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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P.秘密基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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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斯珩还以为他知道什么绝佳的赏月地点。
所以站在台阶上只用了几秒时间思考,他便接受了许纪扬的提议,今晚本来就是出来散心,头脑一热想着不如再去看看这还未认真领略过的山城夜景。
“跟我来吧。”
可直到他在许纪扬的带领下一步一步爬上五楼,路过熟悉的家门口再继续往上走,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许纪扬口中的独家观月点原来就是顶楼。
“就在这儿看月亮?”
“是啊,就数这性价比最高。”许纪扬走在前面,踢开脚边碍路的小石子,“你要想跑歌乐山去看我也不拦你。”
陈斯珩无言以对,那歌乐山离这儿几十公里,傻子才会现在去。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往四周张望,试图熟悉并接受这个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地方。
四面灰暗的土色墙面已然找不出半点初建时的影子,墙皮成块成块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黄土,几根钢管混着沙石水泥裸露在外,其中一根的顶端还勾着条不知经历多少风雨的破布。
再往来时的通道口看去,陈斯珩这才注意到那旁边的角落里堆满多少废品,像是什么烂纸箱旧桌布,易拉罐塑料瓶,摞得跟座小山似的,就连被淘汰掉的废弃家电也都放一股脑扔在这里。
嘿,这是把天台当作自家仓库了?
当然,乱也就罢了,可一想到这种地方还潜藏着老鼠蟑螂,陈斯珩顿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久未发作的洁癖在这一刻开始隐隐作祟。
总之,这环境确实不咋地,而且夜晚的风是真的很大,一不留神就能把他吹成杀马特,要是再抹个发胶,那加入什么葬爱家族都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几分钟后,陈斯珩和风的争斗以他戴上兜帽结尾,正打算委婉请求许纪扬下楼,便四处搜寻他的人影:“我觉得吧,咱们要不还是回……哎哎哎你干嘛呢?!”
陈斯珩惊诧的瞳孔里映着正在往上攀爬的人影,此时此刻许纪扬正站在天台的斜对角——那儿有个差不多两人高的砖房,上面是平顶,而许纪扬正双手抓着侧方梯子,三两下就翻了上去。
站直身体,许纪扬拍了几下手上灰尘,又转头冲他道:“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啊,这里视野最好。”
陈斯珩左顾右盼,不太确定:“那上面能给人上去么?”
“这才没人管呢。”许纪扬边说着,又往平台中心挪了几步,“你快上来就是了,信我准没错。”
“……”
陈斯珩在原地踌躇了好一阵,欲言又止,但瞥见许纪扬又朝自己招了招手,最后还是把到扫兴话咽回肚子里,硬着头皮也爬了上去。
小平台面积目测不到十平,但容纳两个少年还是轻而易举,陈斯珩刚上去的时候太靠边沿,前面没有护栏,看了眼脚底就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许纪扬旁边。
而许纪扬望着远处目光,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在看什么?”陈斯珩心里好奇,也跟着看过去,然而视野里除了树就是楼,再远的也看不见了。
“我家。”许纪扬喃喃了句。
“啊?“陈斯珩愣了片刻,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现在不就在自己楼顶站着呢嘛?
“没什么。”许纪扬摇了摇头,淡声道,“坐吧。”
陈斯珩又望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依然没发现什么不同,等转身时许纪扬已经找了处地方坐下,拿着手机正在打字,不知道给谁发信息,屏幕里发出的冷光映亮他的脸颊,勾勒出五官分明。
接着,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坐哪?
能坐哪?
陈斯珩环绕这小平台一圈,看着地面上布满了黑黢黢的历史痕迹,不自觉就皱起眉头,像是碰见了一道世纪难题。
他思考了很久,久到一直在旁边玩手机许纪扬都意识到不对,抬起头看陈斯珩还杵在原地,笔直得跟个信号杆似的。
“站着不累吗?”
“有点。”
“那怎么不坐?”
两人面面相觑,连周遭空气都应景地凝固了几秒,陈斯珩没有立刻回答,内心的洁癖和摆烂还在进行着激烈地对抗,好在挣扎半天,最后还是成功统一了意见——
“那个……”
“?”
