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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淮西又西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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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中秋,《解蚕说》在最后的校稿时发现有一幅重要的图要重画,麻烦的是要去新洲南的双莲山,几乎到了长江边。
这眼看要到九月,也不能再拖,一伙人便计划着早去早做打算。
这一日,天还未亮,何舒二人便开始收拾干粮行李准备出发。
刘溪鸰也难得主动起了个大早,乐颠颠地跟在几人屁股后头。到了马棚,她一个蹬腿翻身便上了马,动作一气呵成——这是她半个月来的成果。
“瞧,我是不是越来越熟练了?”
“嗯,嗯。”何衍敷衍着她。
“那你说,我能骑远些吗?”
“不能。”他很干脆。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怎地晓得我骑不远?”
“那你现在骑,”他头也不抬,从槽里捧起一把豆子喂马,“它这一槽子吃完前,你从西坡骑回来我就算你行。”
西坡便是他们平日里带她骑马的一处大缓坡,在县城北边,须出了城绕行近十五里,途径一片乱葬岗,平日里没人带,她还真不敢走。
“你!”她跺脚。
舒放打着呵欠给马看蹄子,一面道:“别挣扎了,真不是不带你去,是太远了。”
刘溪鸰嘟了嘴。她学了这么些日子,都还没能畅快的来一次策马奔腾,每次不是跟舒放共乘一骑,便是由唐祁带着缰绳小走小跑,一点也不痛快。
何衍摸了摸马脖子,好言劝道:“就是骑快马单程也得一两个时辰!”一面交代道:“今天太远,还有陈西陈东和我们一起,人多本来就慢,你就别去了。”
“可我也会骑啊,陈西他们也没比我强多少。”她咕哝。
舒放“哈”了一声:“你想什么呢!就你那两下子,带上你?咱们三个时辰都打不住,还不如走着去呢!明天也甭想回来了!”
见女孩拉长了脸,何衍道:“我是不打紧的,不过今日怕是回不来。大人若是知道了,怪我带你出城夜不归宿是小事,左不过跪两日再挨几鞭子。你嘛……你可想好了?你舅舅那不交代啦?”
他心知她也就能在他们几个人面前能耍耍威风,在大人面前,那可是乖得像个鹌鹑,说打便伸手,说往东绝不往西,上次罚她写字,她可是连熬两个大夜一字都不敢漏。
这话叫她马上老实,头一撇,“行,走吧走吧走吧!”
何衍追着嘱咐:“大人这两日也不回来,你好好看家,别给冯妈妈添乱!”
老虎不在家猴子要揭瓦,往日里唐祁一不在,几个小的都疯得没了边,这下就剩她一个看家,指不定能干出点什么呢。
辰时,天大亮。何衍一行沿着赤亭河一路南下。今日行程尤其顺当,巳时未过便到了城关凤凰镇。下午,到了那双莲山时,发现上次来的记号竟然还在,几人心下大松一口气——明日回去不成问题了。
夜里,四人在山间点着火把和衣而眠,舒放和陈西两个小伙子白日里奔走探路煞是辛苦,一倒地便开始打呼噜。陈东与何衍年长些自然守夜。
陈东道:“你说,大人为何对这书这样上心?这幅图你若不提那儿和前头对不上,谁也发现不了。”
“这你就错了,大人前日里发现模子里头错了两个字体,都摘出来自个儿重刻了。其实那字儿早就错了好几年。你说他能发现图对不上吗?”
陈东闻言摇头:“没法子,县里头印坊只此一家,以往来说的话,错便错了。”
“但大人来了偏不让。”
陈东挑着火堆里的树枝,“唉,那么大点字,谁看的出来?”
“不好说,”何衍枕着胳膊,“我们大人是见过真的好文章好书的人。”
“一本书还能有多好?你见过?”
何衍笑道:“我也没见过,但听过。好到每本书的边角切的如刀劈一样直,纸张韧劲十足不会一翻就烂,上面也没有一丝印坊工人的手指头印。你信吗?”
陈东咋舌:“一本书而已。能看就行了,讲究这么多作甚!我是闹不明白的,这就跟收的庄稼一样,麦子你还管它好不好看?能吃就行了。”
何衍:“但若是一筐要往上头送的麦子,会怎样?一筐要拿去和别家比的麦子,会怎样?”
陈东叹气:“自然巴不得它粒粒饱满了好卖个好价钱,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书不一样,哪有那么多人要看他的书?大字都不认得几个,还看图呢?我们家听说我弟和我现在都认得不少字了,激动得都差点哭了。”
对此何衍也不欲多说,便笑道:“怎么,你嫌累了?”
陈东想了想,倒是说了实话:“你不累?”
“累啊。但大人说好,那就值了。”何衍的语气里充满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这下陈东笑了:“也就是你家大人才有这本事,总叫人愿意信他跟他。”又道,“家里这会儿正数着日子等收麦子呢,往年我要是这个点还往外跑,甭管啥理由,我爹娘都是要揍我的。我一说是唐大人家的事儿,他们恨不得我别回去!”
