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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河西10 ...

  •   刘女侠站在避风处,那刀子似得风还是割在了面上。只得将身上的大氅捂得紧紧,才能保持着抬头望月的姿势一丝不动,仿佛一个桩。

      来人乍一看,还以为她冻僵了,直到听见一声长吟:“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1]”才晓得她是个活的。

      虽然西北的冬季冷得如坠地狱,一到夜里总是黑麻麻一片,但今日正月十五,天边真来了朦胧的满月,那也算是应得上一句“明月照长风”了。

      樱樱与她并排而立,又递来了酒,“太冷了,找小二哥温了些酒,姐姐先暖暖身子!”

      刘溪鸰接过,鼻子一耸便皱了眉:“闻着没什么味嘛!”说着仰头欲饮,可手一抖便浇了自己一脸,弄得好不狼狈。

      樱樱扑哧一笑,她一面拿袖子擦一面笑道:“这儿怕也就咱们两个了,冻得杯子都拿不稳还要来赏月,什么也看不着!”

      “谁说不是!”

      樱樱又说:“此处再往西二百多里才是真的天山和玉门关,姐姐若想赏月,动动步子就好。”甜腻的声音一开口便是一种徜徉。

      刘溪鸰抬了抬眉毛,没接茬:“瞧你,唐诗倒学得不错,一说就晓得。”

      樱樱嘻嘻一笑:“姐姐忘了我娘是江南人?何况这首诗西北谁人不晓!”

      “哟,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刘溪鸰弯弯唇角,挑眼把她细瞧着。

      “明日一别,姐姐往东我往西,姐姐怕是再难见玉门关了。可惜!”

      “是可惜了,但天下总有不散的宴席。”

      “依我说,一个人无牵无挂奔走在此地,不如玩他个痛快!”她这话说得犹见诚恳,听来的确有诱惑力,若她们只是简单的同游就好了。可惜女孩谜一样的身份和自己言不由衷的目的早早揭示了这种不可能。

      “不是说了我胆儿小?”刘溪鸰揶揄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何况你我终究不同路。”

      樱樱摇了摇头,晓得这会子怎么说她也不会跟她去了,瞧着高悬的月,便转了话:“看来姐姐喜欢满月,站着一看便是好半天。你们汉人对月圆有执念,总想着人圆月圆。”

      “唔,只是我喜欢十五的月。”刘溪鸰歪头瞧她一眼,“尤其是正月十五。”

      “为啥?”

      月色之下的少女一笑,明媚之意顿生:“因为我出生在这一天。”

      “什么?今天吗?”樱樱睁圆了眼,“好哇姐姐,到了这会子你才说,怪不得要厨房加菜又煮面!”

      “也不晚嘛,还有酒喝。”她摇了摇酒瓶子,“反正一个人也是过,两个人也是过咯,难道你还有钱给我送礼不成?”

      “眼下是不成啦,我兜里可没多少钱了。”

      二人便聊了一辄过往的生辰,樱樱生在夏日,所以性子火热无比,一开口便没个停,自然又说到了老家的夏日如何如何好玩,生日宴上的瓜果如何如何多。

      刘溪鸰不禁想起自己那乏善可陈的生辰。小时候在伯爵府的日子还算不错,倒有那么一两回还算隆重,后来她爹一走,娘一改嫁,诸事缠身,她便开始四处游荡,生辰一事也就不怎么主动提了,这既是懂事的做法,也是不愿受人关注的体现。再后来,索性便说从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谁料去年有人非要给她过,还送这送那,搞得她怪不习惯。当然,那时虽别别扭扭,也还算温馨可爱。相比此刻的费尽心思只为活命,真是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樱樱咕哝:“你可真是,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倒好,连个生辰到跟前了才说!我不问你是不是不说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喜欢满月了?”刘溪鸰又是一笑:“就像你喜欢新月一样。”

      樱樱眼神一动:“那还是不一样的。”

      刘溪鸰嗯了一声,“当然,我们汉人不对月亮许愿祷告,这一点与你们胡达不同。”

      这话一出口,便抹去了浩浩长风中的娇嗔。

      女孩面上的笑容凝固了,许久才说:“姐姐都晓得了?”她叹了口气,“藏得好深呐。”

      刘溪鸰歪了歪头:“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生了个苹果脸,家在西域,母族是自江南远嫁而来的客商,汉文和吐蕃、西域话都说得来,每遇新月还会祷告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想来这问题极难回答,樱樱好一阵都默不作声。刘溪鸰想了想,“或者说,你究竟是哪儿人呢?”

