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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为谁祈福8 ...

  •   夜里又是赏花灯的时候,上一回还是中秋。

      而一个新的戊子年头里,汴京城理当又将有新的热闹。当圆月之下花灯满街的时候,各家宅邸的灯笼被冷风吹得摇晃晃,高墙相隔,仍能听见内外的生动。有人在嬉闹,有人在唱曲,有在破口大骂。

      协宗堂,后院。

      “臭小子你再不好年都要过完了!”只听那院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骂,一老者咯吱窝下夹着棋盘走了出来。他顶着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形容瘦削但精神头颇足,乍一看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但一张嘴却立刻能叫人打破这种幻想,“他奶奶的老子是不是跟你说了要悠着点!你这么玩命搞的?那皇位是给你的不成?小姚呢?他那龟儿子姚麓呢?怎么不自己上!”

      闷闷的咳嗽声是另一种回应:“……我好些了。”一脸病容的唐家官人惜字如金,向来四平八稳的他却也顶不住老头这一阵劈头盖脸,虚弱地叹道:“来,开始吧,一会夜深了我可陪不动您!”

      话说协宗堂主范立言去年底去了南疆采药,这一走便是一季。他分明记得走时家里还好好的,谁晓得一回来,这认得的后生们一个个都病歪歪了。

      “你病嘛,徐家那小子病嘛,倒是没什么,这年头年轻人身子骨大多不行,可怎地这帮养尊处优天天恨不得人参当饭吃的老小子们也屋里躺了?哦是了,小姚也病是活该的,反正病秧子一个……”

      这小姚呢,就是姚秉纯,当朝太傅,是老范的老冤家,也是唐祁的座师。结果这两位主儿一个敢说,一个倒不避讳,可见说得也是多了。

      “可曹国公,一个打仗的莽子说也病得下不来床?”老范掰着指头数了数,忙压低了嗓音:“我那不成器的二侄子说他怕是有些古怪哦!也没请太医,也没说叫咱的人去瞧瞧,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哎,你不是兵部的嘛,有啥消息没?!”

      可惜他天生破锣嗓,如今年纪大了又耳背,这嗓子压了也约等于没压,拉长调时的动静甚至堪比驴拉磨,磨得人直发毛。

      “……这您可把我问住了,”唐祁撇撇嘴,“曹国公的病您都不晓得,我一个蚂蚱官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去那里晓得?”

      老范头怒道:“少给老子装乖啊!怎么,病好了?得瑟了?摆谱了?”

      唐祁无奈,只得往他手里塞棋子,一面哄道: “我是真不晓得,我这不是遵您示下闭门谢客大半月么?曹国公那病还是徐兄前日在户部的公文里提了一嘴我才晓得的……”说着才捏起自己的黑子搓了搓,轻声补了一句:“不过,听说陛下极为关切几位国公老臣的病,但也不愿往外声张……”

      这话说得隐晦了些,但聪明如老范头还是一听就懂:“嚯!这年开得不好,那小子还晓得怕?我就说他得瑟过了头吧,仗打赢了才几天啊觉得自己又行了是吧……”

      “神医慎言!”唐祁咳嗽一声,忙把话扯开了去:“又如何不好?圣上满意就是好……这棋您下不下了?”

      范老儿哈哈一笑,一面将第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盘中央,开始了第一局,可没落两粒子又巴巴冲对面问:

      “哎你说……”一看他垂目凝神上了,又悻悻砸吧嘴:“算了……”

      唐祁晓得他这话篓子若不倒干净怕是能憋疯,只得说:“您说。”

      “你说,那小子赶着弄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怕不是要整点别的什么出来?”这个‘那小子’当然还是指皇帝。

      “什么?”唐祁顺嘴问着,又落下一粒黑子。

      范立言鸡贼嘿笑:“小子莫装乖,你还能不晓得我说的什么?小皇帝这动作这么大,年前封公曹氏,年末祈福长子大婚,风水轮流转,这有人难受,有人可就高兴咯~!”老头把尾音拉了个老长,“你那恩师怕是高兴得嘴都笑没了吧?”

      什么大皇子订婚又恰逢大胜——那李惟又没真结婚,那大胜是不是大胜,且得另说呢!用得着如此着急忙慌的弄什么告庙祈福吗?

