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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拉奥孔 ...

  •   又是一堂大课结束,中间叫我们这群几乎在画室里坐牢的学生出去放风的二十分钟课间显得极为珍贵。

      坐在旁边的同学飞奔下楼,跨上小电驴就往宿舍附近的食堂窜,没几分钟就带回几袋装得满满的小笼包。朝教室里一探头,招呼一声,几个男生默契地扔下手里的炭笔,坐在外面的楼梯台阶上捏着包子一口一个。现在没人会在画室里吃东西,毕竟谁都不希望对着石膏人像埋头苦画的时候一抬头就和画板上的蟑螂对上视线。

      慢慢悠悠地停笔,因长时间站立而僵直的腿在弯曲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坐上折叠凳,半开的画板正正好好地挡住视线,刷了没两分钟手机,听见空心的画板传来一阵轻轻的敲击。我关掉屏幕,抬起头,看见丹恒的双手扒在画板的顶部,问我有没有多余的硬橡皮。

      从盒子里找出被切成三棱柱的樱花放到他手心,告诉他不用还,反正也是迟早要丢的东西,不如在他那里继续发光发热。他笑了一下,说画室地板吃橡皮吐炭笔是常有的事情,随即回到自己的座位,用切出来的尖角去蹭涂了极浅淡一层的炭粉。

      摆在正中间的是一尊被切去双臂,仅有上半身的石膏人像。它在每个人的画纸上展现出千百副面孔,各有特色,花样繁多得像是各有千秋的人生。

      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大概率要调侃我一句,说你是不是画画到了疯魔,还是顿悟后的立地成佛。

      讲出这种话的往往是其他专业的学生,材料抑或土木,饱受专业之苦的同时仅能够从旁人的阵痛当中汲取向前走的能力。文学的倒是能够理解一部分,可惜也就那一部分,文人相轻的倨傲在最需要挥洒灵感的两批人群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正如手握画笔的觉得书呆子始终无法感受透纳与珂勒惠支,以摆弄文字语言为荣的也向来认为对方理解不了尼采和马尔克斯。

      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与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没有区别。哪怕是被海蛇绞死的,如今变作一尊残肢石膏立于我面前的拉奥孔和隔壁仅有一个头颅的大卫,依旧没有区别。

      文雅而又装模作样一点的说法是他们的宿命决定了另一群人的宿命。说得糙一点就是,几个在神话里在史书里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死人,却还能让千百年后的活人生不如死。

      我回过味来,土木那个熟人的话大概还真没错。我现在离发疯只有一步之遥,走向大彻大悟也仅需要跨出一步,遗憾的是两边都不要我。精神病院不要美术生,它说美术生更适合往啤酒馆去坐坐,要是能发表一次演讲,写一部书教会世人什么是我的奋斗就更好了。寺庙说,画画的上辈子都是连环杀人犯,这辈子走这条路是赎罪用的,要么当着菩萨的面血溅三尺以还清上辈子的孽,要么就继续跪着走下去。

      死是不敢死的,活也没那么想活。于是我告别菩萨,又朝佛祖挥手,对精神病院竖个中指,警告它小心我真的去研究洗洁精。

      盯着石膏,原本玩手机的心思在空洞的注视下消失了大半。耳机里无止境地播放歌单里的纯音乐,从教堂搓碟到丝竹管弦,又在一曲巴赫的G弦咏叹调跳转至柴可夫斯基的如歌行板。别人问起,我往往会说这是在陶冶情操,培养对艺术的感知和基本素养,然而丹恒与我实际上都很清楚,这一整个歌单里的几百首曲目不过起着与摇篮曲同样的效力。

      听起来好像对那些音乐巨匠多少不太尊重。

      但是仔细一想,连特洛伊的大祭司在我这里都得面容扭曲,相比之下一个音乐家的怒火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稍微动弹一下就酸痛僵硬的后腰与脊背贴着钓鱼凳的弧面。我想起之前偶然听闻的一个笑话,说美术生往往在弄清楚笔下人物的头颈肩之前失去自己健康的头颈肩。丹恒听说后愣了愣,然后下意识地转转脖颈,说:问题不大。

