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水乡》千百度

1、第 1 章

　　那一年，她出生了。那年的冬，襁褓中的她被母亲遗弃在一个戏班子的门口。
　　她被起名叫青青，从懂事开始，她的世界便只有一个镇，一口井，一条河，一个戏班。
　　三岁，开始干杂活。
　　五岁，开始练功干重活。
　　七岁，她第一次登台，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有嗑瓜子的，有喝茶的，也有抽大烟的，一个一个神色慵懒，但盯着舞台的目光却看起来如此锐利，她吓得脸色发白，差点把戏给砸了。那次，她整整三天没吃饭，狠狠地被抽了一顿小腿。
　　十一岁，她终于有了亮嗓的机会。那次，她一开口便惊艳全场，轻松唱下一场犹觉不尽，通堂叫好。从此，她成了涵云戏班的台柱，声名渐起。
　　她开心地问他：“石头哥，我唱得好么？”
　　他掐掐她的小脸：“咱们青青唱的好听极了！”
　　她憨憨笑着，觉得那天的月亮怎么会那么圆，那么亮。
　　十三岁那年，打仗了，战火波及到了小镇，涵云社不得不离开小镇，四处漂泊。
　　她说，石头哥，陪我一起睡好吗？我害怕。
　　他说，行，你睡，我在你旁边守着你。
　　他就坐在她床边，一守，就是一夜。
　　有他在身边，噩梦连连的她甜甜睡着。
　　十五岁那年，涵云社来到了上海。这个霓虹遍布，纸醉金迷的城市，吞没了无数人心，和一生……
　　涵云社租了个戏台，搭起了班子，青青很快在这个城市小有了一点名气，越来越多的人来捧她的场，甚至会有一些小报记者追着她跑。
　　石头哥，他们好烦！她噘着嘴抱怨。
　　他笑笑，不说话。
　　青青名气越来越大，很快，就碰到了一些胡闹的客人。
　　这天，一个□□的大哥带人要强行带走青青。
　　他冲出来，和他们打了起来，青青哭得脸上的妆花成一片。
　　他很快被打倒在地，即使如此，他仍然抱着那些人的腿，喊着——青青，快跑！
　　她跪在地上，向他们磕头——这辈子，她只向班主和师傅磕过头，她哭着求他们，放过她的石头哥。
　　就在这时，一个人救了她。
　　他是上海最大帮派的三少爷，说是三少，其实是独生子，前面两个都是姐姐。
　　他把青青救了起来，接到他的府邸，让她洗了身上的一身尘埃，换上从未穿过的上好料子，参加他开的舞会。她不会跳西洋舞，把三少的脚踩了一次又一次，她怕的心跳是从未有过的快，但三少却没有责怪她，而是耐心地教她跳舞。
　　三少说，你和我见过的戏子完全不一样，她们描眉画目，装扮精致不亚于大家太太，你一下台却像个乡下小姑娘，带着一股水乡的气息。
　　她说，三少，您让我回去看看石头哥好吗？他伤得很重。
　　说着她哭了起来。
　　三少停住了舞步，然后渐渐放开她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吩咐下人把她送回戏班。
　　她对着三少渐远的背影不停鞠躬道谢。
　　石头果然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她守在床边哭成了泪人。大夫说要带他到大医院去看病才能保住性命。可是去大医院需要很多的钱。
　　她只能想到三少。
　　其实她不是不懂，她只是装不懂。她知道三少要的是什么。
　　她在三少的府邸前跪了一天一夜后，三少出来见她，问她，你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吗？
　　她点头。
　　三少又问，你就那么喜欢他？
　　她说，从小到大，石头哥对我最好，他是我的恩人，当年要不是他听见我哭，把我捡回去，我就冻死在戏班门前了。所以，他绝对不能死在我前面，求三少救他！
　　三少问，那你喜欢他吗？
　　她说，喜欢！
　　是男女那种喜欢？
　　我把他当亲哥哥！
　　三少满意地笑了。当天晚上，石头住进了上海最好医院的头等病房。
　　一个月后，青青变成了三少的三姨太，从戏班搬进了上海法租界的豪宅里。
　　三少是个新派人物，他带着青青，去了法国度蜜月。
　　蜜月回来，青青第一件事便是去医院看他。
　　石头哥含在了喉咙，因为她看到，有另外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床前，嘘寒问暖，而他，对着她笑得分外温柔。
　　那一抹笑渐渐模糊，然后又清晰。
　　原来，她掉了眼泪。
　　她默默离开了。
　　半年后，石头出院，不久，就传来他成亲的消息。
　　青青没去参加他的婚礼，而是送上了一份礼物——她襁褓的一个角。
　　青青亮嗓那天，石头把她的襁褓还给了青青。
　　她心道，石头哥，这辈子，不能把我自己给你，就把我珍贵东西给你吧。
　　四年后，皖南事变，整个中国弥漫着一股□□的气息。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被杀，被抓。
　　而青青，四年里养在深闺，三少对她独宠，任外面天翻地覆，她却丝毫不知。
　　直到一个妇人找上门来。
　　是石头的妻子。
　　石头也被当成革命党的给抓起来了。
　　青青去求三少。
　　三少怒火中烧，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他结婚的时候给他送了什么！
　　青青哭求，你就当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吧，我有了你的孩子了，你快当爸爸了。
　　三少将青青拥在了怀里，好，我救他，但是你答应我，他出来后，我们就去法国，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回来了。
　　即使有三少的势力，把石头救出来后，也是五个月之后了。
　　石头出来那天，太阳很大，他很瘦，几乎只有皮包骨，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青青无声的哭了，这还是我的石头哥吗？是我那健壮的武生石头哥吗？
　　他的妻子哭着奔入他怀里，他太虚弱了，被她一撞几乎跌倒。
　　他问妻子，你还好吗？让你受苦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青青一眼。
　　青青几乎心碎。
　　这时，一只手揽住了她。
　　是三少。
　　她往三少怀里靠去，石头哥没事，太好了，我也放心了。你看我，开心得哭成这样，丢死人了。
　　三少默默帮她拭去了满脸的泪。然后吩咐手下，送石头夫妇去重庆。
　　青青决定，忘记一切，好好和三少过日子。
　　青青的孩子快出生了，不宜长期旅途劳累，去法国的日期便搁置下来，一直在家足不出户地安胎。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不安，老是梦见石头哥。
　　每次，三少都耐心地哄她入睡。
　　有三少在她身边，她才能睡得安心。
　　三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八斤半的大胖小子。
　　三少给了她好多名字选，最后她选了个雷字。
　　雷——磊。
　　半年后，青青带着儿子，和三少一起移民法国，从此，再没踏回中国的土地。
　　而石头，他和他的妻子，被送去的不是重庆，而是地府。
　　死的时候，他的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块破旧的，被揉破边的襁褓的碎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