      西域一带或信佛或信火,极少有人信胡达[2],这也是方才她合小二谒语时特特提及的一个缘故,瞧小二前后的反应,显然也是没想明白这层的,这也足以说明他不够了解她。

      “好问题,”樱樱唇角泛起苦笑,“你一问,我倒也不晓得我是哪儿人了。”

      刘溪鸰叹了口气,“天都山已经没了,还是若羌吧。”

      “若羌不也一样?”樱樱幽幽瞧着她,许久,才说:“我与姐姐一样,自小颠沛流离,你说我是若羌人也好,说我是安西人也罢,都行的。”她叹了一口气:“因为安西是故土,若羌是暂栖之地。”

      当平日里刻意发出的娇声被拭去了后,她原本的声音显现了出来,是一种苍老的尖锐。

      刘溪鸰心下落了块石头,多日的猜想终于得到了实证。

      在天都山时,她曾两次提及曹让。第一回或许是有意无意,但第二回则是因为瞧见了她抚摸城墙时那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斑斑血迹中的怅然,对新月的虔诚,和蒙古人一样的面庞。敏感如她,自然察觉出了她的恨与西域人的不同,而前者似乎更加不可言说,怪不得入河西时她执意要走南道而不过天都山。

      樱樱问:“姐姐是不是好奇我和曹让究竟是什么关系?”

      刘溪鸰唇角微翘:“是啊,就像你好奇我一样。”

      这也是除了彼此利用以外,她们一路同行却从未撕破脸的第二个缘故:她们明白自己和对方都与曹氏有关。

      半月前的天都山,方才的悬泉口,都是试探。

      樱樱笑了笑,“姐姐如果想知道,直接问我我便告诉你,这一路风雪走来,我待姐姐是真心,姐姐又何苦藏这么久呢?”顿了顿,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与他们不一样,你们的曹国公两次让我家破人亡。”

      刘溪鸰心下一震,飞快觑了她一眼。

      她这话如当空一道闪电,叫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彻底拨云见日了。她说的“两次”,是指十八年前的安西和十年前的若羌。

      结合曹氏家族的崛起,这并不难想到。十八年前,曹让便是因打穿天都山城率五千骑兵追击安西残部至玉门关而得势,从此青云直上;后又在十年前领命开往西域一举歼灭西域十国,进而一战封公。

      只是千里之外,两载之隔,这个女娃竟然能两次遭遇同一个人?

      想到这,她的心中顿时有了更多疑问,二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她知道的太少了。

      可无论真假,她此刻说给自己听,不过都是为了引着自己跟她走罢了。于是强压下心中的好奇,“原来如此。”

      “你这样聪明,应该不须我多说。”樱樱叹了口气,“我比谁都了解曹让,姐姐和唐大人为曹让而来,那么我恰好可以帮你们做些事。”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精明。

      刘溪鸰沉默了。想了好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呢?”

      樱樱心下泛起一丝得意——到了最后,终于是她忍不住了。

      早先她向她示弱,依赖她,在客栈想尽办法与她共处一室促膝长谈,可种种柔情还是未能打消她的疑虑,到后半段反而更加防范。好在后来已入西北,路远雪厚,她只得靠自己才能走到此地,这才给了充分的机会。

      她虽不晓得这中原女郎千里迢迢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晓得她来自唐府,是那个兵部郎官身边最不起眼但却极为重要的人——这就够了。什么舅舅,什么逃婚,什么青梅竹马,都是假的。

      而这一路上,她都会有意无意绕去军队扎堆的地方左顾右盼,言谈间张口闭口又提及曹氏,到了这西域关口,又百般推拒不欲与自己同往,反而伺机单独行走。这还不明显吗?

      无论她真正的目的是甚么,她和她背后的人绝不会对自己的提议不动心。

      正这么想着,果然听到了刘溪鸰的问话:“比如?”

      樱樱压下心中欣喜正色:“比如帮你们见到想见的人,比如你们曹国公的秘密。”

      刘溪鸰眉头一动,语气带了些戏谑:“见人?”她上下打量她,“怎么,你本事通天,认得延军的人么?”