      他的问题当然不大。每天十公里的运动量和我这种假期里一天走不了一百步的体能废物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对于我来说头颈肩出问题的美术生笑话还是太过保守,突出和侧弯的腰椎无时无刻不在警告我,说我要是胆敢把它忘了,就要让我体验什么是字面意思上的辗转难眠。还有膝盖,锈蚀得如同一截被随手丢进风雨里吹淋了十几二十年的钢管,涂料一片一片地剥落,掉得像是菜市场水产区剐下又铺了一地的鱼鳞,一边掉,一边甩着尾巴,发出嘶哑沉闷的绝响。

      我告诉丹恒,现在的我浑身上下只有脑子还算正常。腱鞘炎是迟早要有的,画画人逃不掉的宿命早在几年前就听认识的前辈哀嚎。拍拍他的手臂,腕部的隐痛总让我觉得是昨天抬着实木画架上六楼时造成的肌肉拉伤。他说,要不要贴个膏药?

      没事的,没事的。

      我半眯着眼睛,试图将身躯缩进钓鱼凳不过方寸的空间里,同时放轻了声音,这样告诉旁边的丹恒。

      没必要。

      折磨永远不会停止,来自生活的重压骤然一轻的时候只能说明我死了。才多大点事儿啊——每次来问我,他能够得到的也就这个回答。反正腱鞘炎死不了人,腰间盘突出也是。死了也无所谓,就当作是人生下了一场长久的暴雨,而我浑身上下能够遮挡的仅有一件外套,哪怕顶着外套也要冲进雨里去。

      丹恒听完我的话,没对它们发表什么意见,问:淋那么大的雨跑这么久,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都快死了,感冒也没那么重要吧。

      我回答。

      但你不是最讨厌一直流鼻涕吗——那个时候他撑着伞,伞面习惯性地向我这里倾斜。自从他发现我也会这么干以后就不再让我举着伞,理由是我本来就体寒,一淋雨又要手脚冰凉,捂上半天也不见回暖。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大概不重要。

      和精神上的痛苦相比,腰酸背痛肩僵膝疼都不过是一些磨练意志的小问题,胸口抽痛的同时从床上爬起来往画室去的日子也并非找不出。室友走在前面健步如飞,我跟在后面差点原地下跪。

      慢点,慢点。我缓慢地挪动,声音在胸腔的重压下堵在喉头。有人在我的眼前抹开一把炭灰,整个世界因此变得晦暗。晃到画室的时候觉得劫后余生,看着斑斓的色块都顺眼了不少,向着早已变作一抔黄土的伦勃朗感谢自己竟然还能够呼吸。

      然而最常听闻的说法是,人世间比地狱还地狱。

      这么说似乎有些卖惨与做作的嫌疑。但是无所谓,没有办法理解的人始终不能够懂得他人的悲喜,人的哀乐从不相通,譬如冷战时的情侣,譬如盯着发呆几个小时只能写出开头两行字的高数。

      一阵嘶哑尖锐的蜂鸣昭示着课间的结束,外面吃早饭的同学走进来,教室里就弥漫开一股肉包和辣椒酱的味道,混杂在其中的是烟草味,腥臭而又刺鼻。我呆坐着,想起之前自己偶然在放杂物的小隔间里看见面朝窗外,用脊背对着走廊的丹恒。曲指敲敲玻璃门,他愣怔地转头,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烟。掩藏已经太迟,我震惊于他竟然也会吞云吐雾,随后一把拉开门,到他身边去摸他的口袋,没找到烟盒,也没发现打火机。

