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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蓝风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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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今谪第一次见到楚徊,是在东城区一个偏僻的小酒馆。
大门口挂着坏了一半的老旧灯牌,里面播放着震耳的音乐,和人声混杂在一起,五彩的灯光交错落下,打转过他所在的角落,只在盛着酒液的玻璃杯上折射出一抹亮色。
他刚挂断中间人的通讯,听对面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最后只记住了一句话,这次交易的对象,是个身份特殊的人物。
无论什么来路,搭上线就为了办假身份ID这么件小事,陆今谪在心里腹诽着稀奇,对这次交易提不起多大兴致。
等了十来分钟,陆今谪看见远处门口进来一人,那人简单环顾了一圈,恰与陆今谪打量他的目光短暂交碰,接着就朝这个方向走来。
待那人走近,陆今谪终于看清他的模样,盖住头发和前额的暗色兜帽下,一个黑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瞳色是不多见的深蓝,即使在酒馆这样昏暗的环境,也显得明亮有神。
符合中间人的描述,是他这次的交易对象。
陆今谪看见那瞩目的半张脸的第一直觉,就是这人应该长得不赖,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就是,他确实有“特殊”之处。
陆今谪清楚,干他们这行的多少都有识人的直觉,这是他们游走于灰色地带交易场的必备能力,比如眼前这个人,哪怕对方有意遮掩,也能通过他的气质第一时间得出判断。
他不是这一片地带的人,甚至大概率根本不属于外城这个地方。
心里暗下判断的空档,那人已经在他面前停下,许是灯光的缘故,那双深蓝眼瞳有些发暗,眸光从他脸上流转而过,藏在谨慎之下的,是几分评估和审视。
“德温介绍的?”
陆今谪率先开了口,同时随意看了眼终端的时间,不同以往的客户,倒是个守时的。
“是。”
那人简短应道,陆今谪还在看终端,隔了几秒没等来下文,才抬头看向面前之人,就见他下颌收紧,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今谪稍稍一蹙眉,无言透露着自己的疑惑。
按照以往的经验,陆今谪只当他临时又要增加什么条件或要求,毕竟搞假身份这种事找上他,还专门挑了个偏僻的小酒馆,属实有些小题大做。
这种情况不少见,想来搞假身份只是个由头,是那类喜欢玩弯弯绕绕的麻烦角色,陆今谪对那人的第一印象又默默添了个算不上好的标签。
在陆今谪耐心耗尽之前,对面总算出声了:“你是Ron本人?”
酒吧的背景音乐正好转入平调的间奏,没料到对方会问出这种多此一举问题的陆今谪,也在乐声降下去的同时,诡异地沉默了。
对面见陆今谪表情难明,意识到冒犯,连忙压低声音说:“抱歉,因为你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似乎怕他会错意,那人还继续补充道:“比我想象中年轻很多。”
在整个行业乃至E区这个地带闻名已久的陆今谪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体验新奇,低头从喉间发出一声气音,像是某种短促的笑。
“如假包换。”
那人还没来得及从他的反应和语气判断出什么,就见陆今谪重新抬起了头,神色恢复如初,轻扬下巴,朝对面座位点了点示意,“坐。”
那人依言坐下,没由来地冒出一种感觉,这位黑客对自己的态度,好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陆今谪拨弄了下左手的腕环,在桌面投影出一个小型的显示屏和键盘,指尖在上面敲击了几下,分了对面的人一眼,“身份证明、E区通行ID,还有别的要求吗?”
横在中间的显示屏呈半透明,哪怕背对着,也能窥见部分界面,那人被陆今谪的操作吸引,回过神时应道:“没有。”
陆今谪目光落回显示屏,随口确认道:“楚徊?”
