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鸰波曲》辣椒饺子没辣椒

8、淮西又西3

　　这日清晨，她照例被号子音叫醒，起了身却没去瞧热闹，而是在里院喝着冯妈妈做的面饼和甜粥。

　　微弱的光照着窗前身影一晃，冬日的冷风中一股清奇的樟木香扑面而来，一人已在她对面坐下了：“可还习惯？”

　　她懵懂抬头，却是几日没见着的唐祁，嘴里包着一口粥没来得及咽下去，只得讷讷点了头。可忽然又想着不能失了饭桌的礼数，便欲起身。

　　青年随意摆手：“坐吧，你习惯便好。”

　　他身着青灰色常服，两鬓微润，面色白净，浓密长睫下的桃花眸子清清亮，说话时还带着些鼻音，显是刚刚梳洗的模样。冯妈妈这会不在，他卷了袖边正要拿碗盛粥，那碗离刘溪鸰近，她便欲伸手代劳，却被他制止，“我这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你吃你的。”

　　几天不见，倒是拘谨了不少。他有些好笑，又道：“平日大家也各吃各的，凑巧了能在一块。不过你是姑娘家，吃住和何衍他们分开的好。”说着自己舀了白粥，拿了面饼吃了起来。

　　说是没什么规矩，但他吃相却是斯文的。一大一小隔着桌子有一茬没一查的说着，偶尔沉默但并不沉闷。

　　眼看刘溪鸰往自己碗里又舀了两勺糖，本就是红色的粥这会儿直接成了黑色，唐祁冷不丁来了句：“不可贪甜，会烂牙的。”

　　她觑他一眼，默默缩回了手。

　　他说：“你那天在船上睡着了磨牙了，以后少吃甜的。”

　　“哦。”刘溪鸰耳根一热，没想到自己还是睡着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闹出什么笑话。

　　唐祁像没觉出她的窘迫，一面舀着粥，一面问：“你昨天去后院了？何衍他们在做什么？”

　　她点头，“宝师傅带着他们在练功，很早就在练。”

　　“嗯，你没见过？”

　　她摇头，“只在演义里听过。他们为什么要练功？要做侠士豪杰？”

　　唐祁笑道：“练练力气罢了！不然爬不动山。”

　　她恍然：“哦，爬山。很远吗？”

　　“有时远。”他随口一答。

　　“阿放说您也会去？”

　　“嗯。”

　　“那您也要练吗？”她脑中不禁开始想象这人压腿耍棍的模样。

　　“我很少去，你觉得闷的话，可以跟他们一起，我跟阿衍说一声。”

　　他很快便放下筷子出去了，再来时已换了上衙的蓝色官服。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人着灰衣之时只是个普通书生，这一换上袍服，书生意气中便平添了几分官者的威仪，叫人不忍不看。

　　他拿了个罐子递给她，“这里没那么讲究，漱口就用盐吧！”

　　她接过：“多谢唐叔父。”

　　“你若还有什么要的，吃不惯的，来书房寻我便是。我若不在，你找何衍。”

　　“多谢叔父。”她做了个礼，手捧那盐罐子摸了摸。

　　她刚来的时候找冯妈妈要茶漱口。冯妈妈是唐祁在这乡里找的老妈子，伺候府里几个大老爷们尚能凑合，哪懂得他们这些富贵人家的把式，今日茶漱口，明日嚼柳条，听都没听过，只一味地问她：“要茶弄醸？（干什么）”。

　　刘溪鸰不由暗骂自己：这什么地方？你可真是没眼色。

　　便没再吭声。

　　后来，冯妈妈给唐祁送饭时说了这事，唐知县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

　　是啊，毛头小子们是不会细心的，何衍虽懂事些，但照顾的估计也就那么回事，冯妈妈是这府里唯一的女人，可说话却不好懂。想来家里多出来的这个小豆丁还是得自己亲自关照一下才是。

　　说来也是有些愧对沈子坤和他的银子了。自那日返回县里后，他便一头扎进了《解蚕说》的校稿和公事上，一忙便停不下来，也不曾问问这伯府千金住的如何、睡的如何、吃的如何。因而今日好容易寻了个空，他才特地过来坐了会。