      你烟哪里来的?我自认为用一种足够平静的语气问话,但是他依旧迅速地掐灭烟头,说,他没有烟瘾。

      没问你这个。

      我挑起眉。丹恒有没有烟瘾我都管不着,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肺癌也好,口臭也罢,都是他自己要为之负责的东西。老实说我也想过用尼古丁来提神,最后拦住我行动的是小学时参与的戒烟行动里展示出来的肺部照片,虫蛀似的孔洞和瘢痕在黑白灰的色调下显得愈加可怖,哪里是鲜活的脏器,更像是滤工业油渣的焦黑又沾满残留物的铁丝网。

      沉默片刻,他率先道歉,诚恳得好像我真的因为这种小事把他骂了一顿。所以我只好重复一遍:我没有生气。

      ——你不会想要见到我生气是什么样子的,丹恒。

      窗户外面的露台上堆了十几个烟头,从滤嘴的颜色来看,出现的时间估计比我入学还早不少,也算是“学长”。丹恒没接话,只是继续保持他可贵的沉默站在我身侧,等待从防盗窗的不锈钢窗棱里吹进来的冷风带走身上残余的烟味。我问他要不要来点香水,他怪异地看我一眼,用眼睛询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精致讲究。

      那目光持续到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扁扁的玻璃小瓶。

      是风油精。

      于是丹恒就顶着一身的神清气爽风油精味回教室,有几个同学闻了出来,问他,都十一月了,冷成这样难道还有蚊子?我替他回答:别问,问就是提神醒脑。

      后知后觉地发现二十分钟的大课间有超过五分之四的时间被我用来发呆,长桌摆着的石膏像沐浴自天窗投下的顶光。用来打光的灯盏不分昼夜地亮,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银月和太阳。耳机里放的音乐不知何时从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播到李斯特的《钟声》。我心血来潮的时候搜过曲谱,音符凶残得像数学系的期末试卷,多看一眼就恶心想吐。

      重新握住削得尖尖的铅笔,往纸上蹭几笔浅灰,指尖抹开发腻的粉末,隐匿在人像的阴影里。维尔瓦第的《四季》正巧播到冬季的第三乐章,层次分明而又凛冽的琴音之中,本应由刀凿出来的面孔逐渐清晰。眯着眼睛去望它背后的红布,像是祭司的双臂被人为斫断后飞溅在墙面上的一摊永不干涸的血。

      直立的双腿酸胀得疼痛,每改变一次位置都是两根僵直的长棍在笨拙地挪动,拉奥孔的眉眼在一次又一次的遥远与逼近里变得清晰又模糊。我能够看见他脸上的灰尘,因年岁实在久远而擦不净的灰尘,霉斑如瘢痕似地附着塑像鬈曲的胡须,让人忍不住想,海蛇的毒莫非遗落在特洛伊大祭司的胡子上。

      他的胡子有没有蛇毒我不清楚,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想知道他的肌肉群组是如何穿插,而灯光又是如何在凸起与凹陷处留下一道分明的投影。目光追寻着线条被光与影驱逐后留下的痕迹,弯弯曲曲地游走成一条河,画在纸面的界线却棱角分明。肌肉表面在千百次的切削与雕凿中变得平滑,弧面逐渐柔和,曲线优美得如同海峡之中翻涌的浪花。

      特洛伊,为众神贡献无数传说的城邦,在私欲和来自神灵的伟力之中覆灭。我想起海伦,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想起荷马和《伊利亚特》。

      “歌唱吧,女神!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

      当初路过一间空教室,里面有个男生声情并茂地朗诵这篇英雄的史诗,然而好巧不巧,下课的铃声响起,音乐来自肖邦。我憋住笑,在被对方发现之前拉着不明所以的丹恒离去。自那以后,只要提起阿喀琉斯或者《伊利亚特》,就不受控制地想起肖邦,而阿喀琉斯的愤怒就是肖邦。

