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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东风恶(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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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李四霎时褪去了蓝袍,却成了个十五六岁的小道童,穿着黄色大襟戒衣,略显痴呆地掀起袍子看自己脚下的布鞋;再观铜镜,春悯也矮了不少,与李四现下看起来一般年纪,穿得极为夸张,一身宝蓝圆领袍,项戴银锁,腰坠金玉,鹿绒黑靴上挂着叮当作响的红绳银铃铛,身披一件缝金线的大红披风,大八百里外看去都闻得见一股铜臭,不知是哪家王侯富绅家里跑出来的金墩宝贝儿。
“我们这……”李四反复看着两人的模样,“好扎眼。”
确实好扎眼,虽然老神仙本人来也看不出他们是谁了,可哪怕在大街上走着,也必定有许多人要侧目。
李四忍不住抬头道:“能不能换——”
面前空空荡荡,屋内已再无第三人。
只桌上还放着三个水杯,袅袅地飘起水雾来,其中一个水稍浅些,留下了方才那黑衣人确实来过此地的痕迹。
“先走吧。”李四拍了拍春悯的肩膀,“这一身虽然——唉,招摇了些,但招摇又不犯法,老神仙铁定认不出我们的。”
春悯迟疑地“嗯”了一声,目光在那水杯上逗留许久。
半晌又伸出手,碰了碰那杯子。
水温滚烫。
若是凡人,绝不可能那般面不改色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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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幅模样,确实是不担心再被抓了,就是一路被人盯着看,备受关注。
春悯的脸皮已经练出来了,红披风在他身后飘得极其飒爽,仿佛真是谁家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小公子出门游街,看人都只用鼻孔看;李四就差许多,穿着一身黄色大襟戒衣,按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受戒道士了,可缩头缩脑,畏首畏尾,仿佛旁人多看一眼就能把他臊进地底儿。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期间和老神仙的手下几次擦身而过,对方也未瞧出半点端倪,放任其大大方方地从后门走了。
这一路不曾停,从东风楼到赌坊,从赌坊再到纾成行,一直走到化形自然解除了,两人才停了下来,快跨过了大半个百文京。
李四立马瘫坐在了地上,捻袖拭汗,长叹道:“吓死我了,还好有那黑衣人帮忙,不然我俩今天就惨了。”
春悯点点头,张嘴却是驴唇不对马嘴:“老神仙干这种事儿,疏怀圣者知不知道?”
他们在纾成行附近,这条街是百文京内人最多、最乱的街市,又因为纾成行在售卖轻都的通行令,乱得便更厉害了。
传闻疏怀圣者便住在纾成行背后的罗金楼里。
春悯抬眼看去,只见金碧辉煌,雕楼画栋的纾成行后面,紧挨着一个略显陈旧的小楼,白墙黛瓦,四角挂着铜铃,风一吹,便听铜片叮当,恍若隔世。
虽不至寒碜,但和那闪得发亮的纾成行比,确实有几分朴素。
李四在地上没喘两下便险些叫人踩着,忙爬了起来,手擀面一样挂在一旁的小铺围栏上晾晒:“疏怀圣者当年受了重伤,后来便甚少露面,事事都交由老神仙料理,也没人能见着他,他知不知道,外人哪里说得清?”
“唉,不提这个了。”李四唉声叹气,蹲在了地上,“赌坊我们去不了,东风楼的通行令也叫那黑衣人赢走了,就剩这纾成行——可我分文没有,你……唉……”
春悯愧疚道:“您这着实是被我拖累了,若不是我,在赌坊那儿您说不定就成了呢。”
“唉,算了算了,那老神仙的赌局,要能让我赢了才怪呢。这纾成行是拍卖,赌坊呢,也是有钱的才能多上几轮桌,我那点钱……不提也罢。”
春悯说:“其实,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李四眼一亮:“什么?”
“那东风楼的通行令,能管三人出入。”春悯说,“那黑衣人说不定会愿意带我们进去。”
李四一听,顿感有戏:“不错!他瞧着便对那通行令没什么兴趣,我去求他,说不定能看在都喜欢倏山仙的缘份上,待我们进去呢!”
说完却又皱眉:“不对,可那人说,他讨厌我们。”
“他虽然这么说,可到底还是帮了咱们。”春悯说,“说不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真就愿意再帮我们一回呢?”
“好。”李四一拍栏杆,“走,我们这就回去找他!”
“且慢。”春悯慢腾腾道,“您先去找他,但找到了别贸然上前,先观察一阵。”
“观察?”
“不错,你先去观察,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人跟他同行。了解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才好对症下药地求人办事。”
听起来有几分道理,李四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可随后又发现不对:“什么叫‘你先观察’,难道就我一个人去?”
春悯说:“不错。”
李四奇道:“为什么?”
春悯说:“我有些别的事要做。”
“什么事?”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逃跑的时候,三毛还拴在东风楼门外,老神仙必定也瞧见了。”春悯平静道,“虽然天界不得杀生,但我估摸着老神仙不会就这么放过它,十有八九把它带回去了。”
李四闻言一愣。
“所以你要……”
“我准备去救我的毛驴。”
“你疯了!”李四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老神仙和疏怀圣者住在一处,那驴他若真带回去,可是要往罗金楼里带的!”
