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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迷情远望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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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么多啊?”
面对着整整齐齐的四壶酒,刘溪鸰瞠目结舌,心里想他不是不喝酒吗?
“一壶不多,半斤而已。”说着他已饮下第一杯,又给她斟了一杯,“知道刚刚我去做什么了吗?”
“去做听话的门生了。”
唐祁闻言,先是举杯一笑,待她配合地碰了他的,才朗声悠悠道:“门生何其有幸,得遇良师提携。”
唔,听着不大高兴?当然,他的不高兴方才在车里也表露得十分明显了。
刘溪鸰思索了好一番,才说了句半安慰半关切的话:“既如此,应当是人逢喜事,登高而和之。可大人怎么颓丧得很?”
想来那高门攀起来不大容易。男人们要想往上爬,只有两条路——找个得力的媳妇,比如她舅舅沈舜。要不,就找个靠谱的热灶来炒炒,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再等有朝一日一步登天,比如眼前人。
但瞧他这模样,这被提携的代价怕是颇有些大?
这并不好笑,但她却笑了,还被人逮了个正着。
“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这人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她咬了咬牙,正要怼他,却听他接着道:
“不想说,那就喝了。”
说着将酒杯推向她,那小小的杯中有些满,推动时酒水不免洒了出来。
“可惜了!”唐祁哎呀一声,又说,“快,喝了它。喝了我就告诉你怎么了。”
咦?怪了。这语调从他嘴里说出还是头一遭,听来居然有些活泼蛮横是怎么回事?刘溪鸰心下讶然,嘴上不知怎地居然也应了他:“好。”
她喝了三杯。而唐祁喝得更快,没一会儿便开了壶新的。
“你可还记得,登高而去其梯?若明晓得前头是万丈深渊,后头又没了梯子,你会登上去吗?”
这话把她问住了,她可从不会落到这种险象环生的境地,就算有,如今的她肯定是跑字当先——都快死了还上什么上。
但他唐祁哪是这样的人,问她自然也不是为了听她说个“跑”字。想了想,刘溪鸰只得讷讷答了句:“我腿短,上不去。”
……
唐祁又问:“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吧?”
“哪句?”
“你说,心忧与彷徨才是登高之下的真颜。”
哦……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事,但那大约已经很久了。
那时候他们还没上京,她还是他的便宜大侄女,他也还是庐州的唐判官。
后来,曹让率延军大胜西域十三国,他的《平万象书》被认为是功不可没。由此,原本还在穷乡僻壤的唐家郎官一夜之间一马当先得了皇帝赏识,并于二月进京。
临行前,唐祁瞧她在翻那本旧得不行的《孙子》。
“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1]少女的声色天生就不婉转柔媚,此刻念起兵书来更是清朗坚韧。
他心想这倒是难得,除了何衍,宅子里对那满屋子书还能看上两眼的居然是这个顽劣丫头。
刚想夸两句,就听着了她的自言自语:“啊,骗人上去又抽人梯子……这不缺德嘛!”
唐祁笑出了声:“缺德吗?”紧接着又正色道:“不可胡说。你可知,何为登高而去其梯?”
她不假思索地说:“打仗时,要让将士们快速爬上城墙,须得抽了梯子好让他们的拼杀。可我觉得,也不必如此狠心。”
唐祁眉头一扬:“这就狠了?若是你的手下面对强大的敌人一味退避三舍不肯上前,还没开始就想着投降,那仗如何打得?”
她从书中抬起头来:“可何必这般逼人上去,又让人毫无退路,就算赢了,也会让人心生记恨吧!”想了想,又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上这个梯子的吧?也不是所有人看到没了退路就会向前的啊。”
唐祁在心里冷笑。出身伯爵家的大小姐心思总是这样善良而无为,他们总信奉“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那一套。
他显然不这么认为。是你的,那也要争取,否则,永远不会是你的,天上不会掉馅饼。“激励士兵,是主帅的争取,为了前程为了热望。士兵冲击,是他们自己的争取,为了性命为了军功。”
唐判官在一旁坐了下来,一面品着茶汤一面道:“所以要用厚禄引着他们上去。”
怎奈刘大小姐眉头皱得更紧:“用钱财利禄就一定能引着他们上去吗?怕也是没有多心甘情愿吧!万一假意上去,再反扑呢?若愿意做你的兵,那迟早是你的,你不需要抽梯子,他自会上前。”
这毫无悬念的断语引得唐判官笑出了声,却又难得有了兴致与她争辩:
“要想叫别人心甘情愿的为你卖命,就得拿出你该有的气魄和该给的奖励。当死比生痛苦百倍时,当心中有牵挂时,当周围的人都拉着他冲过去时,他很难退却!用人用兵皆是如此。”
“一定要如此吗?”少女似懂非懂,想了一会儿,又问:“可是叔父,这登高有时候也就意味着众矢之吧?去不去梯子,有什么关系,有些人要跑,跳楼也要跑,有些人,爬上去了,却怎么也下不来的!”