说到收麦子,何衍倒是叹口气:“希望这回咱不出岔子。要秋收了,再拖着不完稿,大人得两头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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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时,他们照例赶了个大早。紧赶慢赶,午时刚过便到了县郊的山林中,几人心下一松,顿觉饥肠辘辘,便放慢了速度,在河岸边寻着了一处浅滩歇脚吃饼。
眼下正是汛期刚过,赤亭河的河水还是浑浊的,但在一些稍浅的地方有些鱼虾可捞,舒放兴冲冲砍了竹子要钓一些来打牙祭。莫看这水面不急,但底下流得却快,鱼饵一抛下去,便被冲到了一边,几个来回下来,不是鱼钩被挂到了一边,就是鱼饵被水冲走了,唯一一条钓上来的鱼,还是运气不好被水冲挂到钩上的。
瞧着那半死不活折了半边鳍的泥鳅鱼,陈东陈西连连脱了衣:“等你钓上来咱都饿死了!”
不一会儿——啪啪啪,拇指大的小虾子便被扔回了岸边。何衍麻利生了火,劈了竹子把它们串在一起,盐巴撒下去便是喷香扑鼻。“香!”
舒放一口一个,用烫豁了的嘴嚷道:“火候,火候啊,还差点!哎这也不够吃啊!”说着也脱光了跟着二陈一路逆着水流往上摸去。
这一带地势平坦,几处的山脉一点也不险峻,秋天一到,满山苍翠开始落叶,有些开始红了,有些是褚青相间,远远望去,圆圆的山峦像一只只大刺猬叠在一起,倒是柔和可爱。几人便在这样的景致中,一个摸鱼一个串,一个烤一个看,兴致盎然。
忽然,陈东远远喊道:“阿衍哥,过来!那河里好像有个人啊。”
“哪儿呢?”“那儿啊,对岸那边。”
“欸,是啊,好像是。”
“他好像没动了。”
陈西道:“真的是个人?不是木头桩子吧?!”
舒放拍了拍手上的泥,不耐烦道:“不是,那是个人!抱着个木桩子,你瞧,那蓝色的,是不是衣裳?”
他俩还在争,何衍已麻利脱了衣裳朝下游去:“还不快去拿绳子救人!”
“欸?你看,那不是冯妈妈扯的那个花布嘛……”
何衍一听,更急了:“快快快!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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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溪鸰也没闹明白,她不过是在浅浅的岸边落了只笔,挽了裤腿下去捞,如何就到了那河中央了?
她记得,阳光照射下的小河清澈见底,水底的金光如渔网般缓缓波动,像是又浅又静的堰塘向她张开了怀抱,一股亲切之感从心底涌出。
可一脚下去,踏上的却是软软的泥土,是她未曾想到过的触感,一拔脚就是一阵粘腻一身刺骨。
她一慌,人就歪了进去。眼睁睁瞧着水涌向了自己。
那水在岸上看似清澈温暖,真的进去之后却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一阵昏黄中,她又冷又怕,自然是越挣扎越远,一路顺流而下。
被捞上来之后,她只有一句话:“不要告诉叔父。”
告诉她便等于告诉了舅舅,那还了得?丢脸死了。
可惜她这一路顺畅得差点飘到了江口,呛了水又发了烧,她的唐叔父似乎很难不晓得。但她多虑的是,唐知县日理万机,并不会事事都禀报给沈舜。
她做了个梦,那梦很奇怪。
自己浑身湿漉漉的浮在一汪水中,水底铺满了一粒粒牙做的石头。
突然,水底探出一双手拽住了她,她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张脸,是个和尚,面容瘦削,发白的面上一脸鬼气。
可这脸她好像在哪见过,和尚在水里睁着眼,嘴唇灰白如纸,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小施主,从来便无!”
她一惊,扑腾起水花,却倏地沉了下去。
那水瞧着浅,可下沉却好似没有尽头,水又那样冷,冻得她的骨头都要裂了。
挣扎着翻滚着,一双手终于托起了她。
哗啦!又把她拽上了岸。她不管不顾紧紧抓着那手,等她看清了,却是唐祁。
她更害怕了。
未等她回神,他便将她捆了起来,她忙挣扎道:“叔父,叔父!是我!”
他捆得更紧,她大叫:“叔父,好疼!”
唐祁停了手,声音冷冽:“谁是叔父?”
她慌忙改了口:“大人!饶了我!”