      下课时外面下了雨,不大,吹在脸上像一阵雾。我懒得去撑伞,离宿舍楼也不过几分钟的脚程,就这么往楼外面走,然后被跟上来的丹恒拉住衣摆。

      他说,你至少也要把帽子戴上吧,同时手指拎着大衣的兜帽往我头上盖,把漏出来的鬓发别到耳后。

      但是头发还是会淋到雨的呀——我摇摇头,回答他。垂下来的发丝在胸口晃荡,上面很快就沾了细密的雨珠。

      丹恒走在旁边,听着我纠结二十分钟后的晚饭该吃什么,不时地发表意见,譬如我昨天刚说过不要再尝试金汤,也向着门采尔发誓永远不碰那令人瞳孔地震的草莓炒火龙果一下。

      那群人能不能向草莓和火龙果磕头道歉。

      我无法理解人的猎奇心理,所以也就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卖这道菜的窗口前会有那么多人排队。

      最近对吃饭向来没什么胃口,不会去像以前一样追求口腹之欲,属于一种有饭就吃没饭也行的状态。如果不是丹恒,我大概能三天吃两顿,主要是为了维持一个生命体征。最近他对我看得严了不少,不再像过去那样我说什么就信什么,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取而代之的是保姆式的陪同,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熄灯睡觉为止。

      事情演变成这样,确切来说是我自己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他抽烟那件事一样,我在某一天晚上去画室加班加点,困得不行了就把口袋里带来的一袋黑咖啡的包装撕了,仰头,粉末往嘴里一倒就当自己是在喝。

      ……你在做什么?

      回过头,丹恒站在门口,一手拎着奶茶保温袋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个时候我的嘴里还有黑咖啡粉,糊在口腔和嗓子眼,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我不知道黑咖啡和命哪个更苦,感觉差不多,于是在生活的重锤之下我根本没办法控制眼泪。

      当着别人的面掉眼泪是很丢人的一件事,尤其对着重要的人。那一瞬间我甚至忘了要从地上站起来,转回头光顾着用手背抹开溢出来的泪水,遮挡干呕的嘴唇,同时一边咳,一边哑着嗓子说自己只是被苦到了。他没说话,放下手里特地加了全糖的热奶茶,学着我的样子坐在地上。

      几步远的地方摆着拉奥孔,近两米的塑像居高临下,他的神情悲悯,而那悲悯之中又暗含着痛苦。苦涩的粉末从舌尖漫开,又在舌根处如海浪般回涌,一种反胃与恶心令我头脑清醒,或者说,我觉得自己他妈的从来就没那么清醒过。

      你应该哭出声——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人在痛苦到落泪时会哭出声。

      这算是痛苦吗,我不知道,也从未理解。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说不定就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大庭叶藏,他不明白什么是饥饿,而我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只是我不会顺着他人的话语承认自己身上正负着耶稣受刑时的十字木架。

      这不过是注定要受的罪,要偿还的孽,怎么就算是痛苦了呢。

      不是的,不是的——

      额头抵着额头,长发绕着短发,我在泪眼朦胧之中看见丹恒的眼睛,漂亮的天青色,干净得像是摆在案头的汝窑瓷器。我听见他轻声念我的名字,吟诵咒语一样反驳我未曾说出口的话。

      交叠的嘴唇唤回神智,闭上眼睛阻止泪水的流淌,我不想承认这是一种逃避,尚未完全消退的黑咖啡的苦涩在纠缠的唇舌之间稀释。

      ……你买的黑咖啡真的很苦。他喘着气,这样说。

      黑咖啡不苦我就要给店家差评了。

      我问他,既然如此还要亲上来,你是不是傻?

      提神用的东西或多或少都带着刺激性,溶解之后的咖啡液都苦涩得让人皱眉,何况是直接倒进嘴里的干粉。

      但我只是想要分担你的压力。他反驳道,就算无法分担,我也希望能够品尝和你同样的痛苦。

      丹恒自那天以后就将这当作是一个不容违背的誓言与约定,只要他能够挤出时间,无论我要去哪里,他都会在宿舍楼底下等着,戴上耳机注视进出的闸门。我告诉过他好几次,说你大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孩子。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从口袋里摸出装水果糖的铁盒,挑出一颗沾了雪白糖霜的硬糖放到嘴边。

      小孩子才会这么喜欢吃甜的。他伸出手,用指腹抹去嘴唇上残留的白霜,说,等你什么时候奶茶不喝全糖了再说吧。

      嘴里含着梨子味的硬糖,说话都变得含糊不清:丹恒你在看不起谁啊?