　　但这丫头倒是有点意思。他记得她第一眼瞧见自己时，那模样仿佛惊弓之鸟，又仿佛炸了毛的猫。可等晓得形势了，自己又无力改变时，又只好收起了全部心思变作了一只鹌鹑。他便晓得她是个心思重的人。

　　因而才特意交代了那几个小子不要闲得没事招惹她。

　　没成想，几日之后再见这丫头，她却又端了一副腼腆闺秀的模样了。

　　思及此处，唐知县又加了句：“你舅舅应该收到我的信了，你大可安心。”

　　少女的眼睛顿时大了一圈，紧着问：“那……他会给我回信吧？”

　　“嗯，”他说着，随手阖上糖罐子拿了起来，“不过你家近来事忙，可能要些日子。”

　　“那我能写给他们吗？”

　　“一月一两次吧，写完了给我。”唐祁整理着衣领，不假思索应道，“是了，你舅舅说了，你的课业也不能落下，到时候一并寄过去。不知你先前学了个什么样，那日也没来得及细说，你先跟着郑先生吧！等我这几日忙完。”

　　刘溪鸰心里一咯噔，嘴上回的仍是妥帖：“给叔父添麻烦了！”

　　那年轻的知县扯扯嘴角，“不麻烦！你家舅舅花了银子的，你不须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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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几日，何衍和舒放果真带着刘溪鸰去了县郊的女郎山。

　　和舒放那个好骗的炮仗不同，何衍性子沉稳，又年长一些，说话也是同唐祁一样的慢条斯理。

　　“大人说你命里缺水，容易与水犯难，叫我们少带你去那些水深的地方，你自己也别去，回头掉进去我可救不了你。”

　　“那爬山总不打紧吧？”

　　“不打紧。今天不远，不骑马，走去就行了。”

　　这一路，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当然，时不时还会提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大人。

　　“你家大人还会打你？还不给吃饭？那他素日里是不是很凶？”看着不像啊。

　　何衍想了一会，道：“犯错他自然是要严一些，但其实平时他很少拘着我们，你跟我们出来还是他允了的呢，不然我可不敢随便带你出去，你那舅舅那样宝贝你！”想起那一日舅甥俩走三步一回头的，真是令人唏嘘。

　　舒放叼着草跟在后面，插嘴道：“拉倒吧，大人那是对你好，他对我可凶了，动不动就抽我，前几天那印子还没下去呢！你看！”说着一把掀起短衣露出后腰。

　　“哪儿呢？”

　　“这儿呢这儿呢！”

　　“没有啊。”

　　“你凑近些，白色的印儿！怎么就看不见了？”

　　仔细一看，少年麦色的肌肤下，确实有些许细细的印子，像是在草丛里滚过似的。

　　再一瞧，那地方线条突起肌理分明，对侧的两条弧线悄然没入尾骨下方，十来岁的少年有这样精壮的腰背倒是少见。她不由得伸手上去摸了摸，“疼不？”

　　舒放大剌剌地说：“当然啦！这都不算啥！我给你看我大腿根那儿，”说着又欲解自己的裤带，顺道瞪了一眼何衍，“差点叫这黑心的给打折了！”

　　何衍见状哪能再忍，连连扯开二人，对着他的圆屁股就是一记飞踹：“你干什么呢你！人姑娘家家的，衣服快穿好！”

　　他这一说，舒放才红了脸，连连捂着屁股一颠一颠往后退：“你说什么啊！我给她瞧瞧我挨得打！咋的你跟大人合起伙的揍我还不许我诉个苦啦？”

　　“那是你活该！”何衍哼道。

　　“反正横竖你是打爽了！”

　　刘溪鸰不觉好笑，“你家大人打你打的这样凶，你咋还屁颠颠的跟着他哩？”

　　这倒是个问题。

　　舒放想了想，“凶确是凶了点……但我家里也没个亲人了，不跟着大人我还能跟着谁？挨打就挨打咯！”又冲她一竖大拇指，颇有得瑟：“你不是晓得嘛，哥哥我是石头缝里生出来的！”

　　刚来那几日他便说起过自己凄惨的身世，那叫一个云淡风轻生死看淡，弄得自己想娘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当着他哭。再往后，就更哭不出来了。

　　这几日她和后院的玩伴们渐渐熟悉。一来二去才发现这府上的几个娃身世都奇惨无比——不是双亲亡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就是全族死光了就剩独苗一根的。