那人迟钝了几拍,才意识到陆今谪在确认身份信息的名字,而楚徊是他之前报给中间人的名字。
“是。”那人这才点头,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暴露了什么,脸上的不自然转瞬即逝。
陆今谪没多大反应,办这档事的十个有九个假名,视线未动,语气公事公办:“稍等。”
周围人声嘈杂,陆今谪飞速敲击全息键盘的声音砸在金属桌面上,清脆且连续,尽数传入对面人的耳中。
中途有侍者上前询问楚徊是否需要点些什么,他正打算摇头拒绝,又觉得不消费占着座说过不去,只能看向被陆今谪摆在一边的酒杯,随口道:“跟他一样吧。”
专注于显示屏的陆今谪抬目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ID办理难度不高,陆今谪的速度很快,接着需要终端录入楚徊的面部和虹膜,楚徊终于摘下捂了半天的口罩,第一次露出真实样貌。
没有辜负上面半张脸,他的五官确实很好看,更将他本就格格不入的气质彰显得一览无余,饶是陆今谪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对他人容貌向来不感兴趣,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深色兜帽也被楚徊拉下来,陆今谪才看清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黑发色很常见,配上他那深蓝色的眼瞳,却显得有些突兀了。
陆今谪总有种直觉,这罕见的搭配不像是混血,那人一头“特立独行”的黑发,兴许是染出来的。
陆今谪收拢思绪,在完成录入后处理剩下的程序,他可以肯定,今天绝对是他入行几年来最轻松迅速的一场交易,而且价格高昂。
不用猜都能知道,能有那么高的价钱大概率是德温仗着这个外头来的对行情一无所知,漫天要价,宰了一大笔,而他作为中间介绍人,想来更是昧了不少钱。
陆今谪懒得深究,至于这位…他又看了眼楚徊,只能自认倒霉了。
等一切办完,陆今谪把录了信息的ID芯片从桌上推过去,恰于此时,楚徊刚才点的酒上过来了。
楚徊似乎也没想到陆今谪能这么快办好,看看桌边新上的酒,又看向陆今谪,后者在楚徊眼中解读到了一丝类似尴尬的情绪。
陆今谪点了下腕间黑环,键盘和显示屏随之消失,视线落到那边酒杯上,评价道:“尼格罗尼,入口有点苦,但回甘不错。”
楚徊不知道怎么回他,就无言点了点头,拿起外边已凝了一层水雾的玻璃杯,酒液入口,他眉梢轻皱,酒杯停在面前,好险没咳出声。
陆今谪瞧着他的反应,几秒后收回目光,也将刚才喝了一半的酒一饮而尽,留下未融化的冰块,和挂着橙皮的酒杯一同搁在桌面上,发出碰撞的轻响。
“我先走了,尾款汇给德温就行。”
陆今谪起身离去,留下楚徊和桌上的“尼格罗尼”两两相对,楚徊盯着那酒纠结半天,还是没选择浪费,在效仿陆今谪一口饮尽失败后,憋屈地分成几次喝了好一会,才堪堪离开酒馆。
*
清晨的第一束日光投射进人造玻璃,给窗边少年的黑色发沿镀上一层金辉,他正埋头摆弄着高架上的仿生花,是一株蓝色的风信子,在光下摇曳生姿。
屋内另一个青年顶着一头未经打理的红毛,端着杯刚磨好冒着热气的咖啡,慢悠悠从开放厨房走过来。
廉价咖啡豆和香精混合成浓郁的气味,在会客厅肆意弥散,轻易盖过了空气中本就稀薄的淡淡花香。
“真搞不懂,一朵假花还给它晒什么太阳?”红毛青年瞟了窗边少年一眼,放下咖啡,忍不住问出心中盘旋无数次的疑问。
“仿生人都享有人权了,仿生花晒晒太阳无伤大雅。”陆今谪拿起小喷壶对着花喷了几泵水雾,左右看了一阵,合意了才停下动作,看向靠进沙发软枕的人。
“贺莱,你理解不了。”
“是是是,你真平等公正,”贺莱抿了口咖啡,应付道,“还特地从你家里搬到基地来,这待遇,简直比人还有人权。”
“就我住那破楼,别说太阳光,能见到的只有那晃瞎眼的人造光,”陆今谪话说一半顿了顿,淡声道,“可不是,人不如花。”
陆今谪摆弄完花,也走到沙发另一侧坐下,贺莱朝他掂了掂杯子,“那边还有多,来点吗?”
