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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开篇:过去的冬 ...

  •   宣德十五年,立冬。

      洞庭湖畔川峰逶迤,雪落山巅。正是用炭火的季节,收割将过了一俩月后,近林而居的庄户人家便忙起了新生计——天气渐冷,城里的大户们开始屯炭了。

      因此这些日子里,天不亮,那高山上的小径里便有了零零星星走动的背炭货郎。他们翻过高不可攀的山,前后上下百十里,只为赶到县城将一筐筐炭卖给那收炭的贩子换点银钱添冬,若是排在前头,或可卖个好价钱。

      而这一日的行列中也有了一对母子。那母亲身着破旧的厚裳,头缠一方从襦子上剪下来的花巾,身背一筐半人高的炭筐子,上头盖着布,一双有力的腿在山间熟练的上下攀登;她身旁的瘦弱少年瞧着不过七八岁,背后却也是满满一筐,他背得吃力,但仍然亦步亦趋跟着那妇人。穷人家的孩子不惜命,能弄来钱便是个活头,那么背上百八十斤的炭更是不在话下。

      母子二人一路赶着,终是在日头落下前到了县城。

      收货的木板房里人并不多。叼着烟锅的贩子跟伙计一起将那炭按着大小树种分开摞好了后,亦是弄得灰头土脸,他狠狠拔了好几口烟嘴,才缓过了神。

      他弹弹身上的烟丝,斜着眼瞧着门口站着的那母子俩,“哟!今儿来得晚,不收了!”

      “爷,您行行好吧,咱娘俩脚皮子磨破了,我儿子摔下了山,走不快,这才来得晚的!”妇人红着面堆了个笑,嘴唇却瞥向了下头,一笑一哭聚在同张面上,是穷人家的无措与低贱。

      她身旁的少年却是沉默寡言。少年模样生得好,面上身上虽是灰扑扑,但也遮不住一双清亮的眸子把屋子里瞧了个遍。

      “你这儿子不错!”烟锅袋打量了瘦弱少年身后的那个筐子,竟不比他娘的那一筐轻,“嘶,大冬天的,我说你家老爷们儿呢?怎地叫个女的叫个娃子出来跑活!”

      “爷们病得下不来床了!咱们是从北边赶来的,问了许多家,铺子小的也都收满了!”她说着,将身后的筐子往前挪了挪,少年亦是快步上前。

      她咬着牙,颇有些吃力,却仍然笑着:“也就您家瞧着更旺相,想着不差咱这百八十斤的呢!”这死皮赖脸的爽利并不惹人厌烦。

      “罢了罢了,”烟锅袋敲了敲桌子,到底起了身,“咱也就是个跑货的!都是混口饭吃,不多说了!我就当做个好事,收了你这炭!”

      妇人连连道谢。

      “可我话说在前头,我这儿是给南边供的!这湖边水汽可重,恁娘俩上山下地的,林子里钻了不老少泥巴路吧?”说着从那筐里取出了一块炭掂了掂,闻了闻,“瞧,湿的。”

      又笑了笑,看向那少年,“小子,你别是方才摔跟头摔进了水里头了,沾了水的炭可好压了我的称咯?”

      妇人一愣,显然没料到他在这处等着。

      少年道:“我这是大枝,盖着棉布,吸不了多少水,都在表皮。”

      他当然是没摔跤的,他娘那样说,为得是叫人家收了他们的。可商贾之人向来奸狡,递出去的话,也正好成了压价的把柄。

      烟锅袋拿着炭去炉子边一烤,黑黑的炭面上果然析出了粒粒细细的水汽。他用手一撮,“你瞧,这也不少咯!这不成,得叫他们再烤了才上称!”

      妇人上前一瞧,急得辩白:“爷,谁家炭没点子水哦!咱这是大枝啊!烤也烤不出来多少的!您就松松口吧,给我这孩儿做件衣裳!”儿子这两年个子蹿得快,原先七拼八凑的衣裳边缘已是烂得接无可接,于是便想着卖些炭换些新布,再给他爹买些须子参补补。

      天气冷,少年紧了紧袖子处的豁口,又瞧了屋中伙计一眼,道:“你走南边,是去哪个南边?”