“怎么说?”
“我以为这登高去梯,并非即刻就要冲锋陷阵刀刀见血。高处不胜寒,只要你走向那高处,自然是露了底细又风光无限的,可旁人却只会盼着你跌重!这梯子便是在人心中的枷锁。那梯子撤与不撤又有甚区别呢?我瞧着,不撤也罢!”少女自顾自说着。
他想了想,轻声问,“不撤也罢吗?”
少女眉间轻蹙,想了一会儿又笑了:“反正多的是人想上去!但这世上不乏登梯术,可只有心忧与彷徨才是春风得意之下的真颜!我以为,心中无梯,则无,心中有梯,则有。”
命都差点搭进去,何苦呢?前有壮志难酬委身洪氏的老舅,后有殚精竭虑一门心思肝出病来的他,这里头的事情又有甚区别呢?
她的话说来许是无意,可他却听的分明。
唐判官盯着少女的眼,他极想看看这双眼之后的东西,可瞧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
于是笑道:“记着你今天的话,也许你还不能真正明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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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依旧夜幕下的马行街。
有些话并非人人说不得,只是总是从她嘴里说来。
当时,人人都道他如日中天,一部万象书可抵千军万马,他心中兴许是得意的。
而今日之后,‘姚氏门生’这张条儿只会愈发牢固的贴在他的脑门上,他既然承了这个情,今后无论谁要支应他拉拢他打压他,都须顾着姚氏的面子。
他身披姚字,众矢之的。今后无论做什么,也须算计着旁人如何瞧着他与姚氏,其中的繁琐与桎梏,又让他不舒服了一晚上。
可怎么办呢?他不爬行不行?不行,他什么都没有。
高高的城墙下,他曾仰望了许久望不到头,原本是连梯子都没有的人。
如今牢牢的梯子给了他,叫他爬了上来。他向下看去,是尸骨堆砌的万丈深渊。如她所言,梯子不撤也罢。
于是他开口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很好笑的话:“你怕高吗?”
刘溪鸰瞧了眼空掉的酒壶,又瞧了眼他,心里想,难道曹让死了对他影响就这么大?一个晚上了,怎么净是这些胡搅蛮缠的话头?
只得憋了句:“大人,我会轻功啊。就算以前怕,现在还能怕了不成?”
唐祁:“但我怕。”
刘溪鸰:……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眼瞅着他瞅了自己半晌,只好说:“登高之下,真的是万丈深渊?”
唐祁想了想:“我不知道。”
“嗯……真的很怕?”
“也许吧。”
这是要他卖国啊还是谋反啊,这样的话居然能从这么个皮厚心黑八方不动的人嘴里说出来。刘溪鸰再度腹诽:有这么严重吗?
“那,能想办法下来不……”
“哦?下来了,吃什么?住什么?”他问。
“如果是我,可能会饿死冻死,可大人您……总有办法活下去得!”毕竟他连九厘五得炭都卖过,哪像她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就看他愿不愿意了。
“比如怎么活?”
“比如……比如当个简单的芝麻小官儿,每日点卯上下班,换个破点的房子什么的。”她笑了笑,“我听说,西渡寺那边的房子可便宜了,还有不要钱的斋饭,一年下来根本花不了什么钱!”
这是谢璡说的,那日在西渡山下碰到他,顺道聊了一聊,才晓得那小子现在还住西渡寺里苦修呢。
他可比唐祁穷多了,到现在还只是个编修,又没有什么贴职,就这,每月还能攒个不少。那如果唐祁现下甩手不干,攒得不是更多吗?
她又想想自己,手里面有个小钱,每日里找点事儿做做,那日子,甭提多快活了!
唐祁不置可否一笑,转了转掌中的小杯,觑着她:“你会,一直找你娘的吧?”
“当然。”
“那,如果找不到呢?如果,还是生死无音呢?”
“有机会还是会找的,就算一辈子找不到,那也是个放在心里的事,是个念想。”
“为什么?”
刘溪鸰皱了皱眉,“不晓得。只是……如果我还在找,那她就还活着吧。”她也转着手中的空杯,想了想,补了一句:“这是本能。”
“本能,嗯。”唐祁咀嚼片刻,又饮下一杯,“小时候,活着再痛苦,我还是要活着的。现在,再辛苦,我也还是要向上走。因为那是我的本能。”
他早就不吝于在她跟前表露自己真正的野心和渴望,尽管在许多出身富裕的人的眼中,那是一种令人不齿的投机与攀缘。尽管,她曾经也是富贵人家的一员。
刘溪鸰抿了抿唇,她着实词穷了。想了半天,只得笑叹一声:“那怎么办?那就不往下看吧!一直往上看就好了!”
