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花朝叶暮

1、一

　　楔子、

　　寒窗，孤灯。
　　我站在寒山寺的窗前，明月半空，钟声凄凉寂邈。
　　手中所执，是一纸书函，那清瘦的字迹，是如此熟悉。低叹一声，我闭上眼，脑海中立刻浮现了那些被历史洗濯的画面。
　　世事纷繁，没想到到最后，你还是比我先行离开。

　　一、
　　二十五年前，我是燕国的太子辛，刚刚到了入学的年龄，而你，也只是长我一岁的小孩而已。
　　我生来体弱，又因为相貌颇似母妃，各国送来的质子皆笑我如闺中女郎，而我亦一笑莞尔，不以为意，却不想你却站出来狠狠揍了一顿那几个纨绔皇子。
　　你是赵国公的长子，也是我母妃姊妹之子，虽然我们名义上是表兄弟，但也是那一次才认识。
　　你那天穿了一件玄墨色长袍，目光冷冽地扫到那群皇子皇孙，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而我，却惊在原地良久，忘了问你是何人。
　　后来我才知道，你那次才出手揍人，不是因为我们的表亲关系，也不是为了故意讨好燕国，你只是单纯的看不惯，你就是这样一个随性之人。
　　而我，在看你离去时的萧瑟背影，一时竟读到一种孤独的味道，但也如镜花水月，转瞬即忘。
　　如果不是中元节（东庭中元节，即是中秋）那次的相识，我想我们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恩怨。
　　中元节，皇宫大摆筵席，父皇为了显示燕国国富民强，皇宫，甚至举国都是灯火阑珊之景象，奢华无比，然却使我觉得厌烦，面对那些阿谀奉承，满嘴甜言的达官显贵，还不如一人到月夜下独酌赏月来得好，于是我趁父皇不注意，端着桌宴上的一壶美酒，由侧门溜出大殿。
　　我本以为，世上唯有我一庸人，不懂世事繁华，没想到却在华亭遇见同样饮酒赏月的你。
　　“燕辛？”你挑了挑剑眉，自个儿饮下手中暖酒。
　　我轻笑，对你明目张胆直呼我这个主人名讳丝毫不恼，执着酒壶在你身边坐下，“一人饮酒，不觉寂寞？”
　　“寂寞，一人到燕地，我早已麻木，寂寞是什么，是这酒么？”你又为自己斟满金樽，“你呢？不会是不喜那宴席出来的吧？”
　　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一些悲哀，这种悲哀，我是不会体会到的。
　　“不，我来陪你赏月喝酒。”我想我那时的笑容一定很可怕，以至于你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上好的醉太平就流到石桌上。
　　“真是可惜了。”我叹气，满是惋惜道，“一壶可要普通人家三年的收成呢！”
　　“怎么？堂堂燕国太子辛，也会在乎区区几滴酒？”
　　……
　　就这样，我们唇枪舌战地对谈到很晚。
　　在这样深深地宫闱中，找到一个能谈心的知己，我何其有幸，然也，如果那个知己是你，又是何其不幸。
　　如今想想，如果当时料有今日，我必然是不会去那华亭陪你说那么多废话，赏什劳子月的。

　　二、
　　你在燕国三年，未尝受到任何赵国书信，我也从你那一直孤寂的眼以及旁人的窃窃私语中慢慢猜到你在赵国的地位。
　　你的母妃虽与我母妃是亲姊妹，然命运却是如此天壤之别。
　　你虽是赵王长子，奈何非嫡亲，因此在赵国毫无地位可言，反而，赵国皇后殷氏，忌惮你的长子尴尬身份，软禁你的母妃，要挟你入燕为质。
　　这我也就能懂，为何你出来不参加我父皇摆的酒宴，因为那种奢华的场面，对你来说，是一种讽刺。
　　其实我是万分同情你，当时我也知道，你天生敏感多疑，而且自尊心极强，只好在暗中帮你，我是真的把你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然而在我十七岁那年，我们的友谊还是被划出一道伤口。
　　那年春猎，父皇带诸皇子城郊狩猎，你也在名目之中。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的箭术是如此高湛，连父皇也对你青眼有加，赏赐了你许多奇珍异宝，你只是淡然接受。
　　其实我知道，你那是心中是火急火燎，赵国暗信传来，说你母妃病重，这天下能让你如此担心的也只有你的母妃。
　　你几夜未眠，以至于狩猎的第三天失手射伤了一个女子。
　　这少女，是随驾来的一个内侍宫女，你的箭射穿了她的肩膀，四下只有你我和几个随驾侍卫，你眉头一皱，往猎弓上别箭，连着想发第二支。
　　我立刻将手中箭同时对准，将你的箭射偏。
　　你想对我发怒，却见我已飞快下马上前查看那个宫女的伤势。
　　“不就是一个贱人，你也要保护？”你不屑冷哼道。
　　我能听出你心中的烦躁，也明白你在为你母妃的事焦头烂额，找人出气。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大燕子民，身为太子，我有义务保护她。”我愤怒地看了你一眼，脱下裘披风裹住中箭的宫女，抱起她转身上马，头也不回。
　　那是我第一次和你发怒，往时也只是闹着玩耍耍嘴。
　　你再也没有说话，但是我也能感受到你一直盯着我远去。

