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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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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冬天,莫名其妙的,父亲出门买菜的功夫,给我带回来一桩婚约。
我以为他是上天眷顾,恩赐我的命定之人。
堪堪捧出一颗真心,不想却成为他垂钓别人的饵料。
1
那一两个月里,全家上下都在张罗这门婚事,张灯结彩,为我置办嫁妆。
只有我,不知道该忙什么,于是在上元节,依循惯例,打扮上我男装的行头出门。
灯火煌煌,有队伍舞着通身光亮的长龙,穿街过巷,所到之处,人声鼎沸,鞭炮轰鸣。
我喜欢站在城楼上,看江水浩浩汤汤,高悬的月亮得如同白昼。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刚刚在我斜后方那座城楼飞檐下伫立了很久,此时终于走了过来。
他一身浅绿长衫,披了月下花灯华彩,立在那好似一柄嶙峋残缺的扇骨,倚着风才不至于倾倒,瘦削的下颌骨截不断眼底愠色。
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来由地认为,他带着确切的恨意在望我。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我要取消婚约。”
我素未谋面的未来郎君,莫家唯一的公子哥,莫成。
“这婚事是你父亲同我父亲定下的。”我向他阐明如今情况,言下之意很明显,这桩婚事不是由我作主。
“如果你不想成婚,可以和你父亲说明,只要你父亲同意取消婚约,我父亲也不会强求。”听到这话,他怔了一下。
难不成他想取消婚事,没想过和他父亲说明?
“我谈过了。”
看来是没谈成功。
“此事涉及你名声,若是我直接与你父亲谈,对你名声不利,你来提出解约比较好。”
听上去是很有道理的说法,但我拒绝了他。
我不愿拂父亲的意,如果莫成铁了心要取消婚约,自有其它办法,我又何必为了别人,给自己惹事。
反正这婚事,我无所谓。
2
第三日午后,我一掀帘,却见他正在中堂与我父亲谈笑风生,凛然如兰,堪堪一派君子气象。
一眼望过来,如夜色中静默的铁骨素,荡开一池水色。
我就那样无来由地堕入爱河。
人都说一见钟情,日久生情,不知道有没有二见钟情的 ,如果有,那我想我应该属于这一类。
想起昨日女婢掩不住笑意,在我眼前乱晃,道“他差了仆人来询问小姐喜好,想必是上了心。”
全然忘怀两日前的上元夜,他那一身恨意怒意。
当时的我没有多想,是什么让他一夜转变,从一柄残缺扇骨,摇落成一枝锋利建兰。
3
他是如此善解人心。
从女婢那得知我心仪武侠江湖,又从未能染指,与我相约的第一日,便邀我至郊外芦苇荡骑马。
我倾心许久却从未敢迈出的那一步,是他搀着我上马,又一跃而上,从身后将我环住,挽起缰绳。
一抖鞭,一声“驾”便带我飞出多年的梦萦,踏在坚硬的土地上,扬起如烟似雾的尘沙。
长风侧过,我闻到身后浮动的兰花香气。
我不介意别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爹爹说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手段,或恶意满满,或诚意满满。
是不是满怀诚意不重要,只要他不是恶意满满就行。
计较太多,反受其累。这是娘亲告诉我的。
“你怎会骑马的?”我的疑问散在风声中。
“我自小习武。行商路途凶险,常有盗贼,截货取命,父亲希望我继承家业,自然要有武功伴身。”
“那除了骑马,你还会什么?”
“刀,剑,弓,甚至八卦掌,都会一些。”一边说着,他一边驭马,速度慢下来。
随后让我扶住马鞍,自己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悠悠走着。
“我师傅是一名剑客。一把剑,一顶斗笠,闯荡江湖多年,后来被我父亲雇佣,成了我的武术指导。”
原来真的有江湖,有剑客,武侠小说里的都是真的!