      “姐姐可真会说笑,延军的人又何须我来帮你?”樱樱得意一笑,“姐姐,要晓得曹国公的事,自然是见西域人更要紧。”

      刘溪鸰稍稍放宽了心,看来她不晓得朝中鸡飞狗跳的那些勾交,甚至不晓得自己是悄悄潜入的。此时心下虽对她所说的战争内幕极感兴趣,但仍假意傲慢:“可你怎知我们会对你说的感兴趣?”

      她越是这么说,樱樱越是笃定她的心思,机敏一笑:“事已至此,姐姐不必再诈我了。有两个人,你和你的唐大人一定感兴趣。”

      “谁?”

      “漂沙国大长老索格和少主安昭。”

      刘溪鸰:……

      这话说得她有些慌。

      这俩是谁?但瞧她那语气,地位应该不低,这少主大约是王子,算了,还是别问了,但这索格长老……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们西域的国家好像有很多长老才是。

      定了定神,她假意狐疑地开了口:“长老?长老……怎么是索格呢?”

      樱樱了然道:“没错,是他,索格。漂沙国国主病重,现在一切都是索格做主了,其他长老说得也不算。你见到他,自会晓得这八年的仗究竟是怎么打的。安昭……这个少主我也没见过,只听说早年间内乱时索格把他送到了大夏。”她诡秘一笑,“这两个人,不,或者说,买通漂沙才是曹让踏平西域的关键!”

      这短短几句话,说得刘溪鸰心中一声闷雷炸响。

      曹让通敌,这一点她与唐祁在一年前就有了猜想,可这会子叫她点名道姓的说了那么多人,她觉得她的猜想可能有点简单了。

      她按不住发热的脑子,只得在嘴上保持冷静:“你休要胡言,曹国公是我朝第一功臣。怎么,你以为你随口几句话我就要信你?”

      “呵呵,第一功臣?他是个什么他心里最清楚!”樱樱嗤笑,尖刻地说:“姐姐若是笃信,又为何千里迢迢而来呢?”

      刘溪鸰眉头一皱,脱口就是一句:“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为了曹国公而来。”

      她话说得无比实诚,可人家就是不信。

      樱樱甜甜一笑:“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又道,“在西北之地,我说的这些都不是秘密,你待得久了自然明白,是个人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人人都没有证据罢了!”

      “怎么着,难道你有?”刘溪鸰把她上下一瞧,意思是你有证据还在这混?

      樱樱自然品出其中的轻蔑,冷哼一声:“证据要靠这刚刚我说的那两人。只是没有我,你很难见到他们;当然,就算见到了,没有我,你也凑不齐完整的!”

      瞧见刘溪鸰绷紧了的面色,此刻她更加确信,她无法拒绝她了。没错,任何一个从中原朝廷来到西北的人,都不会不好奇他们赫赫战功的大将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眼前人却当真不是这样想的,她只觉得滑稽——自己只是个来追查逃兵的人,可从未想过要查什么曹氏疑云这种惊天动地的大案。但这……眼下的光景算什么呢?送上门的大礼包?还是诱人的陷阱呢?

      “早知道不用曹让钓她了。”她叹了口气,思忖道,这装高深的本事自唐祁处学来了不少,一下装得过了头也是不妙。

      打从她跟着自己开始,她便不断地在猜她到底想干什么,思来想去,觉得她若想在自己身上有所图,那也一定是和唐祁或是西北这边有关。所以那天到了天都山,路程过半,她便用曹让诈她一诈。

      谁料竟然真的诈了出来。

      谁又料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巧合,天大的巧合?还是命运,逃不过的命运呢?

      千头万绪一闪而过,只得继续装到底:“我凭什么相信你?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只会把我卷入大风大浪中!”

      可怎料话一说完,她身子便开始不听使唤。

      她眼瞧着四周地震般晃动起来,这一晃,人就软了下去。得亏还有稀薄的内功护体,刘溪鸰只得堪堪把住了栏杆,“怎么……我明明没喝……”

      樱樱啊了一声,“吓我一跳,我说怎么这么久呢。”她一把扶住了她,笑嘻嘻地说:“姐姐一定是舟车劳顿,忘了今晨那给我的那味香了。我还说和我的混在一起,怕是有奇效呢!啧,看来不好用,下回不用你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握着她的右手又是狠狠一捏。

      刺痛自掌心传来。紧接着,麻痹之感从指间顺着手臂直往上窜。刘溪鸰心里一慌,半真半假的震惊倒演了个十分像:“你……你这样还想让我信你?”

