍在接近二十三岁时倒下。

　　江衡于地府睁眼，她本就并非陨落，而是自己选择。为防天道发现，寿命不能活过两轮。

　　三、四、五世重复第二世……

　　人间乱世灾年，难以选择。

　　一睁眼，还没来得及产生自我意识，被交换杀死。

　　好不容易挨到乱世结束，继续随漏泽会奔走四方修炼。

　　无数人埋骨在分分合合的历史周期律间，也包括江衡转世在内。

　　到了后来，贞洁观念越发严重，即使漏泽会可以买下被卖为童养媳的江衡，也很难赶得上被扔入溺婴塔的命运。

　　不过每到一处溺婴塔，漏泽会便会收容还活着的婴儿，默默壮大势力。

　　漏泽会多苦命人，他们是行走千年的苦行人，四处奔走、铲除邪祟。也有乡绅或商人会受感召加入其中，漏泽会的经费也大多由此而来。

　　最后的江衡名字不叫江衡，叫沈甦梨，她也不在漏泽会，因双杖失效，结交了不少神仙。因为自由，沈甦梨是比她条件还要好一些的人。

　　当年自己年少成道，被封漏泽神之职，从此固于地府，真的是正确的吗？

　　回忆慢慢过去，沈甦梨的身体流下一滴眼泪，江衡被刺痛，唤醒了她的元神：

　　“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成了一个无情的人，尤其对自己狠心，但至少只是自己……转世多年。所以你经历了这些记忆，哭的是什么。”

　　“你相信自上而下的改变不会成功，选择以身入局成为凡人。借陨落金蝉脱壳，一步步地达成愿望。我哭你的坚韧，哭你的心狠，哭记忆中人们的不容易。”

　　“三盗既宜，三才既安。可此前道气为何停止运转，如今再开是否又会重复过往，”江衡打断沈甦梨的话，

　　“你比我更适合走后面的路。你说过，人格由经历构成，那么让你经历我的所有，我是否就永远与你一同活着呢？”

　　江衡吸收完四十九世以来所有能量，看着沈甦梨的元神，王莲净化满池、元神不灭，已是登仙之境。

　　“我只要存在，就永远都是漏泽神女、焉礁神女，或是别的神女。你不一样，神职不会束缚你，去吧，去完成我们的愿望。”

　　江衡将所有能量注入沈甦梨元神，沈甦梨抓住她的手：“你想牺牲自己？！你为天地人做了那么多，不该有此结局！

　　太湖龙交还神权后，是因时间久远自然死去，你不想当神了，也可以就做仙人啊！不也自在。”

　　“那你可还记得太湖边的首领为何不愿接任成神。你还记得，第一次站在焉海前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吗？”

　　焉海底部水流穿过，勾起沈甦梨心间震颤。黑云压城的天色，一望无际的水域上黑潮滚滚，四周都是黑的，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好孤独。”

　　“如果现在不选择，我害怕日后我会和巫盛一样不愿接受死亡。漏泽镇成为焉海，始于我，如今也该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江衡拨开了沈甦梨略微凌乱的头发：“王莲虽能净化，但焉海本不该存在，你的能力也不该被如此早地展现。

　　地府虽是死后之地，也蕴含新生。我的天赋与心是向死、向消亡，而你的天赋与心是向生、向生长。

　　消灭了焉海中那么多三尸虫，如今也到了消灭焉海的时候了。”

　　江衡站了起来，手伸出去，双杖归位，双手一插，杖为一根，其上纹路显现。青龙朱雀于身侧飞旋，白虎玄武宿在胸背。

　　旋转杖身，搅动整池水，将每丝气、每丝力送至焉海各处，向上挥去，一处池水连同其上王莲顷刻间消失。

　　既无法阻拦，就要尊重江衡的选择，沈甦梨也在不停为她输送能量，一池焉海水，硬生生消失殆尽。

　　借助神权，拔高焉海底部地势到与焉礁平齐，地府又一次迎来震天撼地。闭关的酆都大帝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阖上了。

　　沈甦梨的肉身因地势上升被抬了上来，原先在岸上的众人跑到她身边，六耳猕猴看着江衡神女，觉得她有些陌生。

　　“想不到竟是我先送别你。”六耳猕猴坐在了江衡身侧。

　　“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本体在他身上吧。”

　　“嗯，原来神佛也并非完全清静。”

　　“‘常应常静，常清静矣’，神佛只是相比人更加清静。如果真得永远清静，道气运转当初就不会受阻。”

　　沈甦梨的元神还在江衡身侧，五十世后江衡归位，沈甦梨的魂魄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因此如今只存元神，不存魂魄。

　　不过两人共享了记忆，或许真会如江衡所说，她会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活下去，连带着她的愿望。

　　“学最上乘，不落邪见。”

　　江衡捧起沈甦梨的脸，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她们二人，样貌不同、性格底色也不同，唯一不变的，是对自己永远的肯定。

　　这里是曾经的漏泽镇，这里是曾经的焉礁。不再有繁华的市井、不再有粗砺的湖风，不再有哭、不再有笑。

　　返还神权，在漏泽镇送别过无数仙人的人，成了此地最后一位逝去的仙人。

　　地藏王菩萨转动念珠，念经超度，焉海消失，不会再有滞留的三尸虫，一切重归正轨。

　　用仙力恢复了肉身上的损耗，让元神附体，肉身重新睁开眼睛，笑着安慰了围在身边的众人。

　　随后抬头望着已转为湛蓝的天空，站了起来，转了转手腕，伸出手指，轻轻滑动。

　　“漏泽镇”

　　刻在石上、刻在地上、刻在天空……

　　“停手！”

　　地藏王菩萨的声音直击心灵，迫使她停了下来：
　　“不要再刻了，她不会回来了。”

　　人死后会来地府，仙人死后会去哪里？轮回？可江衡大概不会入轮回了。

　　“江衡她会去哪？”

　　“三十三重天、三千世界……或许她会去一个世界，或许不会再以某种方式存在。”

　　“佛、道……诸多修行，只为长生、只为不入轮回、只为不灭。”

　　沈甦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望向地藏王菩萨，见他垂眸，也闭上了嘴。

　　不生亦不灭，只为不灭修，那不生呢？浑然不知、先天地生。

　　“我们该回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