      还不是和立储有关?虽说他范立言久不在京都,但朝局一事,他若想晓得,自然也是能晓得的。

      “这我就不晓得了,年前想去看望老师,他托人捎信说,都病着就莫要走动了,省得过病气。”唐祁这话回得诚恳,“旁的也没说什么,想是都病着,这遭过了再说也不迟。”

      范立言立刻骂道:“嘿,这小姚真是个怕死的老鳖!”

      唐祁扬了扬眉。相识三载,他早已习惯了老范头的口无遮拦。他无所谓,别人呢,就算有所谓也没法子讨说法,主要还是范氏树大根深。什么当今太医院的医正们皆受教于范氏那都是小打小闹,协宗堂正厅当中的“杏林妙手”匾乃是先帝亲题,“药石宗师”则是先帝的老娘徐太后所写——才是真正的威慑。

      唐祁一笑:“老师的身子骨自然比不得您。谁家老头儿快九十了还要整日心心念念要去南疆游山玩水?倒撂挑子给自家小孙女儿?”

      “呔!”老范头一双金鱼眼瞪了过来,“老子是去玩的吗?!若不是接了这个什么破活儿,今日要弄这个方子,明日要弄那个方子,你当老子愿意去?吃吃不好喝喝不好的!”说着骂骂咧咧指了指那外头的牌匾。

      “那此次南游,神医可有什么新发现?”

      “欸,这我倒是真有!”老范挪了挪屁股,一张大脸递到他跟前:“你不是号称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嘛,你说,这西北和南疆有什么关系没有?”

      “什么叫什么关系?”

      “就是……嗯……土块?土壤的关系?”

      唐祁想了想,道:“是说他们有同样的矿石或是土质?”

      “欸,你看,我就喜欢听你说话!”聪明人聊天就是快,“我在那发现一种石头,有些古怪,跟西北的一种料子有些像。但这两地离得这么远,那料子又那么多,不像是通商运过去的。你说……”

      唐祁又落一子,不假思索地说:“这两个地方上古时期都曾是大泽,所以有相似的土质矿物倒也不是不可能。”

      “唔,有道理,那你说……”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古怪没?”

      一说这他可就来劲了。“嘿!我跟你说,我去的那地方是个不老村,里头的老头老太个个比我还能蹦跶,听说最老的能活一百八!他们那儿的人喜欢用一种青白色的石头泡水喝,说是能延年益寿,唔,还给我尝了好几碗!那味儿,啧啧……这一说吧我还想不起来了!”

      “好喝吗?”

      老头撇嘴:“不好喝……啊呸你少跟老子打岔!哎我是说,这石头瞧着挺像我在西边见过的一种玉料子,这西北和西南这么远,若真像你说的他们这俩地方以前都是水,那会不会……”

      “姥爷!青青说她今儿要在我……”只听哎吆一声,协宗堂那厚重的大门咧开来个缝。

      白灯黑影一闪,是俏丽的少女举着风车进来了。

      老范头一瞧,笑眯眯接了话: “同你睡嘛,晓得啦!”那一张老脸被慈祥挤得见不着眼,全无上一刻的八卦鬼祟:“明儿她不坐堂看诊,你们想睡几时睡几时!”

      可刘溪鸰一看屋内,却戛然住了嘴。雀跃的小跑步也立马成了松风鹤步,到跟前了才规规矩矩道了声:“不晓得大人也在。”

      ?范立言瞪了瞪眼。

      “何事?”对面的人纹丝不动。

      “青青叫我找姥爷来拿东西……”

      唐祁瞧着她:“范堂主。”

      范立言:“???”

      唐祁捻着棋子淡笑:“这是协宗堂内,规矩要讲,记得改口。”

      刘溪鸰牙花子一撮,但嘴上还是老实:“是,范堂主,张小堂主……”

      “嘶……”范立言怒剜唐祁一眼,嘴上还是和蔼:“在她房里,你自己去拿,还有生辰礼一块儿,是姥爷我给你的!快去吧,乖嗷!”

      “哦。那大人,姥爷呃……”她觑了眼唐祁,“……堂主我先走了!”说着哧溜梭边不见了。

      看着一晃而过的背影,老范头不无感慨:“这丫头,瞧着是养得好些了!原先瘦不拉几的,可怜得很。哪像个伯爵家的孩儿?”