“江湖人送他外号‘越江河’。曾在一夜间,劫了大河北岸的地主家,救济了南岸的穷人,当时河道水涨,无桥无路,无渡船运行,因此一战成名。”
他声音轻扬,好似很为他师傅骄傲。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天际,好似天上点了一把大火。他被风扬起的发尾闪着金光,同他口中的“越江河”就那样重叠在一起。
我听得入了迷,央他为我讲更多他师傅年轻时候的往事。
4
父亲从小看我看得紧,不准我习武,不准我舞刀弄枪。
可越是禁止,我就越逆反。
当然,我无法反抗我父亲的威严,也不忍伤害我母亲的爱,我是一个如此软弱的人。
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向书中求江湖。
我家在四方街,街上的书坊都被我光顾个遍,市面上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在我的小小世界里恣意洒脱。
以前我从未知晓父亲不准我接触武侠的缘由,直到这桩婚约的到来。
5
原来父亲与莫伯父是旧识。
莫伯父经商起家,早年艰苦打拼讨生活时,曾带商队跋涉深山,遇山贼截货取命。
幸好我爹路遇不平,舍命相助,才在刀口下捡回一条命,因此相识,互留名姓,便又各自奔往自己的生活。
前段时间我爹上街,恰好撞见经商归家的莫伯父。
莫伯父于马上远远望见我爹,以为自己错认,张望了好几眼才急匆匆下马,上前招呼,竟真是昔日恩人,家也顾不得回,连忙拉我爹就近酒楼叙旧。
两人觥筹交错,交谈中才知彼此近况,酒至酣处,聊得起兴,直接给自家儿女定下婚事。
6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娘亲才同我谈起过往。
父亲年轻时是名震一时的江湖侠客,行走江湖,劫富济贫,侠义二字横刀尖。
是我自小在武侠小说中读到的潇洒快活,爱恨情仇入酒浓。
但因名声太盛,树敌太多,早些年他一直流浪漂泊,餐风露宿,一边行侠仗义,一边躲避仇杀。
直到遇见母亲,那时他第一次有安定下来的想法。
于是在某一日,他与当时五大“猎杀酬客”正面交锋,拼到最后一刻,血水遍地,胸前后背添了七道长痕,丢了一把双刃刀,捡回隐姓埋名,稍作喘息的后半生。
这就是他们对我严防死守,讳莫如深的过去和江湖。
体内血液流淌,我感觉到那一脉相承,动荡不安的灵魂。
我伸出双手,掌纹交错,仿佛叫嚣着要涌出,拼凑命运全貌。
7
我和莫成的感情愈来愈浓厚,还未成亲,已经终日粘在一起。
父亲见了,欢喜得给府里为数不多的下人多发了一个月月钱,还不忘向娘亲炫耀自己这桩婚事谈得很有前瞻性。
也因此,放宽对我习武的禁锢,于是我屁颠屁颠地去找莫成教我。
一支竹箭穿风而过,直中红心,刺入草靶那瞬,箭尾的羽毛还凛凛抖动着。
他是我梦中无数次屹立的背影,如今真实地站立在我眼前,教我挽弓射箭。
莫成,也许就是我这一生的命定之人。
“在想什么?”
莫成一句话惊醒想入非非的我,连忙尬笑着摇头否认:“没什么,没什么。”
要是被发现就太尴尬了,娘亲说在男人面前,不能表露太多好感,要欲拒还迎,这样才能将其心防一举击破!