      他声量不大,但一开口,不知怎得却叫那伙计下意识回了他:“去潭州的!”

      少年道:“一路南行要过湖渡江,只怕是更重才对,你这屋里每袋都不一样,若都要烤出水分,岂非三五日结不了工钱?”

      烟锅袋面色顿时不大好看。“我乐意,干你什么事!总不能你们的水多,来叫我亏了本收摊吧?那我可不要了!”说着连连摆手要收门板子,“走吧走吧!”

      妇人面色急赤,拉着了他:“爷,您行行好,发发慈悲吧!我们娘俩这一路就赶这一趟,家里头还有个病人呢!”

      又拉了少年扒开他的衣裳,那灰白瘦弱的肩背上是肩带勒出的紫青印痕,“您瞧我这孩儿,身上勒得这般,卖的炭钱还抵不上个药水钱,日子可要怎么过哟!”说着便带了哭腔。

      烟锅袋冷笑一声:“这天下比你们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怎得,我这口一松,便是要在我兜里吃干抹净了?”

      妇人听闻,身子一垮,便簌簌落下泪来,少年瞧了他娘一眼,眼眶将将一红却又忍住了,身上的酸疼麻木让他冷静。

      “老九!收货啦!”这时外头又来了一车新炭,烟锅袋招呼了一声,转头瞧见母子二人,终是不忍地叹道:“嫂子,你们卖不卖了?不卖就下一家吧!这日头可不等人呢!”

      急卖总是贱价的。但谁叫他们来得晚?那差了的银钱只得再抄些书捉些鱼虾对付着过了。母亲仍然一旁嘤嘤哀求,少年面色沉沉,“一斤炭,去掉水钱,还剩多少?”

      烟锅袋想了想,道:“打实话说,今日这价卖得好,一斤收得是一文一,你这炭品好,扣掉就给你九厘五吧!”

      那一日,也就只有他们娘俩卖出了这个价。后来他才晓得,那烟锅袋名叫冯阿九,是贩子里头最精怪最善乘人之危的人。于是背上身的一百五十斤好炭,其实用一百斤的价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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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呢?”这样的结局并不令人满意,“寻着那冯阿九了吗?”

      “我再也没见过那冯阿九。”青年轻轻摇头,端起茶壶,夹起一颗暗红的炭火扔进了小炉,“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求个因果的。”

      束着藕色方巾的少女皱了眉:“我以为大人会找上门,想个法子叫他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后再给他个机会,叫他为你卖命卖到死。”

      青年瞧了她一眼,笑道:“原先倒是想过,后来官做大了,也就无所谓了。”

      如今他已兼了兵部和工部的差,图册之事全权交由他做主,六部里头已是说得上几分话的郎官。在好战之主的眼中,他更是一方绝佳利器。

      上一个像他这般步步高升的人,下一步便是一方大员。如今朝中又有姚太傅作保,想来封疆大吏指日可待。

      当一个人爬得足够高时,过去的委屈便成了可以选择的话本子,或是报仇雪恨,或是放过自己,都由得他做主。

      而唐祁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只是后来这府上每年的第一小簸炭火,都是这唐家郎官用瓦瓮亲自制的。这一习惯自他当了官之后便延续了十多年,直到现在。

      “这样做,想来也不止是为了记着当时受过的苦吧?”少女若有所思。

      青年定定瞧着那炭火明灭,“自然。”又转而看向她,“你这样聪明,不妨猜猜?”

      少女出落得修长挺拔,一双圆眼瞧着无辜,但在瘦削尖巧的面上却渐显沉稳之色。她想了想,依着他的性子,怕不是什么张良计过墙梯的缘故。既然叫她猜,想必是那又简单又想不到的。

      可蹙眉片刻,终是摇头,“猜不出,难不成是为了记着炭火怎么做?”