      想当初,若不是他的乖孙女张青青总有往屋里捡活物的传统技艺,如何能在郊外的蛇窝旁边以身犯险把个她捡回来?

      而若不是这丫头落到了自己的手里——搁别的蒙古大夫手里那就是只等死的小鹌鹑——哪能有如今亭亭玉立就要及笈一说?也亏得是他妙手回春,妙手回春啊。

      “也算是老子半个孙女长大了啊……”老范头叹了口气,调头瞥了眼唐祁:“你可……”

      “多亏有二位神医相助,她也算是命好。”而唐大人开始不咸不淡摆谱。

      “命你个头!”老范眼皮一掀,瞧着一肚子坏水的后生,“不是老子说你,恁俩这是弄啥?还堂主,堂你个头!”方才那一声堂主一声大人的,让他本就不富裕的老牙立马酸得歪歪倒。

      “没大没小的,乱了辈分。”可唐祁答得正色。他吝啬地想着,今时不同往日,她须得依着自己的身份来称呼他人,否则叫什么合格的刀?

      “唔?辈分?”什么辈分?范老儿眉头一皱:“那你怎地不依着她叫我姥爷?非得叫她依着你!真以为你就小我一辈儿?论起来小姚那个鳖孙还得叫我叔呢!啊?你说啊!”

      论胡搅蛮缠,唐祁哪是这老顽童的对手?于是好半天才憋出句:“这是她自己先说的。”

      范老一听,心眼子滴溜溜立马转了一百八十圈。他虽不晓得这段日子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口口声声的“叔父”变了“大人”,自然是有门道的。活了八十多年的老神仙还能瞧不出点什么?不就是那点子事嘛!

      “哟~~~~‘她先说的!’”他别别扭扭学了一句,那松泡泡的眼袋一抖,“哼哼!我说唐贤侄啊,你可别在这儿翘尾巴!”说着阴阳怪气一笑,颠着棋子一抓一接:“到时候把人再气跑了,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啊,就只问你一句,你答便答,不答便罢,咱就再不提这茬,你看如何?”

      那只捻着棋子的手在空中一顿。“请老神医赐教。”

      老范头哼哼一声,饮下一口茶,盯着他缓缓道:“汝,欲效朝云子瞻乎?”[1]

      想那王朝云十二岁便跟了苏东坡,一生相随不离不弃,死时不过三十出头,六十来岁的苏轼哭了好几年,二人郎情妾意一度传为佳话。

      眼前这俩眉目含情遮遮掩掩的模样,此时彼时嘛!范老儿仔细一回想,使劲一联通,顿觉得此事大有蹊跷。

      啪。

      欲落不落的黑子终究没有落在白子的近旁,而这一问也让唐祁面上有了丝暖色,又是好久,他才说:“她不是王朝云。”

      “不是?”老范头突然明白了过来,拿指头点他:“哦~~~我就说你小子不对劲!就你这心黑皮厚的人,怎会如此好心!又收留人家又一把屎一把尿的给人带大。”转念一想,“嘶,这丫头莫不是身上有什么宝贝还是有你什么命门?你怎地偏在她这处纠缠!”

      唐祁咳得挂不住脸:“范神医!”

      “好好好,不说不说。”老范捂了嘴,又挪了挪屁股,“怎地?我瞧那丫头是没什么动静哇?你是没跟她说穿?还是不好说?不好说要不我说?”

      ……

      不应该啊,方才那动静不像是没说的!他的线报没错的话,如今她已跟那老刘家老沈家断绝来往了不是?

      “该我了。”唐祁不答话,开始苦思棋局。

      啪。黑子极快落下,却是让了白子至少两步,让得极为明显。这若是放在平时,老范头可就要张嘴骂人了,但此刻老儿却不言不语地等着他。

      “她性子倔。”他说。

      “性子倔?”老头皱了皱眉。性子再倔,这世上还有他唐滑头搞不定的人?何况那丫头最是醇善好哄,这……

      “这不对啊。你若好好说,怎会如此?”