      全糖怎么了,丹恒他不知道,要不是没有这个选项,我甚至准备往里面加十三分的糖。我就是小孩嘴,而且要不是靠着这些糖分带来的多巴胺,还能撑多久都是个问题,说不定哪一天宿舍楼或是教学楼下就要拉起警戒线,然后是闪着红蓝两色灯光的救护车,还有不再唱着“我从山中来,带株兰花草”,安静得像是在哀悼的洒水车。

      ——作品展准备得怎么样?

      ——还没画完。你知道的,就是那张大素描,拉奥孔。

      拉奥孔。他重复了一遍塑像的名字,然后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画那丧心病狂的穿插结构。

      因为莱辛的那本书和美术概论的教材都提到它了……好吧,其实是我懒得去换素材,眼前摆了那尊雕塑,所以就画了。

      我和丹恒并肩走在学校那条后街,被学长学姐叫作是“大学生堕落街”的一路上是摆满街头巷尾的小吃摊铺,还有关门了的不知凡几的美甲店和蛋糕房,私拉乱接的一束一束电线像是血管一样从我们头顶延伸,延伸着向目光所望不到的远方。

      他突然把我拉住,向行道的内里推了推,直到一阵呼啸而过的风流窜,我才明白是有一辆电瓶车以极刁钻的角度穿过肩并着肩行走的人群。那是一辆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电瓶车,旧得都称不上一句“小电驴”,至少也该喊它老电骡。放置在后面的保温箱是纯度极高的蓝色,上面用白墨印着一行所属的公司,又贴了一张翘边又褪了色的纸。

      上面写着,用双手创造幸福未来。

      我觉得有些荒谬。

      我一边对此奉若圭臬,一边又无法控制地觉得荒谬。就像人毫无道理地受着苦,又毫无根据地怀着希望。

      在面馆沾满擦不净油污的桌边落座,丹恒熟稔地向老板连串报出一堆忌口:不要洋葱,不要韭菜,不要葱花,不要辣椒——而我始终想着倚墙摆放的石膏。

      拉奥孔,拉奥孔。它身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因痛苦而紧绷,脸上流露给世人的却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就是未来,如此悲哀而又戏剧化的将来。现实是无处可逃的,因此只能流亡向无人所知的时间奔淌过的暗河。我很少和丹恒讨论未来,这多少有点残忍,特别是在听闻有一个学姐的舍友在睡梦中保研之后。他也不轻易提起这个话题,那毕竟是雾里探花,临渊而行,一个不小心得摔下去。

      筷子戳着快要坨成一团的面,我看了眼坐在对面一边吃饭一边对着会话框忙碌展览相关事宜的丹恒,默默地想,我的未来甚至不如一碗面条。

      有人说过,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而幸福总是千篇一律,每一个人都只是被遗落在凡尘俗世里的乞儿与弃儿,层层叠叠的死亡和重生便是不幸之总和。

      只不过乐观的人称其为规律,悲观者唤其名为命运。

      班主任还有其他老师说过不止一次的话于此刻回响,他们说,你们终要成为伟大的人。

      ——伟大的人。

      夹起在桌上摔打了数次,最终被切断了扔进滚水中的宽面,酱油附在面上,沾着切得细碎的肉沫。伟大的人会坐在苍蝇馆子里嗦面条吗,我想应该是会的,再伟大也到底是人,饿了得吃饭,困了要睡觉,生气了也会在心里暗骂一句对面是傻-逼。伟大固然需要用平凡来突显,但那毕竟太遥远。我和其他很多同学一样,将老师的这句期望视作入冬之后吹过鬓发又钻进衣领的冷风,甩甩脑袋就这么过去。