　　三、
　　受伤的宫女叫陈星，是那年刚进宫的新人，据说只是为了偷看皇子们射猎，不顾危险，误打误撞撞在你箭头上。
　　我想起你那阴冷的眼神，把她留在了身边，因为我知道你还会杀了她。
　　我是如此了解你，胜似亲兄弟，其实，我也没有兄弟，父皇一生就我母妃一个女人，而母妃也只生了我，在我眼里，你已是我兄长。
　　也不知我是哪根筋抽了，居然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和你生气。
　　回营之后，你来找过我，我在暗处看你走到我的帐外，抬手似欲掀帘而入，但是怔忡良久还是转身离去。
　　你的母妃死了，半月之后，赵国传来这个噩耗。
　　你比我早知道这个消息，在看到母妃手中这件密信时，我的下一个举动便是跑到你的行宫。
　　空旷的殿内，我看见你一身素色孝服，脸色苍白，披头散发面北而跪，似乎一瞬间，你由一个少年变成垂暮老人。北方是赵国，你的家，你正在吊唁你的母妃，那个你最敬重却命运悲惨的女人。
　　“赵婴。”颤抖地，我听见自己喉咙发出的奇怪的声音。
　　“我很没用是么？”你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那个女人害死了我的母妃，我却无能为力……”
　　“你……需要冷静一点。”
　　“不，我以及很冷静了。”你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嘴角突然挂起森冷的笑，“呵呵……就是因为我之前太冷静，那个女人才会那么嚣张！”
　　“燕辛，你还是我的朋友么？”你的声音空旷寂寥。
　　“当然是，永远都是！”
　　“那你……帮我。”
　　帮我，帮我。
　　聪明如我，又怎么会不能猜到你心中所想，报仇，无非是报仇！
　　我终究不是你，不能分担从小没有父皇爱护，和母妃在宫中受尽欺凌的怨恨，也不懂得最爱的人被害死的痛苦。
　　我阻止不了你，也没有立场让你放弃报仇。
　　我只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事。
　　三日后，燕国封锁了一切你的消息，你带着我暗调的北府三千军马，偷偷回赵国。
　　我爬上燕国城楼，看你断绝远去的身影湮没在滚滚黄沙中，突然觉得你好陌生。
　　你还是那个会与我谈笑对酒的人么？
　　你一定没有看见，我送你离开时眼底的担忧和无奈，你选择的那条路，注定无归，无论你能不能诛了殷氏，注定……是要成为仇恨和权力的奴仆，而我，或许要永远失去你这个知心的朋友。

　　四、
　　三年春花尽。
　　我在母妃各国的信函中听说了你的政迹。你废了赵国殷后和太子，逼宫夺
　　政，聚集赵国兵力，攻占楚，连两国。
　　这些冰冷的陈述掩盖了里面的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
　　我不知道你那赫赫的势力是用多少鲜血堆积起来的，只觉得你越来越残忍
　　，越来越不像你。
　　残暴，冷血，野心强。这是父皇临终时对你的评价。
　　虽然每个人皆是如此说你，但是我明白，那是你因为受过太多的伤害。
　　你的本性未变，否则也不会放着较近的燕国不战。
　　燕历一百三十七年，按照父皇遗志，我登位。那日，我一身燕黑冕服，缓缓步入燕国庙堂，百官齐跪，尊呼大王。
　　登基为王，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就连你，不也是追求得紧。
　　可是，谁又能懂，我从来不像当这个燕王。
　　世人皆言权利好，但是又怎么理解，拥有权利的同时，还负上了更重的责任。我不是一个完美的政治军事家，庙堂上的风起云涌只会让我无比厌倦。
　　同年秋，按母妃遗愿，我纳陈氏为后。
　　陈氏，就是陈星，那个天真善良，温柔如兔的女子。
　　我喜欢她，这是一种缘分。她懂得我心中所想，蕙质兰心，手更是巧。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我何必羡慕鸳鸯？
　　母妃看出我的想法，便在去世之前颁了这道懿旨，给我纳一个卑微民女为后少许多压力。
　　国内四海生平，良妻在旁，而我也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微微有点遗憾，想到世事沧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与你月下痛饮畅谈一番。
　　少事华年，总是如浮花，美好易逝，转身之际，我们已是两国国君，还能放下那么多责任开开玩笑，聊聊家常么？
　　星儿怀了六个月身孕时，我收到了你来燕国的信。
　　在燕国正殿，我以宾客之礼接待了远道而来的你。
　　赵国的国力，如今已经超过了燕国，在你吞并那些诸侯国的时候，你的名字注定已成为神话。
　　因此你来燕国，一时朝中是人心惶惶。
　　你只著一身黑色蟒袍，神情漠然地踏入殿内。几年不见，你留了短短的胡须，一张脸更加冷冽清瘦，而那双眼也是更加深邃犀利。
　　见了我冕服加身，你轻笑，狭长的风眸微挑，“燕辛，做了大王了不得，连我也如此见外？”
　　瞬间满朝文武纷纷变了脸色，喧哗阵起，指责你直呼我名讳的不敬，而你，轻松地对视着我。
　　我淡淡地笑了，“你果然还是没变。”
　　没有用‘孤’自称，一个我，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怎么能怀疑我们之间的友谊呢？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长。
　　我端起手中金樽，缓缓向你走去，欲敬你一杯。
　　你亦淡笑看着我，那种温和的表情，让人怀疑你是不是那个言传嗜血无情的赵王。
　　“大……大王，不好了。”突然一个侍卫匆匆闯入大殿。
　　一时之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温和气氛打乱。
　　“出了什么事？”我微微皱眉看向那个肇事侍卫。
　　“禀大王，皇后……皇后她小产，刚刚晕过去了。”
　　手中金樽滑落，“当！”在安静的大殿里响得分外刺耳。
　　那句话宛如晴天霹雳，我失声地喊，“你说什么……小产？”
　　“皇后娘娘小产，御医说，皇后……皇后性命危险。”
　　这下所有的人都听清了，顿时喧杂噪起，朝中乱成一片。
　　此时我脑中已是空白，不顾任何皇家礼仪，飞快跑出大殿，一时忘了，你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