　　她那点身世，居然不够看。

　　有时候她一想哭，就有人哭得比她还惨，要不就是一句“这有啥好哭的我全家死光了我还差点瞎了”云云结束对话，她倒成了个死矫情。

　　可见只要自己足够惨，总能让别人从悲伤中拔出泥潭。于是思乡思亲之情很快便淹没在山水烂漫和苦练功课之间。

　　刘溪鸰叹了口气，一回头，二人却还在挨打这件事情上争论不休。

　　何衍凉凉反驳：“……大人又不是只打你一个，谁叫你犯得错最多！”

　　舒放气圆了脸：“我犯错最多？阿鸰，来，来，你来评评理！上回陈东耍了套剑法，耍的磕磕绊绊，还得了大人一个‘好’字儿。我耍一样的，我啊，我这个功夫你晓得的！我简直不要比他好太多，大人为何却要罚我？还不许我吃饭！”

　　何衍冷笑：“大人那是说你懈怠了，又没有上回好，跟个没练几天的新手比，沾沾自喜胜之不武却还志得意满！不罚你罚谁？”

　　舒放到底少年心气，一听这话脸上更是挂不住，低吼道：“是是是，就你懂大人，你行的很，行了吧！”

　　但何衍也不比他大多少，被他这么一怼，顿时也拉了脸。

　　三人一时无话，很是尴尬。没一会儿，舒放气呼呼地越走越快，一下便走在了二人前面。刘溪鸰扯了扯何衍，何衍瞥她一眼，哼了一声，又无奈叹气：“他就这直脾气！”

　　张青青说过，直脾气的人，脾气就像放屁，顺着来声儿大气儿小，逆着来声儿小，味儿大。

　　于是刘大夫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和事佬，颠颠追了上去，一面掏吃的一面哄道：“阿放，你听我说，你家大人是觉得你功夫好才打你的！”

　　“你这叫什么话？”舒放语气闷闷。

　　“因为在他心里你已经比许多人要强。你只比陈东好，就跟和奶娃娃比谁会说话一样。你要是沾沾自喜，那没多久，陈东一努力，不就轻而易举超过你了？他就是要你记得你比先前差了！”

　　女孩瞧着他，唇角带着一丝温柔，叫少年一阵心下跳脱，他此刻还不知这样的温柔日后是不常有的。

　　舒放挠挠头：“你这话我好像在哪听过。”

　　这时，何衍的声音冒了出来：“那可不嘛，我说的不就是这意思？”

　　舒放咬了一大口柿饼，含含糊糊道：“哼，你说话可比有些人好听多了！”

　　何衍翻了个白眼。

　　舒放又道：“诶，我真的好像听过。好像是一个什么故事？”

　　刘溪鸰：“是不是一个比赛的故事？”

　　“唔……好像有这么回事。”

　　刘溪鸰：“是不是像个兔子要和一只鳖比谁跑得快？”

　　“唔……你讲来听听？”

　　“从前有这么只兔子和这么只鳖，要比谁跑得快跑得远。兔子自然是最快的，可后来她兔子跑到一半还没看见那鳖，觉得它一时赶不上来，便睡着了，那鳖却很勤快努力的走啊走，最后的结果嘛，鳖当然赢了。你看是不是和你一样？”

　　舒放眯起了眼。

　　“有点意思，”何衍心领神会，“你在哪听得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刘溪鸰面露得瑟：“我在泰州有一个朋喜欢给我讲这些，这故事是他从西域商人那听来的！”

　　舒放两眼放光：“西域啊？霍去病那个西域啊？”

　　她点头。

　　舒放：“那么远啊？好玩不？”

　　“我又没去过。”

　　何衍也奇道：“听大人说，他们西域人说话和咱们这边大不一样，他如何能听得懂？”

　　刘溪鸰更加得意：“嘿嘿，他不仅会听，还会写他们的蝌蚪文呢！写可好了！”

　　舒放：“哟~~可好了？你咋知道可好了？你也见过啊？”

　　她心道，何止见过，因为这事她差点被嫌弃死。但那也是赵珏赵大公子头回在她手上连吃三道鳖。

　　当然也正因为这事，她才变成了他那死不挪窝的金牌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