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是路人吗？》汤姆猫猫

9、鬼哭岭

　　鬼哭岭的岭主府被霜双杀了个干净，原本的岭主也不知去向，可这岭内毕竟还有百姓生存，不能没有人看管城镇。

　　霜双不愿引起外界注意，也不想让无辜之人遭受此等波折。他将死尸炼化，平日里以灵力操纵他们进行日常巡视。

　　他本想着等芳菲懂事些、局势安稳一些后便悄悄离开，追寻家人而去，可这停留的时间竟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半。

　　而现在，这位因灭门紫家而声明大躁的霜家嫡子，正双目放空，妥协般地忍受一双手在自己头上抓抓挠挠。

　　芳菲还是那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左手拿着一条蓝色发带，右手揪着霜双的乌发。明明是她说要给霜双梳个特别好看的头发，现在却好像完全忘记了初衷，玩得特别开心。

　　霜双知晓芳菲的神智与年幼稚子无异，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带孩子居然能这么累。

　　霜双喜静，不喜与人交往，入魔后更是和他的名字一样冷若冰霜。可他脸色再怎么冷淡，也根本奈何不了芳菲一点。

　　芳菲行事风风火火，像是个孩子一样对世间有着极大的探索欲。也不知为何，每次芳菲闯了祸，只要揪着他的衣角，一双眼睛像是含了水一样看他，他即使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就只能狼狈地拜下阵来。

　　二人朝夕相处，芳菲一开始话都说不清楚，只能靠动作表达。而现在她不仅能正常交谈，心智也愈发成熟，霜双每日倍感欣慰之时，她天真烂漫的性格也几乎要把霜双从泥沼中拉回人间。

　　这一年半内，他早就把芳菲视作自己的妹妹。春日他们一起晒暖种树，夏日在河边赏尽繁花，秋日去看鬼哭岭满山的红叶，冬日在雪天里围炉煮茶。

　　他还教芳菲练字，芳菲上手出奇的快。不到半年的时间，字迹就从狗爬式变得有模有样，字里行间还带着霜双字迹间独有的韵味。每次她写完字帖，都会热情地举给他看，那副闪闪发光的样子每次都会触动霜双内心仅存的柔软。

　　这边芳菲折腾完他的头发，又去拿字帖给她看。

　　字迹娟秀，排列整齐，看来最近她下了功夫，写了不少页的字。

　　“咳咳。”许是天已入冬，霜双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两声，顶着芳菲举着字帖“求夸夸”的眼神侧身避开她。

　　他右手垂落在背后，宽大的袖袍遮掩住了几近无声无息的清洁术。

　　霜双知晓自己入魔后动用禁术，以燃烧性命为代价报了家仇。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可如今，他只要照顾好芳菲就好。

　　——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流血了！”

　　霜双自觉自己的动作很快，可芳菲好像对血的气味极其灵敏。她随手把那一沓字帖扔在桌案上，霜双教授她的礼节在这刻全部被她抛开，整个人火急火燎地就往霜双身上靠。

　　“芳菲，我没事……嘶——”二人推搡间，不知是谁踩到了谁，谁又绊倒了谁。窗边忽的起了一阵风，字帖如飞絮纷纷扬扬飘在书房各处，落在摔在一起的二人身边。

　　霜双背靠床榻，原本编好的头发散落在床面，整个人充当了芳菲的人肉垫子。

　　他曲臂撑起自己，另一只手护在芳菲腰间稳住她的动作。芳菲双腿跪在他腰间，连自己的平衡还没找到就开始上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外衫扒开。

　　“你流血了，伤口在哪里？”她一边嘟囔一边在霜双衣襟中摸索，霜双自然想要让突然激动的芳菲停下来。可他如今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保证，在力量上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控制准确。

　　他看着芳菲脸上无法掩饰的担心交集，“礼节”二字僵硬地梗在口中。他想拉开芳菲，却又怕自己的力量伤到她。

　　二人纠缠之间，不知芳菲突然碰到了何处，一个天旋地转就被掀翻在床榻的另一边。

　　她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整个人摔得迷迷糊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里面是满满的不可置信，还夹杂着一丝委屈。

　　自二人相识以来，无论芳菲做什么事，霜双都未曾吼过她一次。这回突然说掀就掀，甚至让芳菲在委屈之余多了些气愤。

　　“……我真的没事。”反观霜双的样子，却是飞快整好了衣衫。他离开床铺站的笔直，朝还在茫然中的芳菲安抚一笑，撂下句话就往外走。脚步虽依旧稳健，却有那么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件事似乎是个小插曲，可霜双第二天就笑不出来了。

　　霜双，你可真是个禽兽。

　　他内心唾弃着自己，灵力将某处濡湿的被子绞得粉碎，原本毫无光彩的暗红眼瞳亮的惊人。

　　霜双强压下喉头涌上的铁锈味，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却发现自己竟只还有不到三个月可活。

　　他虽入了魔，可从未掠夺过他人生机，亦没有吸食过他人血液。他这一身灵力，除了没日没夜的苦修之外，就是燃烧灵魂献祭而得。

　　魔修长时间不吸食血液的身体本就容易变得虚弱，饶是他已经极其克制地使用力量，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日益衰落。

　　三个月。

　　他孑然一身，家仇已报，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解脱。可芳菲怎么办？

　　他又想起了那朵开在砖缝里的红花。

　　那朵花那么柔弱幼小，连受了风都是巍颤颤的，却又开得那么稠艳、那么恣意。可若它有一日没了土壤供应养分，没了房檐遮挡暴雨。

　　她应该怎么办？

　　~

　　芳菲最近有些讨厌霜双。

　　可要说是讨厌却也不尽然。她因怨气成厉鬼，神智本就懵懂，即使吞噬了前鬼哭岭主也只是增加了对人间行事的常识，心中也只有喜恶之分。而人类那些对于感情的细分，她却是一概也不懂的。