      “没错。”他一笑,随口道,“也许有朝一日潦倒街头,还能混口饭吃呢。”

      又拿起一根细细的炭枝递给她,“我这炭,无烟无水,还加了宓紫罗,若是要卖,那可不便宜。你闻,香的。”

      刘溪鸰低头嗅了嗅,面无表情地低哼一声:“骗人。”

      这时,门口传来低唤,“大人。”是何衍带回了信。

      主仆相伴多年,甫一对视,便晓得是哪桩事情。唐祁开口便问:“是谁?”

      何衍未疑由他,低声回禀:“是曹。”

      二人谈话并未避开她,说得是京中西厢市里近来肃清西北余孽细作一事,夜里头动静闹得颇大。

      这场风波始于中秋之后一场关于异邦臣民安置归属的争论。而这场争论源自于一个言官前日里在奏疏里谈及的一桩旧闻。

      说:汴湖西的勾栏院附近,光天化日之下,一名异族男子竟公然当街抢了一名带着仆从上街的妇女,将其拖至暗巷中欲施暴行,亏得那妇人家中丫鬟嗓门大,喊来了一群人这才没得手,男子虽未得手,但几番上下其手已把那妇人吓得魂不附体,妇人竟当夜在家中羞愤自尽。

      男子被抓后,不知使了甚么法子,抑或是背后有能人,没几日竟然就大剌剌地从衙门里出了来。那死去妇人的家中也并非甚么一穷二白的门户,也晓得这事儿报官怕是要落得个一拖再拖求告无门的境地,不吵不闹,径自想着法子雇人在大街上日日说书卖惨去了。

      别说,效果甚好——一时间,说得满京西的百姓们是人心惶惶又义愤填膺。

      试想,良家妇女被折辱至此,那异族男子竟然毫发无伤得被放了,王法何在?何况京畿重地,饶了他这等说不得什么心思的不臣之臣逍遥法外,传出去岂非让国人寒心?

      这样的事情照理说不会入得皇帝的眼,可偏叫几个世家子弟晓得了,年轻人,气盛得很,又有点背景,自然想着法子大书特书,还拿回家去同自家那帮位高权重的叔伯老夫子好一通说道。言官们探了口风,得了助力,便寻了个朝会的日子,当庭把这事说开了。

      一时间,各司部的郎官们也加入了这场辩论,有人说特赦特办以示我朝包容之心,也有人则说岂有此理我泱泱天朝甚么时候要看这帮胡子的脸色?

      当一个简单的治安事件染上了国政色彩,那就大有不同了。官员们从朝会吵到了衙司,又吵到了京兆尹那里,几天下来,唾沫星与浓痰齐飞,官员竟与百姓同忾。

      最后,皇帝轻飘飘来了一句“朕看这帮蛮族,是该有些规矩”,便给这段闹剧的下半场指明了方向。

      得了这句话,京城的官员们但凡能和这事拉上点关系的,哪能再懈怠?京兆尹火速会同礼部及其他衙司郎官拿出了方略,三下五除二地把那男子抓了回来,下了个一命抵一命的判。

      这下,异族人又不干了,三天两头的也上街哭惨。眼看又是一场风波要起,外交无小事,巡检、城防、禁军只得严阵以待。

      趁此之风,朝中和那帮异邦贵族有勾交的世家纷纷力挺戡乱,誓要肃清这帮不轨之徒。

      眼看下个月皇帝就要出城祈福,城中却再起这样的波澜,禁军厢军几方出动,夜里拿人杀人如切瓜砍菜,不晓得是为的个什么。老百姓只晓得宵禁愈发严实,该杀的得杀,该查的得查,只有配合鼓劲的份。

      但有眼色的人,自然能从这多源出兵的架势中瞧出些门道来——

      “果然还是有人要借着这股风办自己的事。”唐祁轻轻一笑,眸光瞥向了一旁的少女,像是特意说给她听似的。

      刘溪鸰听了个曹字,再一对上他的眼,便立刻晓得是曹让了。

      这场肃清之行中,以倚笑楼、汴湖西边南边为等异族聚居地为要点。这个事情自她宿州回来时就已经闹开了,她想不晓得都难。只是那时甫一回来,她将将忙着跟眼前这人斗法,今日一听,才晓得了原委。