当年她就是这么拿捏我爹的,不然一个浪荡惯的人,怎么肯为她安定下来,洗手做羹汤,如今我爹的苦瓜排骨汤堪称一绝。
嗯,对,我娘亲是不会下厨来着,她下厨,厨房是保不住的。
我也想像她一样,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侠士,安定或是动荡都无所谓。
我懂得很多道理,爹娘教我的,我很努力在实践。但感情,好像和那些道理有些不一样。
“这把弓的磅数比较低,你试试看。”
他递过一把红色短梢弓,我伸手去接,他指尖就那样划过我掌心,惊得我心快飞出胸膛。
“箭尾扣在弦上,拇指在箭下,食指在箭右侧,按住拇指,抵住箭尾,向后拉开。”
他在说什么,其实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砰砰的心跳声太响,震得我听不清。
只能大概按照指示,使劲拉开弓,因为用力不对,整个人的拉弓动作东倒西歪,他双手覆上我的肩,轻轻地按下去,我如同他掌心的雀儿,暗俘不动。
“不要耸肩,也不要心急松手放箭。”
而后他五指并拢,温柔横攀上我两侧蝴蝶骨之间,“背要挺直,刚好和我的掌心平贴即可。”
如来佛是怎么变幻出五指山的,我不知道,但我大概成了孙悟空。
8
我没能做到母亲教我的不动如山。
自骑马那日之后,他日日巳时来寻我,我们就一同去骑马,射箭。有一日,未时了,他还没来。
我在府中左等右等,始终没有听到他达达的马蹄声。
死莫成,死莫成。
不来就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出去玩。
谁管你来不来啊,我也不是很在意。
谁稀罕啊。
申时,我骑马去了莫府。
在莫成面前,我的矜持溃不成堤,从一开始他每日来寻我,发展成我每日去寻他。
一天一理由,射箭啦,骑马啦,学习剑术啦......
很拙劣的借口,旁人明眼都看得出,我真真切切动了心。
动心就算了,还十分黏人。
但他没有烦我,反而带我在他府中绕了一圈,大声宣告我与他的甜蜜,我羞得红了脸。
他府中好多下人,我都见了,独独没有见到未来的公公。
“他不经常在家的。自我十五岁成人礼后,他便不再理我了。”他笑着讲出来,眼里却是明显的落寞。
我知道他没有母亲。他是莫伯父收养的,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出现在莫府的门口。
一个不曾娶妻不曾养育过孩子的大男人,面对一个天降的婴孩,手足无措,但仍然秉持着一颗善心,收养了他,抚养他长大。
他说以前莫伯父待他视若己出,最好的学堂最好的师傅,最好的吃穿用度,只要莫伯父给得起。
我怕他想起被弃养的往事,连忙扯开话题。
“喏。”我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暗锦纹香囊,递给了他。
以后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很想这样对他讲。但是我还勉强记得娘亲对我的教诲,不要表露太多好感,会反被拿捏。
可我内心却渴望他知道这礼物背后的心意,是那日午后见他那一面,他那一眼对我内心的震颤。
暗香浮动。
莫成接过香囊,上面绣着一枝铁骨素,如剑的兰叶上伸出一朵绿中泛白的兰花,如梦似幻,清幽如雾,绣工一绝。
我熬了好几个月亮绣的,自小学习女工,我的绣艺,不比绣坊的绣娘差。
我看他指腹覆上兰花,轻轻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垂下手,将香囊紧紧握住。
“不用太感动。”我煞有其事拍拍他的肩,以为他要被我心意感动哭。
他望着我,眼神复杂,沉默了好半晌。
“三日后就要成亲了。”他指尖抚过我因熬夜绣花洇出的黑色,“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今生都难以忘怀的婚礼。”
果然,用真心就可以!男人都逃不过女人的真心!我这下还不把你轻松拿捏!
9
我没想到的是,成亲前夜,他骑着一匹黑马,踏月而来,说要与我私奔。
“你我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何来私奔一说?”
“明日成亲,是嫁世俗人眼中的礼法纲常,今夜私奔,是嫁红尘中的刀剑江湖,与我一道走吗?”
我爱的男人,身骑黑马,化身侠客,裹挟着达达的马蹄声,说要带我去闯荡江湖。
这就是他口中难忘的婚礼吗?
我真的可以吗?
儿时的梦想就在我眼前,只要我迈出这一步。
见我未动,他又开口:“人生一世,不妨一试?”
我仰头望他,长风拂动衣摆,朗朗月色下,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向我伸出手。
我才十七岁,就遇到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他不再只是我梦中一个剪影,而是一个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人。
受他鼓动,我跃上马身,同他一起隐入茫茫夜色。
临走前,他在桌上替我留下一封书信。
“你怎笃定我一定会同你走,连书信都备好?”