“不用。”陆今谪摇头,他不明白贺莱大费周章弄台咖啡机的意义何在,说是什么现磨咖啡豆冲泡才是保留原味,更加醇香浓郁。
醇香不敢恭维,浓郁是货真价实,反正自从那咖啡机出现后,整间屋子那要命的咖啡味就没散过。
陆今谪不知道那些“上等人”追捧的咖啡是不是这种路子的浓郁,还是他们这边低廉咖啡豆的特色。反正那东西他尝过一次,实在喝不出它和路边贩卖机的合成咖啡饮料区别所在。
为避免“追求品质”的友人情绪激动,那些意见他只保留在心里,转换成嘴边的另一句话:“有啤酒吗?”
“上周最后一箱都被你喝完了…”贺莱眉毛一扬,故意摆出一副老成的态度,“小陆,你还年轻,节制点,喝酒伤身。”
“别提年轻这词,”陆今谪按了按眉心,“我又要想起前几天那位了。”
“德温领回来那人啊。”贺莱会意,之前陆今谪就跟他谈起过那场生意,随口提到对面觉得自己年轻,按照陆今谪当时的原话是:
“他那眼神,就差把‘你是不是未成年’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贺莱开玩笑地说他本来也没成年多久,差点被陆今谪一个靠枕拍过去。
贺莱又问:“说起来,那事有后续吗?”
“你还想有什么?”陆今谪本已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视,闻言瞧了他一眼。
电视播放的内容无非就那几样,毫无新意的商品广告,一成不变的新闻报道,哪条街又发生了帮派火并,哪片区又发生了大规模暴乱,提醒市民出门在外小心。
贺莱:“业内接触久的几个谁不知道,你最讨厌内城和那些人,那么多黑客德温就牵线专找你,要说没点别的居心,我可不信。”
“德温的确跟我旁敲侧击过,”陆今谪显然心里有数,说道,“他想从那人身上多撬点信息,所以从我这入手。”
他因身份之便,留有楚徊的生物信息,凭借网络技术,当然更容易窃取相关信息。
金额不菲,加上利用他对与内城的厌恶,达成交易看起来不是难事。
“你答应了?”贺莱有些意外。
“没,”陆今谪淡淡道,“泄露客户信息是忌讳,为几个钱坏了业内信用度,我又不是脑子坏了。”
贺莱听到陆今谪的说辞,不由一阵好笑,“一只内城鬣狗的感受,无人会在意吧。”
至于窃取和泄露信息,对于干他们这行的而言更是稀松平常,正常单子都占了大半,道德感稀薄得不足作数。
果然,陆今谪听出他的未尽之言,轻扯嘴角,“况且内城信息系统的安保性和我们这破地方天差地别,德温过于想当然,里头水太深,我讨厌麻烦。”
贺莱心里门清儿,陆今谪哪会怕这些,更胆大妄为的事都做过,只是不感兴趣罢了,他转口道:“哈哈,这几天附近的酒吧里,有不少关于他的谈论,那些家伙还在赌那个新来的是什么身份。”
陆今谪视线微偏,贺莱还在滔滔不绝。
“讨论他是被迫害躲祸逃来外城的可怜老鼠,还是中心区那些浪费资源还不干人事的蛀虫。”
陆今谪对此毫不意外,发表评论:“居然不是赌他能完好无损地在这待多久吗?”
贺莱觑了他一眼,“这还需要赌?他太平不了几天,已经有不少人盯上他了。”
陆今谪不置可否,楚徊跟他见面时还捂得那么严实,其实没什么用,从一开始选择让德温牵线,他整个人就会暴露在外城该行业的视野中,被盯上是迟早的事。
虽然那人行事谨慎,奈何经验匮乏,很多麻烦难以避免。
加上德温本来也是个居心不净的。
“你不是跟他打过交道吗?”贺莱不由一阵好奇,“当事人现身说法,评价一下,他是哪种人?”
陆今谪思考了一下,“他?看着不像寻常的亡命之徒。”
贺莱追问:“还有呢?”
“没了,就记得他眼睛很蓝,”陆今谪随口说道,漫不经心地看向窗边的花盆,“跟那盆仿生风信子的颜色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