      说这是对名利的淡泊实在高攀,无非是一群又一群的庸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仰望着天才,瞧不起朽木。既无寂灭了的希望,又没改进奋起的可能,只是过着盲目的生活,徒劳地对着柴米油盐和糖茶酱醋,没有人会刻意去记得,因为正义和慈悲都轻视他们。

      回到艺术楼,底下是尚未离去的音乐生,琴房里接二连三地响着巴赫,德彪西与莫扎特。最靠近大门的是学民乐的几个,笛声比风更快吹过耳际,紧随其后的是那群用美声唱军歌的家伙,只是这一次不再洪亮,反而轻轻哼唱熟悉的歌谣。丹恒和我站在门口,从最初的一句“长亭外,古道边”听到“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送别》结束没过多久,紧闭的教室里又开始唱:“梦想总是遥不可及,是不是应该放弃——”

      “——花开花落又是一季,春天啊你在哪里?”

      一次开在操场上的音乐社演唱会,这首有些年份的曲子被搬到温度只有个位数的夜晚之中,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夜空挂着银色的月亮。人工草坪的足球场中央坐了几圈人,被围起来的是两三人组成的简单乐队,抱着吉他的演奏者和拿着话筒的歌手像我们一样席地而坐。最开始唱的是赵雷,之后又是□□,林俊杰甚至是王菲。从回忆是思念的酒到北京第二十五个秋天的夜晚,又从江南烟雨到匆匆那年,最后唱到《老男孩》。

      我在足球场上没坐多久,一个电话把我带离热闹的人群和海浪一样起伏的各色荧光棒,当然还有通过麦克风扩开的吉他与歌声。绕着塑胶跑道一圈一圈地走,父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至耳中,他们例行的关于天气与学业的询问被敷衍过去,只是说这里还没有冷到需要再添置冬衣。

      报喜不报忧是不需要向谁学习的东西,所谓的善意谎言无师自通。在我口中,画画是闭着眼睛就能够完美达成的小事,我可以是范宽和李唐,也可以是达芬奇或者德拉克洛瓦。然而现实是我只是一个庸人,仅能够壮着胆子抬起头去仰望天才的项背,而不是抬起脚步去追随他的身影。

      风把手指吹得冷硬发麻,眼眶却开始发热,一阵又一阵白雾从开合的口中氤氲着升起。操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不用去猜测的不久后的事情在这里上演实在是丢脸。我往林中走,花坛里栽着银杏,本就发黄的叶片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透明。散下的长发挡住灯光,在脸上投射一道与夜色相差无几的暗影,沿着修在其中的小径前进,曲折几次中遇见了不少情侣。那些人直接被无视,这样对我和他们都好,毕竟我总是替别人尴尬。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我找了一处没人的长椅坐下,开始走神。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估计也是翻来覆去的那些话,什么“好好学习”,“不要让我们担心”之类的。敷衍应声的同时我想起摆在画室里尚未完成的那幅画,无数思绪就又在喉头凝聚,最终走出来的只是叹息。

      抬起头,隔着层层的叶去望头顶上的天空,紫灰的云和闪亮的星都融化在水里了,缓慢地流动。最先开始流淌的是月亮,边缘变得模糊,随着云向一处飘荡。盯着天空,我想起割了耳朵的梵高,还有很久很久以前,在乡下老家的田埂上追着月亮跑。树梢和屋檐瓦楞上的星月总是跑得那么快,永远差了十步,永远追不到。我眨了眨眼,才发觉是泪水在让它们流动。

      有人说苦痛是天上的星月——而它轻而易举地便照见人间细小的碎裂。

      挂断电话,叹息和眼泪一起淌出。独自占据一张长椅让我感觉有些愧疚,一对情侣坐在相隔咫尺的另一张长椅上浓情蜜意,我待在这里低着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人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我并非觉得吵闹,只是在想,喜乐与悲苦究竟是他人的,除了自己,谁都没办法全然品味。