许纪扬摘下半只耳机。
陈斯珩指了指他腿边的黑色袋子:“能把塑料袋借我用一下不?”说完后,他又飞快补了句,“待会还你。”
“……”
许纪扬沉默了,他现在才发现这家伙不仅挑剔还有洁癖,讲究得很,他还奇怪这人怎么磨叽那么久,原来是怕地板脏不肯直接坐呢。
“这里挺干净的其实,平时除了我都没人上来。”当然,许纪扬嘴上是这么说,还是拎起了袋子,又从里面拿出一杯还没打开过的绿豆冰沙,把空袋子递给他,碎碎地说着“拿去拿去”,然后又看似十分顺手地把这杯绿豆冰沙也放到了他旁边。
陈斯珩一愣:“给我买的啊?”
“……不是,买一送一。”许纪扬否认速度很快,好像在强调这只是刚好多出来才分给他的,回答完后又重新拿起手机,不再看他,“你要不想喝就算了。”
嘿,这人咋这么拧巴呢!
“我喝!我没说不喝!”
生怕他拿走,陈斯珩眼疾手快把东西攥到手里,小声道了句谢。
许纪扬专程把他带到天台看月亮,还附赠了一杯绿豆冰沙,那陈斯珩自然不能也不该计较太多,铺平塑料袋就安稳坐下,开始欣赏山城夜景。
神奇的是,这上面的视野好像真就如许纪扬所说,比在下面看得观感更好。
合建村的居民楼大同小异,他们坐在这儿已经算是占据了制高点,至少方圆几十里都能一览无余,低头能看群楼,抬头能观长天,知了在繁枝茂叶中低唱,为安谧的夜晚献上一首安眠曲,随即凉风变得轻缓,树影变得摇曳,恍若天地间都即将进入沉眠。
陈斯珩心中已然没了最开始那般对环境的抗拒,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发现这个地方确实很适合赏月,就是……
“月亮呢?”
夜深人静时,陈斯珩突然发出了一个关键性质疑。
广阔无垠的夜空如同砚台上晕开的墨色,然而那本该出现在黑暗中的那一点明月,此刻却隐在层层云中不见踪影。
“等云飘走,月亮就出来了。”许纪扬大概是处理完了事情,终于把手机熄屏,双手反撑着地,抬起头望向高空,“再等等吧。”
今晚天气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没雨没雾,妖风停后连温度都变成恰到好出的凉爽,唯独隐匿云中的月亮迟迟未现身,叫人心急。
除非上面添几束烟花,陈斯珩暗想,否则就真的太空旷了。
“平时这楼顶没人上来么?”
又过了几分钟,干巴巴地等月亮出现实在太无聊,陈斯珩有意不去看手机,于是本着活跃氛围的目的没话找话,也好打发时间。
“有啊,白天有婆婆会上来晒衣服。”许纪扬直起身,又指向入口那堆废品,“再顺便把攒的瓶子纸箱一块儿带上来。”
“这些东西能换多少钱?”陈斯珩循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好奇问。
“我们这儿的废品回收是按斤算,如果加上家电的话……”许纪扬眨了眨眼,在心里琢磨出大概数值,回他,“大概三四百吧,要是自己拉去废品站,应该还能再加个二三十。”
“啊?这么多才卖几百?”
陈斯珩不可置信,对这个数额表示意外,他以为少说也要上千,毕竟光是单件家电的零售价估计都不止这点儿。
“不然呢?我这还是往高了估的,实际还不一定有那么多呢。”许纪扬不以为然地摊手,平静道出现实,“附近都是私人回收站,有时候碰到那种黑心老板,拿假称报低价,纸板一公斤三块五,塑料瓶六毛七,你就是攒大半个月,再费劲拖过去五六个麻袋,都不一定能领回一张红钞。”
这一通话听得陈斯珩懵懵懂懂,尽管是他不曾了解过的东西,可细细品过,同样也觉得很不是滋味。
“那为什么,不换种方法挣钱?”
他见过顶着烈阳拾荒的老人,也见过一辆三轮车装着近乎超载的麻袋,骑在路上,从背后看起来摇摇欲坠。
本以为这其中带来的利润足够让人丰衣足食,不曾想竟如此微薄,那又何苦要大费周章?
“比如说?”