　　虽然之前的霜双也教她写字读书，可从未对她有什么严格要求。可最近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各式书籍，小到如何识人本性，大到怎么样处理城镇事宜，都要让她掌握。

　　现在芳菲只要一睁眼，就会看到身如青松的朗朗公子拿着不同封面的书籍，声音柔和语气温润，却用无法违抗的强硬姿态逼她学习。

　　我为什么要学习！

　　霜双说，以后她是鬼哭岭的岭主，是这片城镇的主人，必须要学会这些东西才不会被人欺负。

　　可她本来就是鬼哭岭的岭主啊。

　　当时她正被一道题困住，抓耳挠腮也想不出来解法是什么。差点就要掀桌而起，大喊“我就是岭主，我不要学了！

　　或许是霜双脸上的神色太认真，芳菲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在她短暂的、还是人类的记忆中，只记得娘亲抱着弟弟在车上哭，自己被爹爹丢在了一片林子里，任她怎么哭喊也跑不出去。

　　她一开始还能看到车子的样子，还能够追上沿途的车辙。
　　可她马上就追不上了。

　　她太饿了。

　　可她作为一个凡人，从小又没吃过什么肉，连离开家也是第一次，在这片不知道有什么存在的陌生林子里如何才能填报肚子？

　　她挖完了草丛中的野菜，又啃食那些颜色看起来无害的菌菇……最后，连低处的树皮也让她扒开了。

　　她又饿又渴，又怨又怕，到最后居然成了可以随处漂浮的东西，那段如万蚁蚀骨的痛苦记忆也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成了因为极强的怨气变成了鬼魂，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只记住了自己好饿。

　　她飘呀飘，吃了好多从没吃过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些跟她的存在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味道算不上好，却可以填饱她的肚子。

　　饥饿的滋味好难受。
　　她不想再挨饿了。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飘到了这里，还被一个女人用绳子一样的东西捆住。

　　那个女人似乎是想吃掉她。
　　可最后她被自己吃掉了。

　　所以，霜双是担心她会被吃掉吗？

　　芳菲异于常人的脑回路拐了个弯，近日里因为不间断学习产生的烦躁情绪也奇妙地消失了。

　　但她脑中的疑惑却没能随着那些恼人的情绪一起消失。她能感觉到，霜双身上的生命力正在减弱，连同体内那道纯白的灵魂，好像也正在变得虚幻。

　　她知道的，灵魂如果一直是这样虚幻的状态是什么后果。

　　她知道霜双是魔修，可他从不吸食他人的生机和血液。自己有一次问他要不要抓个人给他，还被他义正辞严地说教了一番。

　　自从在霜双身边，她再也没有感觉到饥饿。如果霜双消失了，她又要饿肚子了。

　　她之前绣了一条有蓝花花的发带送给霜双，他笑得特别好看。看着他笑起来，好像连肚子饿都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脚步一转，朝着一旁的园林小道上迈出了步子。

　　那天的夕阳极艳，火烧云如绸缎铺在天边，却因为不知何处突然而然的狂风渐渐失去了踪迹。

　　“芳菲，玩够了就回书房去吧，我们今日的课业还未结束。”霜双的眼睛被发带遮住，看起来只能依靠芳菲探路。

　　其实他境界不低，就算有外物遮挡视线，也不妨碍自己感知周围环境如何。可芳菲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自己到是不好扫了她的兴致。

　　修士五感比起常人灵敏无数。就算霜双视线受阻，他也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如何。芳菲拉着他的衣袖，七拐八拐迈过几条小路，穿过了一处回廊，还下了几十道台阶，最后停在了一扇房门前。

　　他摘下发带，有些疑惑芳菲的举动。他自从在鬼哭岭落脚，由于各种原因，只是几点一线在城主府内活动，并不知道城主府内有这么一个地方。

　　况且……

　　他暗自皱了皱眉。

　　这扇门虽看似平平无奇，可里面散发的气息诡谲阴暗，细细分辨下来，竟能感受到浓稠至极的怨气。

　　——这分明是有厉鬼在内孕育。

　　可鬼哭岭岭主府内怎会有此等情况，而他为何又对厉鬼气息一无察觉。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凝。
　　难道芳菲被里面的厉鬼缠上了？

　　“吱呀——”在霜双严肃而警惕的神情下，芳菲两手一推，打开了那扇门。

　　露出了数十魂体纠缠的内里。

　　那些灵魂大都呈现透明状，表面却染了些杂色。有的仿佛风中烛火摇摇欲坠，有些甚至已经变得虚幻；有的却愈发凝实，灵魂表面却是杂色占多。而霜双感应到的厉鬼所散发的怨气，就在那群灵魂的正中央。

　　乌黑色如浓墨一般占据了这个魂体，仅有一丝透明处还昭示着他还尚有几分理智存在。

　　那道怨气冲天的灵魂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朝二人所在的方向撞击过来。可在他行动的下一刻，九道金色的锁链在空中凭空浮现，仿佛组成了世间最为坚固的墙壁，任凭那灵魂怎么冲撞也无济于事。

　　“你看你看。”在一片狼藉的黑暗中，芳菲笑得天真又稚气，像个要人夸奖的孩子，“他们跟你身体里有一样的东西。虽然有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脏脏的，可是应该也能吃哦。”

　　“吃掉他们，你就会好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