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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提学莫伤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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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锦书院坐落于九渊山脚下,坐北朝南前水后山。沿着院墙建有一圈连廊,前有门厅耳房小厢房,后有还有精心布置的松竹花木和石山瀑布,一到春季便是香风习习。
 
 最醒目的便是那立于南边的二层小高楼,是他们读书学课的主楼,每日课时,学子莘莘,朗诵之声不绝如缕。
 
 此楼起初没什么正经名字,直到延嘉年间,这里出了如沈舜、孟亿韦等一众官绅名流,归锦书院从此一鸣惊人,便名为“闻鸣楼”——那楼中间的三个大字写得煞是醒目,便是沈舜亲自题的。
 
 可任凭沈提学书法造诣如此精湛,但他这外甥女却真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一来上学便给这楼换了个名:“闻鸡楼?闻鸡起舞吗?”
 
 ……
 
 许山长手中的拐杖紧了又紧。
 
 许是看在沈提学的面子上,老头儿还是耐心纠正:“是闻鸣。”
 
 但其他人就没这么好心了,一个个笑得四仰八叉,加上她一再将自己的名字写成水鸡,于是四喜丸子当日便勇夺书院年度笑话第一人。
 
 闻鸣楼的二层是午休房,窗前一排美人靠可坐可卧,能看见院前的小湖。那湖水如镜,深不见底,传说清江支流形成的地下泉径流湖底,聚有龙气,因此每每清晨,湖面水雾蒸腾。
 
 夫子没来时,学子们都会聚在这里温书。说是温书,只不过是玩乐或补眠罢了,唯有当值的师兄摇了锣,大家才三三两两的下楼,开启日复一日的诵读默写和练功。
 
 许多年以后,此处成为了赏湖赏光赏日出日落的绝佳观景处时,人们一定不晓得,书院的著名门生刘溪鸰,字四喜,曾因迟到,在此处和赵大公子一块儿撞了个满怀而二战成名。
 
 而那句“文明楼上不文明”的大闲话也正是由此而起。
 
 她原以为可以在这到天荒地老,只待舅舅回来,便可以提学外甥的身份风光一把。可州官事忙,难得省亲。直到要离开泰州了,她都没能盼来舅舅的荣归故里。
 
 好在舅甥相逢并不遥远,只是没想到要由新的离别来促成。更没想到,离别之后,还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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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赵珏的感情还没培养多久,四喜丸子的青梅之恋便随着母亲改嫁江宁邹府而烟消云散,她的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抹泪也到底没能挡住命运之轮的潦草滚碾。
 
 挡不住得还有少女身上日渐消失的生趣。自入得继父门后,好端端的失怙少女摇身一变,成了邹府的续弦之女——一个稳当当的拖油瓶。
 
 而遭遇了后宅混斗十八般武艺熬炼的拖油瓶终于也从以前的蛮横朴实变成了阴阳怪气。
 
 已经陷入深宅烂事的沈拂一看,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好好的闺女可不能毁了。
 
 于是又给哥哥写信。
 
 说沈提学督学蓟州颇费心思,官学民学办得是颇有声色,现又有妻女相伴,若把外甥带在身边好好教教规矩,那是再好不过了。何况沈家夫人洪玉乃是出自江西洪氏,规矩才学自然拔尖,在她的教导下,刘溪鸰的出路必不会差。
 
 沈家大郎一向靠得住,妹妹一开口,自然大包大揽了来。混世霸王花刘溪鸰终于踏上了投奔舅舅的路,开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闺秀之旅。
 
 这一晃又是一两年,不晓内情的蓟州人都称赞这沈家的表小姐行事做派落落大方,在外自有一番大家气度。年纪小小,倒能帮衬舅母管理内宅,是个大户主母苗子。
 
 没错,如今的她,身上再也不见半点书院里的神气凶悍,更巧妙地将邹府后宅的那一套转化为了揣度人性的绝技。
 
 洪氏瞧这外甥女愈发规矩也愈发拿得出手,自是不无得意:“得亏接她过来的时候年纪小,若是再大些,在你老子娘那染上些不入流的野性子,到时候可怎么收场?她这辈子岂不是完了?”
 
 这话沈舜一点也不生气,连声道:“夫人教得好教得棒,夫人如此辛苦,为夫伺候夫人洗脚如何?”
 
 洪玉听得耳朵一红,啐道: “说这些哄谁呢!我的意思,这也是她自个服管教的因果!”
 