“是吗?”唐祁也笑了。
说了这么多,他其实早就想明白了。除了天赋异禀之外,他另一个过人之处便是能极快察觉并认可自己内心的变化,一旦他认可了,改弦更张也好,从善如流也罢,接下来便会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从不与自己纠缠、与过去纠缠,哪怕上一刻还在踟蹰犹豫反思愧疚,一旦做出决断,便再无流连的必要——这是真正的强者才具备的本领,而他唐祁更是深谙此道。
只是,方才看她那一脸吃瘪却又不敢发作,忍了又忍却还努力想法子安慰自己的模样,那些不快和心忧不知怎得竟然随着酒气散去了大半。
唐祁这才一门心思由着自己跟她胡搅蛮缠好半天。
而方才这一句他也不打算放过:“你不是说,总仰着头脖子累吗?”
刘溪鸰:……
得,又是她说的。她到底说没说呢?她不记得了。
她只觉得胸中却先被什么虫子妖怪作了祟,好一阵七上八下。轻咳一声,赶紧低头喝酒,干巴巴说了句“大人记性总是很好。”
“有趣的会记得久一些。”
她干笑,“我的趣话想来挺多,劳烦大人总记得。”
“我记得,也要你认才是。”他笑着觑她一眼,头一仰又是一杯。
这一眼盯得她心里止不住地哀怨。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呢?她掐了掐自己的腿。
转念一想,这人一定是喝醉了。
等等,一会他不会还要人来扛吧?她可不行啊。她又想起了前日里酩酊大醉的舒放。
要不,还是找何衍来扛吧?
二人一时无话,唐祁拿起一块酥饼,“你尝尝,这个饼不错。”
晚上,他在姚家后院同姚秉纯一道吃饭,小小院中只有师生二人。老姚年纪大,吃不动什么,他一晚上如履薄冰,只简单用了些好入口的羹汤,也没吃什么。
这会更觉肚饿。这茉莉花饼的皮是烤干的粉,细腻又酥宣,伴着酥油和花瓣的香气,里面还掺了莲子百合什么的,还中和了油腻,令人胃口大开。
“哪个?”
他指了指:“茉莉的,配上酒更好。”说着,连吃好几口,又端着最后一壶酒把饼子顺了下去。
“对对,大人多吃些,我再去要一些来。”
“好。”
“大人还想吃什么?”她如蒙大赦,忙起身往外去。
“甜的就行。”
“吃多了烂牙。”
“烂就烂吧。”
……
没一会儿,那掌柜便亲自送来个小方盒儿。
一打开,里面是并两排放着的十几个圆圆的小饼。那饼不过掌心大,瞧着就是寻常的酥油饼,饼皮是一层层的。
掌柜笑道:“这糖饼是咱们这儿的招牌,平日里都得排长队叻,今日是巧了,咱们师傅特特留给熟人的,到了这会子人家也没来取,想是不来了,就送给唐官人和小娘子了吧!”
唐祁连连道了谢,“早听说店里的饼好吃,但来得总是晚,今日我们倒是有口福了。”场面话那是张嘴就来,又一贯地谦和有度。
“是哩!京城多少家卖这饼的,都没我这个味!”掌柜笑眯眯将那盒子一盖,又指了指那一旁的茉莉花饼,“方才那鲜花饼有些姑娘吃不惯,说花蕊子苦,但这个您放心,虽说瞧着没那个好看,但里头是纯纯儿的糖,您家娘子定是喜欢的!”
“哦?”他将将瞥见一旁的少女左顾右盼浑身刺挠,笑道:“她嘴刁,那可说不准。”
掌柜忙道:“您保管信我,咱们这个饼啊,京城里的娘子没有不爱的!冷着的红糖馅儿瓷实糯牙,热了的呢,糖出蜜来,喷喷香软!”
唐官人听来,面上笑意更浓了。“那就多谢了!”
待掌柜一走,他便拿起一个递给她:“掌柜的一片心意,尝尝吧,小娘子?”
刘溪鸰:“……我不饿,还是大人请吧。”
烛光中,怒意丛生的少女未施粉黛,可不知为何,桂花酿却将她的唇色染成了一抹嫣红。
是了,她的皮肤是很薄的,水沁过后总是唇红齿白,更别说平日里胳膊腿磕一下碰一下都是青红的印。
就这,还要信誓旦旦说做他的手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