      “总归姐姐也是不信的。”樱樱一笑。

      刘溪鸰深吸一口气,稳住下盘使出全力,一记掌推便把小人儿似的樱樱推出去了老远,然后连退好几步,踉跄着扑到了上风口处。她左手扶上了腰间,抖着手摸了半天才摸到剑,却如何都抠不出来,只得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可麻痹和天旋地转的感觉却是越来越狠,风一吹,她更想吐了。

      樱樱瞧着她狼狈的动作,眉眼笑得弯弯,一步步上前:“姐姐,这都到了这个份上,也由不得你信不信了。你只有我了呀!”

      她的笑容在黑夜里瞧着愈发诡异,语气也带出一种平静的风魔,“而我,才是那个能带你找到证据的人。无论如何,我对你有用啊,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为什么呢?”

      舌尖的刺痛和口腔中浓浓的血味让刘溪鸰清醒着。她急剧地想着,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饼画这么大,至少可以肯定——她所图的大约不是一般的东西。

      “有用……有什么……”

      这时,她在袖管中摸到个硬物,圆圆的——是舒放给她的南疆香珠。里面嵌的是一种麻草的汁液,清创止疼用的。临走时,张青青又在那上头裹了一层麻沸散和土坯隐去了药味,手一搓就能化开,就是不晓得一会能不能见效。

      她心想,行吧,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喘着气,声音虚弱得不能更虚弱:“像……像我这样没用的人能给你……带来什么呢?”然后扑通跪在了地上,真真演活了一场马有失蹄,冰冷的地面磕得她额头青筋暴起:“你究竟想……”

      怎料樱樱打断了她:“姐姐怎会觉得自己没用?”少女怔怔瞧着她,忽地抬高了嗓音:“你怎能如此看轻自己!”

      这话说得好不古怪,可刘溪鸰却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一路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昏沉间,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过去数日相伴的点点滴滴勾勒出一幅奇异的画卷,是踽踽独行的人在天寒地冻里遇到了半枝将要燃尽的柴薪,是失意的少女在绝境深渊中的瞧见了点点光亮。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

      “樱樱啊……”她长叹一声,虚着眼柔和地瞧着她,她说:“我只是一个孤独的,不知道要去哪儿的人,就算我死了,对我的家人来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们不在乎的,我这么个废人……”

      “废人”这两个字像是戳到什么似的,樱樱厉喝一声,一把揪住了她的领边:“闭嘴!不准说自己是废人!”

      刘溪鸰嘴上还是苦笑,“本来,本来我就该消失在世上的……你,想要什么,拿去就好了。我这命,也可以不要的……我累了……”她说着,眼角和嘴角挤出了血泪,掌风一紧,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掐。

      樱樱睁大了眼,一把擭住她的膀子:“你干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刘溪鸰被她拉得一晃,缓缓看向她:“……那你想要什么呢?我……又有什么用呢?”

      夜风之中,明月被吹得罕见地亮了起来。她身着单薄衣裳,细小的脖子没戴狐裘,在月光之下微微缩着,刘溪鸰隐约能瞧见脖颈两侧的血管砰砰直跳,是那样的细小又蓬勃。

      “……你不准说话!”樱樱紧紧攀着她,“不许说自己没用!听见没!”

      当刘溪鸰正准备再来一句“我是个废物”时,樱樱的嘴里却忽地又神叨叨念出了别的动静,只见她的圆眼珠子在眶子里急速地颤了颤,再开口便是一句:“咦,我想要什么呢?我怎么忘了……”

      刘溪鸰心中虽惊疑,但手底下动作仍然不减——她飞快搓起了那枚南疆香珠,还不忘抖着嘴虚弱地提醒她:“啊,你的仇……不报了好不好?”

      樱樱一喜:“对了,我要报仇!”她瞧着她,忽然又笑了,“对,我要西域的王族一个不留!”

      说着,那圆亮的眸中闪烁得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面上也激动地泛了红,“我要他们全死了,给我哥哥陪葬!”

      说到这,她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这一路四处碰壁山穷水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依仗换来辜负,当信任换来背叛,当祈求换来不屑,当失去一切时,眼前的少女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怎么会没用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河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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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工作和学业变化太大,匿一段时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