在许纪扬提出反问之前,陈斯珩脑子里就已经有了很多答案,可真到了要例举出一二的时候,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好像无论哪个答案都不太适用。
而瞧见他陷入沉思的模样,许纪扬似乎早有所料,扯了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出来:“大少爷,底层人民的赚钱法子哪有那么轻松,不是谁都可以坐在办公室吹空调喝咖啡,一个月就能有大几位数进账的。”
陈斯珩霎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只能默默拆起了吸管的包装袋,再稍稍使劲戳进了封口里。
晚上气温低,冰沙化得也慢,吸入口中的瞬间整个口腔都被碎冰填满,牙齿冻得发麻,整个人都连带着精神不少。
“但人总是该向前走的。”
过了很久,他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许纪扬转头看他,夜色漆黑而浓重,好在路灯不眠,光晕分到陈斯珩身上,照出他简单低调的装束。
短短一个多月,他好像就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看起来和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两样,可许纪扬只需瞟一眼就心知肚明,他这一身从头到脚的牌子货,又是居住在这里的多少人拼死拼活干三年五载都消费不起的东西。
两人的对话声默了良久,陈斯珩感到无趣,托着脸,冲着隔壁楼的信号接收器发呆,忽然又听见许纪扬问:
“你想回北京么?”
“什么?”
许纪扬突然跳转的话题险些让他没反应过来。
“你来这里上学,会想家么?”许是夜晚的宁静柔和让人都不自觉收敛脾性,许纪扬难得有耐心,和着风又重复了一次。
八卦别人私事并非他的作风,若是换了旁人他大概理都不会理。只是陈斯珩的情况有所不同,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又同在一间教室学习,合建村就这屁大点地方,都不用刻意搭伙,他们处处有交集。
许纪扬想起之前一次,许明忠烂醉回来刚好跟他遇上,这人一醉酒回来不是寻衅滋事就是指点江山,他也学聪明,基本都是能避则避,省得最后一言不合又干架。只是那时候陈斯珩刚来没多久,许明忠见到他,难得没再拿之前的破事说话,而是讲了点出乎意料的东西。
陈斯珩会到这里,是因为北京没人管他,但又不能没人管他。
北京中关村,重庆城中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许纪扬又怎会不理解那种心情。
“没什么好想的。”
陈斯珩出声打断了他的回忆,腔调平平,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到哪都一样。”
说起来,他还应该感到庆幸,舅舅一家有始有终,忙着结清国内工作事项之余还能顾及他,联系好这边的人,给他办完转学手续,至少没有直接撒手不管,让他烧香拜佛自求多福,也算是仁至义尽。
但是也该承认,刚到这里的时候确实有落差,当然,只限于是环境突然改变带来的水土不服,不能解读成想回到从前。
那是别人的家,还轮不到他想。
然而面前的许纪扬自然听不见他的内心独白,又问:“那你到这里习惯了吗。”
“还行吧,差不多。”
只是再提及这个话题,难免又让他联想到其他东西,所以等再度开口,语气里又添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就算不习惯也没什么用啊……我又没得选。”
这也不怪他,毕竟他的日子确实过得挺没劲的,一切都早早被安排好了,陈斯珩总觉得自己就像皮影戏里的剪纸影人,故事里讲的是自个儿,排戏的却是别人,而他明明身为主角,却只负责站在白幕后面,被艺人用杆子挑举着,把排好的故事再一一走遍。
“你为什么没得选?”
“因为……”对上许纪扬疑惑的目光,反倒弄得陈斯珩不知所言,几欲解释,可到最后却化作极轻一声叹息,“你不懂的。”
已经有太多的事情缠绕在一起,打成无解死结,他又该怎么将一件件捋平顺直,又该如何诉之于口。
就算说了,又有何用。
“哎,那就把自己当成蒲公英嘛。”
“……蒲公英?”
陈斯珩被他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怔,试图去理解其中意思,但还未细想就已听见他道,“对啊,在哪里落地就在哪里生根。”
一朵蒲公英上有几十乃至上百颗种子,随风飘荡,落地生根,耐寒耐瘠,适应性极强。
“这有什么好的。”陈斯珩漫不经心地答,“天天被人摘着吹成秃子,也没问蒲公英答不答应。”
“啥?秃子?”许纪扬还真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下,发现好像的确是这样,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差点就被带跑偏了,“什么啊!那些人是在帮忙播种,让你遍地开花!”
许纪扬只顾着反驳了,嘴快起来也没想着有什么不对。
谁知道陈斯珩精准抓住关键句,“哦让我遍地开花啊……”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欠揍是吧?!”
然而放狠话的人自己也没绷住笑了场,结果就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别过头,像是点到了笑穴,笑到肚子疼了都还停不下来。
最后还是陈斯珩掐了自己一把才堪堪止住,嘴上弧度未消:“你还挺幽默的。”
“那是自然。”
许纪扬也没谦虚,笑过之后心情看起来还蛮不错,话也跟着:“我没什么优点,就是有一点好。”
“什么?”