      坐在长椅上,垂着头,鬓发重新遮住本就稀疏的月光。我等着眼泪流干,并且从未有过如此庆幸自己不会哭出声,手机的屏幕长久地亮着那一个界面,艰难地维持一个随时可能被戳穿的伪装。

      过了没多久,一个人坐到长椅的另一头。

      来人是谁,我没抬头去看,不管是不是认识的同学,撞见这样的场面都太过丢脸。片刻后,从指缝之中往旁边瞄,看见的只是一个朦胧的影,近在咫尺,又相隔万里。破罐破摔地转过头,看见的是丹恒,班上寡言的优等生,哪怕不算天才,也能够称一句天赋异禀。他和我几乎没有交集,如果要往我的脸上贴金的话,他与我一样远离人群。旁人或许会觉得丹恒平易近人,体贴知礼,我却明白他用得体进退伪装的依旧是疏离,这样的人不会看着一个还算熟悉的同班同学掉眼泪,也不会轻率地予以安慰。

      因此,他只是保持安静,安静地坐在长椅的另一端,抬头去看星星。

      ……你还好吗?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微微侧头,终于开口:需要给你一些个人空间吗?

      如果他真的想,就不应该坐在这里——这种堪称刻薄的回答到底还是没说出口,用恶意揣测他人在此时此刻已经成为本能,尚未表现出攻击性不过是理智在约束着一言一行。我没有说话,仅是坏心眼地以沉默来回应。

      丹恒一直坐到我站起来准备回宿舍,我在转身离开之前装作与他熟悉的模样,告诉他,下次看见女生坐在路边哭的时候还是别说话比较好。结果他只是摇头,说他在最初没有选择开口是因为他觉得我离他太远了。

      他一直都觉得,我离所有人都太远了。

      许久之后的旧事重提,他坐在花坛边缘的石砖上,手里拿着针管笔去描绘面前的雕花斗拱和白墙黛瓦。

      丹恒对我还记得并为此耿耿于怀感到惊讶,因为那真的算是挺久以前的事情,而且严格来讲,这还是我们两个第一次说那么多话。他依旧是那个回答,说我在那一个瞬间遥远得令他惶恐。像是一只被风吹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地向远处飞去,坠落到虹彩的尽头。所以他就想,得有人趁着风筝尚未飞远就去捉住那根蛛丝一样的线。

      我和他开玩笑:要是追不到,该怎么办呢。

      那就跟着风筝走。他停下笔尖,抬起头,看着我的目光专注得如同端详一尊即将成为作品的塑像,说:传说彩虹的尽头埋藏着稀世珍宝……我想大概就是你了。

      聒噪!

      瞪着眼睛说了一句,我没有半点犹豫地站起身,拎着折叠椅和装着勾线笔的笔袋挪到了和丹恒相隔十余步的地方坐下,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他的笑。后面的几个小时,我没和丹恒讲一句话,专心致志地在纸面上用笔墨雕琢街巷的墙面上攀着的爬山虎,还有青石铺就的路面因鞋踏和车辙的碾压而形成的凝固了的岁月。

      收拾好画材,背着包往订下的酒店走,路上遇见一个抱着手风琴的老妪,弹奏的是一曲《山楂树》。我翻开手中的线圈本,用牙咬开笔盖,对着那位将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画速写。一曲落定,本就零星的听众散去大半,我撕下那一页,撕下之后却开始犹豫。丹恒见此,从我的手中抽走那张画得堪称潦草的纸,轻声说了一句“交给我”。

      他来到对方面前,简单攀谈两句就把那张速写递到她面前,同时示意她往我这里看。我别开眼,假装在端详街角那家花店里摆的红山茶,从余光里看见两人带着笑的面容。

      我应该回避的。

      我这样想,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哪怕是对着摆在地上那张打印出来的二维码,扫上十几二十块钱都比现在好上一些。

      ……对不起,老师。我默念着班主任的名字。

      学生给你丢大脸了。

      丹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说弹手风琴的那位老太太很喜欢那张速写,而且还有礼物要送给我。

      什么?我茫然地回头,随即看见手风琴再一次奏响,经由时间打磨过的声音唱起《苏丽珂》。

      “我激动地问那枝头的夜莺。”

      “你可是我的爱人苏丽珂?”