      “范老怎知我没好好说?”他不仅好好说了,而且还说得清清楚楚,原原本本把后头的路都帮她铺好了。

      欸,人家不下脚。

      但范神医如何不知他?这小子如今春风得意,怕是没人苏大学士那股子落魄后的洒脱真诚,且得绷着呢!否则如此简单的事,怎会弄成这样呢?定是蒙人了!他当即冷笑:“你不会觉得自己周围全是傻子吧?虽然你是比旁人聪明些!但仗着自己聪明就随便欺负人家那就不好玩了!”

      “我没欺负她。”

      “没有??”范立言长长嗯了一声,金鱼眼一鼓:“没有你干嘛重复我的话?你晓得大理寺那几个臭小子跟我是酒友吧?他们说,审犯人的时候若是那犯人总重复他们的问话……”

      “我没重复。”

      范立言扬眉。

      唐祁苦笑: “好,我知道了。”

      既如此,便索性把事情粗浅说了一通。老沈家的老黄历自是揭过不谈,但沈舜三番两次派人来试探的话必然要着重表述,至于她如何跟沈舜两口子翻了脸,又巴巴跑来这里,那他这个冤大头自然是一点都不晓得的。

      末了,就是她气势汹汹地跑了回来的那个下午。“她说要去找她娘,不想再和他舅舅有什么瓜葛,求我给个住处歇个脚。”

      誓把举重若轻贯彻始终的唐大官人当然还是轻描淡写:“她既这样说,那便依她好了。横竖我这儿也不缺她这口饭,她说她的,我却不能抹了我同子坤的交情。”

      可老范头什么人?“哟,哟,好一出投桃报李,真是好叔父好大人!”他的阴阳怪气直冲天际。

      唐祁:……

      “最讨厌你们这副避重就轻推得一干二净的臭德性!”

      “瞧,我说了,您倒是不信了。”唐祁手一摊,只得起身沏茶去,“夜深了,泡点普洱将就吧!”

      可身后却传来悠悠长叹:“就怕啊……一个拧着一个,谁也落不着好!你别以为我是吓唬你!”

      等茶泡来了,老范还在咂摸这段唐生记:“小子,听我一句,别拧巴,到头来后悔事小,蹉跎是真。”

      唐祁似笑非笑:“我瞧范老似是有感而发,怕不是触景生情想起曾经?”

      老范头一怔,即刻骂道:“臭小子王八蛋!老子跟你推心置腹你他娘的敢开爷爷的玩笑!”

      唐祁嘴角一弯: “说到拧巴,晚生好似依稀记得上回您说……”

      “……下棋下棋!”

      两人这才把话掐断了个干干净净。

      正当亥时,胜负总算是有了眉目。前两局范老头都差了那么几招,此局却一路旌旗摇曳胜利在望,“哈哈,老子要赢啦!”

      唐祁却指着自己被困的黑子笑道:“那依范老之见,这局,该如何破呢?”

      说得是棋,却也不是棋。

      老范头老神在在:“哼,我不见,我没见!你们见,你们要自见才行。”说着落下最后一子,围城之势即成。“不然,就是个死局!”

      “好。我输了。”唐祁莞尔,眸中流光暗涌。

      范立言哈哈大笑:“再送你一句:为楚有才,慧极必伤。先伤人,再伤己!”

      ——分割线——

      子时一刻,十五年前的刘水鸟呱呱坠地在扬州龙川。

      而今的唐府,灯火亮得颇有喜色,给刘寿星的及笄之礼在后院小小得办了一办,虽不全然遵礼制,也无半点铺张,但时刻掐得如此清楚,也不能算不上心。

      行礼唱颂焚香拜天地祖宗之后,她的好师傅陈维宁便拿着那只乌木流云簪给她簪了上去。

      唐祁瞧着那支簪子没入她的发间。那上头的流云寓意着她往后能如意平顺,坠着的葵花则代表生机。早先未完工时,她正巧看见了,他便说这是给她的生辰礼。

      赠尔以木簪,报我以何?她当然想到了这句。

      便红了耳朵:“大人,这簪子太……贵重,我不能收。”

      他揶揄道:“这是及笄时给长者做礼用的。你在想什么?”

      她像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尴尬起来。

      他想了想,又说:“你非要那么以为的话也行。”

      她冷幽幽一笑:“那倒不必,大人手中怕是有好多支。”

      如果没瞧错的话,是瞪了他一眼才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为谁祈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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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工作和学业变化太大,匿一段时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