      想那镇西一战,延军损伤何止成千上万?曹国公必是恨极了西北人的,趁此机会将他们全部拔除,正如他所愿。

      可这么说来,赵珏……怕是危险了。

      自中秋之夜几人一同放河灯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没想到,今日再闻其信,竟是在此番情景下。

      想到这,她避开了他的眼光。她叹了口气,如今她已决计不再多管闲事,想这么多有甚么用呢?于是说:“大人若是无其他事,我先下去了!”说完转身欲走。

      可他却说:“你站着。”

      打开信扫了一眼,又笑问她:“你不想晓得赵珏他们如何了?”

      她最是厌烦他那样的语气,可他一发话,她却还是站着了。“他死了吗?”

      “没。”他就着炉子烧了那一小方字,青烟一缕,化为灰烬,“但应该过的不如何。”

      信中说,那倚笑楼也因是闻名京畿的西北花楼而被查封,但京都的异族人营生那样多,却没那楼里的死伤多。

      如今主仆有别,她既不能多话,也懒得多说。只得木着个脸:“我不必晓得他过的如何。”心道我自己过的也不如何呢!于是俯身一拜,也不管他如何了。“大人若另有吩咐,再唤我便是。我走了。”

      她一走,室内的气氛顿时古怪了。

      何衍神色凛然心下尴尬,却只敢用余光瞧着唐祁。“大人,她,她……”

      唐祁抿了唇,终是一笑,笑得不算好看,“由她去吧!”

      何衍苦恼地摇了摇头。

      他不晓得他二人发生了什么,但这情况明显跟自己当初想的不一样。他到底追丢了哪一段呢?怎么一个转身回来之后,就从叔父变成了大人了?

      可你若是问唐祁,他怕是也不晓得如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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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前的那个下午,他在等着她。而更早之前,他在看着她。

      自他上京来,这个少女身上总能牵出一些看似毫不相干却又藕断丝连的事。他便等着,看着,瞧她能折腾出些什么来。

      极少数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样有趣又有些要紧的人若是不留在身边,兴许真会少了些生机意趣?可见习惯是一种奇特的东西。

      但正如陈维宁所说,她确是如花年纪,若要留她在此处,他比谁都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不为旁人掣肘的理由,那或许是一个新的身份。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确定,不知她如何作想,更不知她欲如何与自己对话。

      寅郎印一事后,她消沉了好些时候。他甚至想,或许她本就只是个闺阁中生了野心的孱弱女子,原本就承受不了这世间真相的残酷?

      所以他试她,探她,设计她。眼瞧着她难堪,期盼着她崩溃。然后他好下一个轻易的结论,说一句“这本就是她的命”,她回她的沈家,他走他的道。

      可三日过去,她还是站到了自己跟前,冷静地说,叔父在等我。

      你瞧,多聪明。

      那么你要成为谁呢?他想听她自己说。直到谜底终于揭晓。她说要成为他的刀。

      答案虽不是自己最想要的,但那样也好。

      那时,少女漆黑的双眸隐隐泛出光华,透过黑暗,唐祁看到的却是山河万象隐隐绰绰。她俊秀聪敏,温韧有余。他相信,留在自己身边,假以时日她的确会是一把刀,一把凿山辟河的好刀。

      于是,他用刻意缓下来的语调一字一句道:“但你须明白我要做什么。跟着我,你只会有无尽的烦恼和性命之忧,跟着我,这里便没有沈舜的外甥女,也再没有什么叔父。”

      他听见她开口说:“是,大人。”

      他仍不作声,只瞧着她。

      她欲俯首做礼,他轻巧就拦住了。“这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他说。

      数年前在黄州,她欲替他盛粥,他也如是说。

      很久以后她问他,当时为什么要留她在身边。不是明知故问,只是总是好奇。

      但他却问她:“如果不是为了你娘,你会回来吗?”他笑了,“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回答我。我可以听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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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工作和学业变化太大,匿一段时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