春悯说:“叫我猜着了,来这儿果然是对的。挺好,现在我比我的驴还先到了。”
“你——”
“那就先这样,回见——可千万要小心,那黑衣人来路不明,我回来前您可别一人冲动行事。”
春悯说完不等李四再拦,几个瞬身便消失在了李四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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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自然只是说辞。
春悯兜袖站在罗金楼后院,在门前看了一会儿。
这楼从正面看,又平添了些素净来。虽然这词儿很少用来形容屋子,可瞧见这楼,春悯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个词。
和奢靡相反,与喧闹相对,前院门口的青竹都透着几分清净来,和这楼的名字“罗金”不符,与春悯认识的赵文清更是截然不同。
赵文清飞升前,是风镜城内鼎鼎有名的“金玉公子”,他的父亲赵鑫在时,纾成行便已是风镜城最大的的钱庄,到他继承家业后,不仅纾成行开遍大半个东纶,一应的“运来赌坊”,“东风小楼”都在风镜城里风生水起,可以说是日日躺在金银堆里过日子的人。
此人做派也颇为骄奢,出门游街时必定有四五个人看护,穿金戴银,奢靡铺张,与其他富人在街上遇见,还必要与之攀比一二,可谓是名扬东纶内外的纨绔子弟。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人却在邻近的中青城被妖兽围堵之时,散尽家财购粮买灵石援助中青。
也多亏了他的物资,中青城内的修士才得以固守一年,最终撑到了来援。
待到中青和辽苍的妖乱已平,论功行赏之时,他们才在风镜城的一座破棚里找到形如乞丐的赵文清。
那之后赵文清声名大噪,很快便凭着这大功德飞升了。
飞升之后,他本色不改,贪财好财,到了天上便是贪香好香,但凡能敛香的地方,便少不了他的身影。
就连当时苍茫海一战,此人也偷偷夹在其中,想两边倒卖情报,结果被言而无信的妖物一刀捅穿,险些散魂。
因为还没卖出什么要紧情报就遭了报应,战时白玉京的神仙又陨落太多,对他的惩罚最终也不了了之了。
春悯跟他不算相熟,只不过是同一个时期飞升的,照面尚且打过几次。在他的印象里,这赵文清远远是看不到人的,只能看到一片绚烂刺眼的金光,隔着黑布都觉得眼睛疼,待近了,再近了,才能从那珠光宝气里勉强看到一个清瘦和气的男子冲他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谄媚,几分聪慧,还有几分迅速估算对方身价的老谋深算。
这栋罗金楼,除却名字,当真跟他印象里的赵文清毫无干系。
春悯慢慢走上前,提起门环,轻叩了两下院门。
这楼背靠纾成行,纾成行朝着最热闹的地方开,这院子便朝着这条街最冷清的地方开。
他在门口敲了许久,既无人应门,也无人经过。
春悯便自行翻过了院墙,落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上行云微动,裹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踩上去格外湿滑,像是生了层青苔,似乎许久没有扫洒过了。
到了楼前,门上挂了锁,封了个简易的金印。
这金印看着眼熟,但春悯还是不记得该怎么解来着,两指略一用力,径直捏碎了。
粉尘带着金印的碎屑在他掌心飘落,春悯含糊了两句“罪过”,便拉开了门,阔步走进。
楼里连灯都没有点。
外面分明还是一片晴空,屋里却很暗,只见这昏暗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尊半身神像,那神像乃是个女神像,凶眉怒目,一手捏符,一手持刀,那刀大得惊人,比那神像的腰都要宽上许多,她却单手横刀,怒视来者。
只一眼春悯便认出,这是狂语真君陆不苦的神像。
“可为何这里会有陆不苦的像?”春悯走上前仔细端详,发现上面一丁点灰都没有,显然是时常有人打扫。
狂语真君与疏怀圣者确实关系不错。毕竟当年守中青城的修士之首,便是这狂语真君陆不苦,从某种角度来说,赵文清算是陆不苦的救命恩人。
陆不苦知恩图报,赵文清也是个信奉以和为贵的生意人,两人的确有些交情。
可怎么都没到把对方的石像供到家里来的程度。
春悯正绕着那神像打转,门外却忽然传来了响动。
他立马飞身上了房梁,随后便听到了三毛的叫声。
“别吵吵!个泼驴,且看你那主人能躲哪儿去!等逮住了他,我非得在他面前把你做成驴炙!”
三毛勃然大怒,吵得更厉害了,听动静显然是想啃人,可随即便没了声音,只剩驴蹄子在地上乱跺的声响。
小仙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远,那老神仙的手下并未发现楼里已经被人闯进来了。
他从梁上跳下,走去开门,手才刚碰到门把,门外又传来一阵响动。
是脚步声,轻,且静,是练家子。
春悯闪身到了一边。
门被缓缓推开,钻进了两个矮小的人影。
竟又是那两个身着黑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