“阿鸰乖,别动。”他的声音混着母亲的声音,好似鬼魅,叫她再度冷透。
那绳子却越缠越紧。她呼吸不了,终于睁开了眼,“好热!”原来是身上的被子裹得死紧。
而梦里同样的声音此刻却是温和的:“不要踢被子,你在发汗。”
她好像听懂了,便不再动。
发烧的时候,她总是有种错觉,仿佛自己身处初秋时又静又慢的午后,懒洋洋躺在金黄的银杏树下,阳光镶进了密密的缝隙,小小的树叶分明在耳旁簌簌作响,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身旁有模糊走动的影子,偶尔出声的呼吸,樟木和药材混合的苦味,哦,她不喜欢苦的味道。
“娘,想吃花蜜枣。”女孩砸吧一下嘴,声音细软的撒娇。
一会儿,嘴里竟真的塞入了一粒东西,她吮吸着甜蜜,不是蜜枣,是悠长的乳香,是娘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她揉揉涩然的眼,抻了胳膊:“娘,我不想喝药啊。”说着便委屈地哭了。
“不喝怎么好?”那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淡。
她睁了眼,透过泪珠的光,看见了眼前的一抹湛蓝。
她霎时清醒,一把抹了泪,“叔父。”
“烧久了是会头晕恶心,别总想着它苦,就能咽下去了!”
唐祁从衙里回来已是日落,一进门又听何衍说这丫头早晨先是退了烧,大夫给换了新药,但很苦,怎么也灌不进去,一喝就吐,半罐子药都吐没了,没一会儿又烧起来,断断续续的烧了一天,药是一点没下去。
这倒是奇了,还有人十岁了会吐药的,于是衣服也未换下便进了她的屋。女孩还未醒,眼珠子滴溜溜的直转,想是做了什么梦,一会儿揪着被子,一会儿扭着,一会儿叫着娘,一会儿又哭。地板上一滩滩干涸的药痕层层叠叠,显示着灌药时的惨况。
她半睁着圆溜溜的眼,低低叫唤,猫儿似的可怜。
“能起来,就自己把药喝了。”他递了药,她虽老实接过,却惨着脸巴巴望着他,迟迟不愿动。
那苦味激得她直犯恶心,她怕吐到他身上,也怕再遭一回罪。
唐祁思索片刻,便撩袍在她身边坐下,难得耐心:“来,你看着我,先喝一小口,”他说着,自己先抿了一口,却也立刻皱了眉,“嗯,是很苦。”
她懵懵懂懂点了头:“嗯,苦的……”
未几,冒着热气的药就递到了自己跟前。唐祁托着那药碗沿子,“那也没法子,不喝会死人的。”咔哒,是药碗磕在了她牙齿上,她被迫张开嘴。
唐知县开始亲自灌药:“先抿一点,觉得恶心就停下来,不要硬灌。对,好。”
她老老实实抿了一口,脸立刻皱了,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抖。
“苦吗?”他笑了笑。
她点头。
接下来的话就不好笑了:“嗯,漂了那么久,那河水冷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掉进了河里。“冷的……”
“怎么想着要去那河边?怎么掉进去的?” 他语气温和,但目光却是不错地盯着她。
“脚,脚滑。”
“再喝。”她没反应过来,只好又是一口。正想吐,他又问:“玩水是吧?”
“咳咳……”她心下顿时警铃大作,连声道:“不是不是,我笔掉进去了!”然后又是一口下了肚。
“哦,下次还敢吗?”
“不了不了。”
“再喝。”这时,他再发话她就不敢再抖了。
如此再三,刘溪鸰终于抱住碗眼泪汪汪地说:“叔父,苦的我想吐,呕……”她身子一躬,忙往旁边让去,“……呕,我怕吐你身上,你,你让让……”
唐知县恍若未闻,甚至坐在床边大有堵着她的意思,然后伸手一把按住她的后领子:“不想吐我身上的话就喝完。”
这话不知有了什么威慑力,抑或是几番折腾下的刘水鸟退无可退却又吐无敢吐。眼一闭,心一横,那碗药迅速底朝天。
那苦味直抵心口。紧接着,一只手就捂在了她嘴唇上。
她的口中滑进一片东西,起初是微甜的,很快,又成了极酸,等酸得让她忘了苦的时候,又变回了甜,是陈皮。
“还恶心吗?”他问。
“欸?”不恶心了。
“身体是自己的,它越是不听你的,你越是不能纵着它。你须得叫它知道,什么才是苦,苦到心头,苦到四肢百骸里头,一点点的叫它知道,若不与你妥协,这苦便还要吃更久,它便不敢与你讨价还价了。”他语气平淡,瞥了一眼门口探来探去的两颗脑袋,“知道了吗?”
何舒二人忙道:“知道了。”
“去外头跪着。”
何舒:“……是。”
过了一会,刘溪鸰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我好像,梦见我娘了…”
唐祁没吭声,放下碗拧了帕子擦手。
女孩慌了,一下拽住他的袖子:“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你说过的!梦见,梦见了就是……”她不敢再说。
他瞧着她,心里开始后悔那日跟她扯谎。早知道不哄了,果然一个毫无必要的谎言是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那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后颈子,湿润的拇指在耳后划过一阵凉意。
她嚷道:“你们为什么都骗我!”
紧接着,她耳后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