“因为你爱上了我。”
我揽着他瘦削遒劲的腰,伏在他上下浮动的背,听到他胸膛轰隆隆的心跳。
那是为他的父亲而跳的,我后来才知晓。
10
奔逃了一个夜晚,清晨我们在一个破庙下榻。
“喝口水休息一下吧。”
连夜赶路可把我累坏了,他见我口唇煞白,递过一个水壶,就去门口拴马。
一匹黑马,拴在一个破败寺庙门口,我们这私奔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我没有疑心,将水一饮而尽,不到半刻,感到全身乏力。
“莫,莫成。”我连忙扶着最近的柱子缓缓坐下,“我好像感觉有点不对劲。”
下一秒就全身瘫软在柱边。
他走进来,拍拍手上的灰尘道:“我教会你骑马射箭,所以抱歉,我不能让你完全自由,以免你逃走。”
???
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他就会看到我的留信。”他自顾自讲起来。
他是谁?
“外人会以为新婚前夜,新郎新娘私奔,这得是多大的流言。”
“当然,只有拿到留信的你我两家才知道,新婚前夜,绑架新娘,并且,随时可能撕票。”
撕票?
我们不是私奔吗?
“如果莫三言不来,那我只能对你抱歉了。”
莫三言,他的父亲。
好乱好乱,我的心如乱麻,太多的信息拥塞进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这些话炸得粉碎。
他“绑架”我?
为了见他父亲??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在一堆乱麻中,炸出一个声响。
“我要取消婚约。”
“他差了仆人来询问小姐喜好,想必是上了心。”
那时他一夜转变,从一柄残缺扇骨,摇落成一枝锋利建兰。
我却从未问过他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才一日光景,你就改变主意,愿意与我成亲了。
“为什么?”他附耳在我嘴边,听到我愤怒,出口却气若游丝的质疑。
“我没有和你说过的,为什么我十五岁成人礼后,他便不再理我。”
“那一年,我掀开他的床帏,爬上他的床,被他一脚踹下,摔折右手和最后一丝幻想后,我们的关系已经是无法再相交的两条直线。”
??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甩下我,把我推给一个女人,但我不会妥协。”
他直直看向我。
“我本来只想取消婚约的,但你的拒绝,让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报复方式。”
11
我不喜欢这种眼神,像猫咪窥视眼前的麻雀,不是狩猎的警觉,而是上位者高高在上,蔑视玩弄的神色。
他不在乎。
“你利用我?”
我的心被一双巨手毫不留情地攥住,扑通扑通,太紧了,攥得我快喘不过气。
“是。”
那手一收紧,就将我的心脏攥破,碎成一地汁液。
哈哈哈,真可笑,我傻乎乎捧出的真心,不过是别人剁碎揉捏,垂钓他人的饵料。
而对方是一个男人,甚至是他父亲!
为了报复他父亲,他甚至不惜赔上我的名声,我的爱,赔上我一生可能仅此一次的婚礼,和我往后再也不敢赤裸裸捧出的真心。
头好痛啊,手好痛,心也好痛,全身上下都充斥着疼痛,我好想离开这里。
“为什么拉我入局?”这与我,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
“谁让你父亲替你应允这婚约的!”
“莫三言千方百计地想把我推给你!我偏不让他如愿!”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突然发现我不认识他了。
“不仅如此,我还要他后悔!你父亲是他救命恩人,如今他救命恩人女儿的命捏在我手里,你猜他会不会后悔替我张罗婚事?”
“只要你的命在我手里,他什么都得听我的。”
他还是上元夜,带着恨意怒意望向我的扇骨,不是午后浮动,劈开春风的建兰香气。
我很想哭,但是在他面前,我想忍住。如果我哭了,是不是显得很愚蠢?