 夫妻二人正是闺房寄趣时,外甥的事儿自然也放了去。
 
 可他二人若真了解刘溪鸰先前是怎生度日的,就不会以为她天生就是好教养易服软的性子。
 
 她早早没了爹,察言观色甚至可以说是失怙少女的一种天赋,何况她又辗转北冀伯府、泰州沈府、江宁邹府等宅院,各种腌臜也都开过眼。还在归锦书院里头耳濡目染了一两年,年纪小,但阅历不少。
 
 于她而言,来沈府的头一桩事,便是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是北冀伯府的独女,而是沈提学的外甥女,外姓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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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眼观八方趋利避害是宅中之人的必修课,那么有些事情便也不是这拘于一隅的小丫头能悟得了的。
 
 话说现下已是她来蓟州的第三个年头,时间不长不短,却足以发生很多事。平民之家可以波澜骤起,朝廷之中亦可以东风压倒西风。
 
 她还小,并不能明白这高高稳稳的屋檐之下,低头的不只有她;她所仰仗的母族,也在栖地攀附屋檐之外的另一片云——而这片云也许说没就没了。
 
 一月前的某一日,她一觉醒来时舅母便带着妹妹回了娘家,打包的东西多得仿佛要将这屋子搬空。也就是自那时起,一向客来友往的府上变得门可罗雀。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两年的规训让她选择不问。
 
 所有人都在埋头装作无事发生,但这不妨碍她听见那些窃窃私语。
 
 “真的吗?我说那几个混子不上门来打秋风了!”
 
 “咦哟,咱家大人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我那表兄在京城当值,说那黄家围得跟铁桶一般!”
 
 “那咋办哪,跟咱大人也没关系啊!”
 
 “啧,没关系那也得小心为妙啊。那可是军饷!”
 
 ……
 
 她隐约察觉到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整个腊月里,冷风穿堂的沈府中却泛着焦躁之意,让人透不过气,大家似乎在熬着,等着什么。
 
 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冬日。风如冰锥落,天色暗似绸,沈府大门开始咚咚作响。
 
 凝重和惊疑齐聚在沈舜那张枯黄的面上时,整个院子都静了。
 
 就在刘溪鸰以为是官差上门时,门外却传来哭喊声:“大公子!是咱啊大公子……”
 
 是老家的人。可这声音却不对,沈舜的脸倏地白了。
 
 门一拉开,满面素槁的人扑进来就哭:“老爷……老爷他过身了!”这下,所有人都呜呜哭了起来。
 
 自那天起,她的腰间系上了麻。
 
 沈府挂上了白事灯,焦躁的空气一扫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飘摇冰冷,府上稀稀拉拉来人,或是县里的脚夫,或是布庄的老板,皆是沈家交好的平头百姓,却鲜少见到那些官场上的人。
 
 终于有一天,来了个官差模样的人,说上头准了沈提学的丁忧之请。
 
 瞧着已是瘦脱相了的沈舜,那人也是不无叹息,临走时掏出白封:“大人节哀,家里一切还须您去支应,莫要伤了身。”
 
 沈舜颓然坐地,像是精疲力竭,又像是松了口气,许久才哑声说:“阿四,我对不起父亲!我不孝!”
 
 没错,在这朝堂骤变之际,父亲的死救了他,是场及时雨。可他既如此想了,又怎么会是个孝顺儿子呢?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
 
 沈四看得是心也疼肝也辣,忙说:“少爷不必自责!老爷说,若能以丁忧换得你平安,也是值了。他日再度光耀门楣,不要忘了去给他…坟头捎壶二十年的状元红!”
 
 沈舜闻言,长嚎一声:“……父亲呐!”主仆二人俱是痛哭。
 
 他如何不知,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就算是起点再高,再心有不甘。丁忧三年从头计,都已是不错的收场了。
 
 毕竟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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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儿最早还要回到六年前的镇西之战。
 
 彼时,两年大旱结束,大夏王朝的运数终于到了逆势而起的时候。这一年,春雷响彻谷雨,春榜人才济济,全国百端待举,迎来了期盼已久的风调雨顺;也就是这一年底,著名的镇西之战也悄然开打。
 
 如今,民事生产皆有结余,商贾往来亦是繁荣,国库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年年结余,可延军在西北的开土拓疆大计却仍是遥遥无期。为什么呢?难道兵强马壮的雄师五年来都没能挣得半点疆土?
 