“乐观啊。”
工比作业多,兜里比脸干净,他的生活都已经成了这幅鬼样子,居然还能咬牙过下去,许纪扬都佩服自己,都这样了他甚至还觉得未来说不定能变好,这不是乐观还能是什么呢?
陈斯珩闻言,又偷摸瞥了眼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他想起前不久董向阳说的话,好像忽而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你现在那么用功,也是想考到外省去,对吧?”
话音刚落,许纪扬的脸上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波澜,然而夜色太暗,没有被捕捉到。
“是啊。”
许纪扬的语气里没有被猜中心思的意外,相反他语气坦诚轻松,或者说,是预见未来生活的轻松。他双手背过去枕着头,也不嫌脏,就这么往后靠到了短柱上,仰望漫无边际的夜空,喃喃了一句:“那我就真的出去了。”
“那你可以放心了,就算数学差一点也不打紧的。”陈斯珩虽然已经清楚自己之后路在何方,但自觉还是懂得这点升学知识,“每个省份基本都有招不同分数段的学校,就算成绩不拔尖,也总归是能考出去的。”
无非就是好点和差点的差别,但都是能出去的。
只要你想,你就一定能走出去的啊。
“不行啊。”许纪扬截了话头,脸上笑意和刚才别无二致,可又似乎少了刚才的畅快,“还以为你很聪明呢。”
陈斯珩不懂就问:“什么意思?”
“那不还差点东西嘛。”
“差什么?”
在陈斯珩困惑不解的目光下,许纪扬伸出右手摩挲两下:“钱呀!”
许纪扬曾经算过一笔账,公办学校每年的学费普遍在五千到一万,还有伙食住宿费和各种零散费用,就算有贫困生补助和自己做兼职的补贴,他至少也要准备大几万块,而民办学校的费用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他其实没有很多选择。
但他还是想争取一下。
风又起,卷起落叶无数。
半晌,从远处飘过来一阵欢声笑语,陈斯珩闻声看过去,发现是一条街外的烧烤摊开始营业,一桌的食客正在喝酒划拳,好不尽兴。
也就在这个时候,许纪扬忽然撑着膝盖站起来,大概是坐久了,他抻了抻发麻的双腿,抬脚就往后面走。
这个高出楼顶一截的小平台四面都没有加装防护栏,不过这也不能怪建筑工,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有人会爬到这来放风,站到边缘处,往下一探就是二十几米的骇人高度,要是稍不注意,一脚踏空,那可真就要拥抱空气,转头开席,半点不带唬人的。
可许纪扬却是一直走,脚步如履平地,陈斯珩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看着距离边线越来越近,不禁捏了把汗,下意识要喝止他。
“喂——”
话出口的同时,他终于停下来,此时距离边线不过就差个两三步远。
“许纪扬,站那么近很危险。”
只是间隔有些远了,许纪扬大概没有听见,高而瘦的身形在灯火中不为所动,丝毫看不出对高空的畏惧。
风呼哧哧掠过,少年逆着光,发丝随风扬起,衣摆被吹得胡乱翻掀,却无端显得有些寂寥。
“你记得面馆前那棵树吗?”
许纪扬望着林记面馆的方向,扭过头来问他。
陈斯珩点点头,他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只是回想起来,至今还不知道那棵是什么品种,因为它长的形状实在怪异,加上无人修剪的枝叶无人几乎都快垂到地上,每次看见都让他想到霍格沃兹里那棵耀武扬威的打人柳。
“前几年它被台风拦腰折断,萍姐当时就说它活不成了。”
“那现在呢?”
“现在,它已经长得比面馆的招牌还高了。”
这话陈斯珩听明白了。
“所以我觉得,只要还没到最后,结果就都是未知的,我——”
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陈斯珩还没来得及疑惑,就瞧见许纪扬仰起脑袋兴冲冲指着天空:
“哎,你快看!”
陈斯珩应声望去,而在电光火石间,他连惊诧的神色都忘了收敛,震撼得说不出话。
天际间,飘渺的云层缓缓流动,像极了在天上倒淌的河流,不多时露出一隅明亮,一轮皎洁无暇的圆月映入眼底,银辉自上空倾泄而下,洒满整个人间。
这种场面好像从来都只在电影中见过,而此刻居然就近在眼前,比他在北京生活十几年见过的夜景都要绝艳。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在少年的注视下豁然开朗,至此月白风清,万里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