而且是蠢到无可救药,我轻而易举爱上一个男人,还傻傻地以为他是我一生命定之人,结果我不过是他一颗棋子。
他甚至不爱女人。
真可笑。
我开始介意别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
我真蠢,我凭什么就敢在一开始笃定,他不是恶意满满来接近我的。
甚至,我都不是他的目的。
哈哈哈。
他不在乎我,不在乎别人,不在乎自己,只在乎他父亲。
而这是在世人看来□□的,应该被唾弃的感情。
“你们这是□□。”如果反击能让我显得不那么愚蠢的话,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伤人的方式。
“我们又不是亲父子!我不是他亲生的!凭什么不可以!”他脖颈的青筋爬上下颌,宣告他的情绪溃堤。
转身踢碎倒在地上的破烂板凳,在我面前兜兜转,徒劳发泄无处可以倾倒的怒气怨气。
“很快他们就会看到我留的绑架信。”暴怒之后他恢复理智。
“从莫府到这里,大约半天时间,到时这软骨散效力刚好消散,你就先躲一旁,等你父亲也到,就跟他回家。”
这句话轻飘飘的,好像我只是他路上兴起,顺手劫掠的行人。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
那些我萌动的少女心事,才刚刚破土生芽,就直接被一瓶毒药毒哑。
说罢他径自走了出去,一个人坐在门外阶上。
12
望着他背影,这个我昨夜还卧伏的坚实后背,如今萧条地孤零零撑在那里。
不知怎的,想起去岁和婢女去观音庙求的那支签。
在求财的大愿之外,还有意无意地带了姻缘。
“信女沈兰,愿月老牵线,菩萨赐缘,神明保佑,早日天成。”
签筒摔出一只竹简,第九签,上上签。
“劳君问我心中事,此意偏宜说向公;一片灵台明以镜,恰如晧月正当空。”
好好好,好一个郜月当空,万事光明通达。
明明是明珠暗投,大婚当日,就因为眼前这个人的晦暗心事,沦落在这破落庙,等人来救。
真想回去把庙砸了,一点都不准。
也不知母亲见了那封信,会不会伤心过度,她身体不好,不能受打击。
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死莫成,死莫成,我恨你一辈子!
为什么我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如果上元夜,我没有拒绝他。
或者,在见他的第二面,我没有心动。
又或者,或者我没有被这些所谓的温柔瞬间迷惑,早些醒悟,早些问出那一句“为什么”。
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喉咙一紧,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以为的江湖,我以为的爱情,怎么就碎成一地鸡毛,怎么捡,好像永远都捡不完。
我突然不想和这些什么烂侠客去闯荡江湖了,我想回家……想回家抱着娘亲撒娇……想喝我爹煲的热气腾腾的苦瓜排骨汤……
什么侠义,什么劫富济贫,我都不想要了,我只想回家…呜呜……
正是伤心处,他突然转过头来,吓得我忙把头扎进膝盖上的衣裙,把泪水擦干,我才不会在他面前暴露。爱意不会,懦弱也不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猜他应该回过身去,便悄悄从衣裙里抬起头,见他仍孤零零坐在那。
13
日头正中,我听到了达达的马蹄声,正急忙地往我们这奔来。
他也听到了,于是向我走来。
“他来了,配合一下我,我不会伤你。”说着便将一把匕首横在我颈边,一片凉意刺激得我差点起鸡皮疙瘩。
我已经恢复了体力,但我知道,在一个习武多年的男人面前,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你这个逆子!”怒气比人先到。
冲进来的只有莫伯父一个,想必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能少一个人知道还是尽量少一个人。
“快放了沈姑娘!有什么事你和我谈!”