 自然不是,机会并不是没有过。
 
 就在一年多前,西域十国合纵集团被瓦解,延军进攻之势犹如破竹,至年末,仅剩那漂沙、安息部等三国负隅顽抗,西域一统原本是指日可待。
 
 不成想再度西进时,却遭遇了三国异常激烈的抵抗,延军死伤万计,可人人还期望着那是哀兵最后的挣扎。
 
 然而就在此时,延军的粮库突然被袭,后方补给却也在这危急时刻断供了半月,由此,攻守徒然易势,首帅曹让也负了伤,只得下令全军修整,而前些日子好容易夺下的地盘也都渐渐失守。
 
 直到今日,这二十万大军仍在驻守在茫茫的塞上雪原。
 
 这原本不必的苦守并不值得歌颂,战线拉长又是白银万两,皇帝忧愤交加,命人彻查粮库被袭及粮草断供一事。
 
 不日,数名台谏官上奏弹劾,称:参知政事黄钧万、大理寺少卿、户部侍郎等人贪污军饷,又在粮草转运一事上千方百计榨取油水,导致前线粮也无是钱也无,延军自然没能一鼓作气拿下西北。
 
 其中,几封印有黄钧万私印的密信亦成为铁证,龙颜震怒。重臣贪墨军饷兹事体大,何况另有一众大理寺及刑部官员涉案,朝野如何震动可以想见。
 
 一时间,所有人对主犯相亲之人避之不及,黄钧万的一众门生,现也称“黄党”,自然也从众星拱月变成了过街老鼠。
 
 而沈舜,延嘉四年春榜二甲三十名,蒙黄钧万亲自指导过的敏学才子,虽不起眼,但起步便是个州官,自然也是黄党一派。
 
 纵然他远在淮西做他的七品小吏,既无涉案机会,平日里也算低调,可数月以来“倒黄之风”殃及全国,他又如何得以幸免呢?沈府门庭之冷落亦是情理之中。
 
 自得了老师被被提审一次的消息后,夫妻二人便寝食难安。他的云变了,升官定是没了指望。
 
 为此夫妇俩争吵不断,沈舜笃信自己的老师绝不会做那贪墨军饷的蠢事,他要去问个明白,他要去打听一二;可洪氏却说当务之急别管他人是要保重自己,摘的越干净越好。
 
 二人心中所系皆不在一处,如此鸡同鸭讲,最终,妻子洪玉一气之下干脆带了女儿回娘家,独留舅甥俩在蓟州干坐枯熬。
 
 沈舜心灰意冷,回想入蓟州起,前来拜谒之人何其络绎不绝?一登门便是望他能在办学择校及巡查等事中疏通一二的,但小小蓟州,学政之事用得着隔三岔五的上门吗?
 
 这拜贴上写得虽是他沈舜的名字,但前头没加上的却是“参知政事黄钧万高徒”,这点他如何不清楚呢?提学府上的热闹也好、官场诸事的顺畅也罢,到底还是沾了老师不少光,这点他得认。
 
 如今,头上的云没了,沈舜好像突然没了去处。整日里还要装得四平八稳去任上,旁人的眼光他自然看得见,但也只能当作看不见。
 
 而自家里变了天,这冷暖就更是分明。
 
 丧事报出去三五日,蓟州谁人不知?可莫说上门吊唁的,连信也少得可怜。
 
 淮西之内,居然只有同年的义弟唐祁寄了悼词和手信,说近来事忙,如有难处一定派人去寻他。
 
 这唐祁人就在隔壁的黄州,以他二人的交情,竟也无法亲来,可见他也是躲着自己的。那信中写着:“福祸相依,来日方长,望兄嫂珍重。”
 
 这话古怪且难听。却字字都是实话。
 
 黄案的节骨眼上,老爷子走的确是时候。而他的身后还有江西洪氏,还有机会。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夫妻之间的利弊权衡,也是同一回事。这天下,那有什么新鲜事?
 
 可见这唐老弟是多么的直言不讳又宽慰体己。
 
 沈舜一声长叹。罢了,他也不过是个丁忧避祸的不孝子。接到丧报时,大恸之下的侥幸是如此的龌龊,他不过是说出来罢了,自己才是更虚伪的混账。
 
 思及此处,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冷笑之余,却一眼瞥见了默默瞧着自己的外甥女。
 
 而眼看着舅舅一会抹泪,一会长叹,一会抽耳光,一会嘎嘎笑,刘溪鸰已是心惊肉跳了好一阵了。
 
 她想了想,说:“舅舅,您可得好好的。”
 
 沈舜这才想起自洪氏携沈芯归宁后,府中内务便大多由这不满十岁的外甥女来看顾。
 
 一阵愧意涌上心头,他挤出个笑:“夜深了,歇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