这是我第一次见莫伯父,虽然已到不惑之年,但剑眉星目,丰朗俊逸,年轻时应该不输莫成,不怪他心动。
“我不是你儿子!”莫成咬牙切齿。
言下之意,在逼他回应这份感情。没有所谓的礼法纲常,没有世俗束缚,你敢不敢回答我。
“是我太纵容你了,你才敢这么胡来。”
他甚至都不敢正面回应。
我突然觉得莫成很可怜,至少我现在真切地知道他不爱我。
而他呢,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他爱的人,究竟对他有没有一丝别的想法。
凉意从我的脖颈撤走,抵上他自己暴起的青筋,一滴血顺着刀刃游到刀柄,染上他紧握的指尖。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是死是活你一句话。”
他比我勇敢,也比我决绝。
“沈姑娘,你先过来。”莫伯父却好像见惯这种场面似的,没有理他,反而喊我离开。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脖子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他快要碎了,比我碎的还彻底。
只一眼,他又将我拉进怀里,脖间突然一点刺痛,他的刀刃紧紧咬住我的血管。
“你要干什么!”莫伯父慌了,他和我爹一纸婚约,把我推向这样的危险处境,我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
脖子好痛,我能感觉到血在渗出,但我不怪莫成。
他帮我圆梦,哪怕那个梦支离破碎,也算是实现了。作为回报,我愿意帮他。
人生一世,不妨一试。他教我的。
大概莫伯父以为莫成只是同往常一样,闹闹就算了。但我能感觉到,他到极限了。
“我今天就只要你一个表示。”他握住我的手在发抖,原来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
“我说过无数遍了,我是你爹!”莫伯父走了过来,带着怒气。
“好。”莫成松开了我,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扔到莫伯父脚边。
“你杀了我,恩断情绝。”
莫伯父捡起刀,竟然真的架到他左肩膀上。
“莫伯父。”我慌得上前一步。
“兰儿!”我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从门口走了进来。
“跟我回家。”
我想和我爹说,你劝劝莫伯父,没必要到这种地步。
但我开不了口,因为我知道,莫成今天就想要一个痛快的回答,无论什么结果,他都接受,哪怕是死。
“还站在那里干嘛!回家!”我爹喊了一声,转身就跨出寺庙的门槛。
一道刀光闪过,我下意识推开闭眼的莫成,剧痛瞬间从我的右手席卷全身。
“啊——”我看到我的半截右手就那样滚落在地,下一秒莫伯父惊恐地望着我,我好像倒在莫成的怀里,一切的声音好像被隔绝,人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14
剧烈的疼痛让我惊醒,醒来只见我爹娘坐在我床前,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兰儿,你醒了,别动别动。”娘亲的眼睛红肿得和玛瑙珠子一样。
父亲一言不发,满脸忧愁地站在那里,心疼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应,但应该挺丑的。
“你说你是不是傻!你真以为自己会武功,是大侠啊,你……”爹话还没说完,就被娘亲推开。
“别在这里叽里呱啦的,要不是你给孩子定的亲事,能有今天这事吗!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我真没事!”我不想看到爹娘因此吵架。
“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去推开他,但是我想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了,我不后悔。
“兰儿。是不是娘亲之前给你讲太多大道理了。”娘亲追悔莫及的神情逗笑了我。
“噗呲,哈哈哈。是啊,怎么办呢?您女儿以后可能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你这孩子。”娘亲想推我,又顾及我伤势,没敢动我。
“莫成和莫伯父呢?”
“你莫伯父自责得一直要给你爹娘我们俩磕头,被我们劝回去了。莫成被他锁家里了,听说要等你醒后,押过来给你赔罪。”
“我不用他赔罪,这也不怪莫伯父,是我自己冲上去的。”
是我自己冲上去的。
一刀,斩断莫成的念想,也劈开我的江湖帘幕。
人心就是江湖。
“好饿啊,爹,我想喝苦瓜排骨汤。”
一片灵台明以镜,恰如晧月正当空。我好像开始懂得这句签文了。
15
我醒了的消息传到莫府,莫伯父登门拜访,对我千万个歉意,我摇摇头道没事,小伤。
莫成没有来。
但那天晚上,他托人将一个白色锦纹香囊和一张纸条递给我。
上书:“今日一命相救,他日凭此香囊,十倍奉还。”
我不禁笑出声,他都被锁家中,自顾不暇了,哪来的十条命偿还恩情。
隔日婢女回报,听说莫公子昨夜纵窗而出,隐入茫茫月色。
也好。
一片灵台明以镜,恰如晧月正当空。
这句签文,也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