      画至塑像的跟足,须得席地而坐,或是对榉木的画架和靠墙摆着的人像跪下。我从画板与画板之间的缝隙里去看祭司踩着阶石的脚,冷硬的瓷砖隔了一层大衣的下摆依旧渗出寒凉,手撑着地面,好像在摸那条纠缠了拉奥孔大腿和胸腹的海蛇。

      眼前恍然地晃过一阵晕眩,穿插复杂的肌理在仅有黑白灰的纸面上逐渐扭曲。握在手里的铅笔掉在地上,断了芯,被削得如同开花圣诞树的笔杆随手摆在地上,一脚踩得稀碎。

      最后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的是丹恒。刚起身时没站稳,倒在他怀里,我和他说:别动,丹恒,我腿有点麻。

      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画画——他的声音响在我头顶,我听见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说,这个周末出去转转吧。

      还有谁和我们一起?

      我站直身体,回想其他同学以及我们各自室友的行程,想了不到一半,他回答——只有我们两个。

      ……只有我们两个。再一次重复这句话时,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知道这是否算作一种约会,谁约会不去逛街,反而来美术馆看画展和书法展。丹恒问我要不要顺路去一趟博物馆,那里刚好借来了一批唐朝的真品,就摆在市博物馆。

      老实说,很心动。

      很难不心动。

      虽然美术史论背得生不如死,老师上课的时候从私藏里带来展示的几件石器足以让我与大部头和解,那毕竟是上万年的文物,能见到一眼的机会都不算多,何况是上手去摸。我答应得很干脆,甚至可以说没有半点犹豫。这副模样像是娱乐到了丹恒,他轻笑一声,打开手机给我看预约成功的界面,我们两个的名字和二维码现于其上。

      走吧。他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我从他天青的眼中看见纠缠祭司的海蛇的眼睛,同样是泛着青翠的色泽,在温润之中显得冰冷。咸腥的海洋的气息始终萦绕,牵着前行的手传递来的温暖实在杯水车薪。

      黄绿白的三彩陶俑在玻璃展柜里鼓瑟吹笙,唱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奏的是李隆基的羽衣曲。

      ——你听见了吗,丹恒?我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我听见琵琶女鬓边牡丹的凋零。

      他蹙起眉,堪称秀气的两道远山聚拢在一起。我清楚地知晓,耳边盛大的乐章早已成为一圈消散在时光里的涟漪,如今听见的不过是旷谷之中的回响,长安的月色在窗棂上摔碎了,变作展厅里不灭的暖光。

      回到旅馆的房间,躺在铺得平整的床上,丹恒坐在桌边打开电脑一张一张地选照片。我不知道订房间的时候为什么会脑子一抽拒绝了两个单人间,可能是为了省钱,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尴尬让我把脸埋进枕头,躺了几秒钟的尸,爬起来问丹恒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啊,没关系,你继续休息吧。

      他这样说反而让我更不好意思继续摆,于是踩着拖鞋坐到他旁边,支着脑袋看他挑照片,最后就这么瞌睡过去。醒来已经是深夜,熄了灯的房间里仅有外面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我看见丹恒趴在书桌上,仅披了一件外衣,想来又是准备熬大夜结果没撑住才倒了下去。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躺回床上去睡,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丹恒迷迷糊糊地脱去外衣,往床上走的时候及其自然地牵着我的手,把原本打算在落地窗边上酝酿一下情绪的我也拉回床边。

      被带着躺下并且卷进被子里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竟然是幸好脱了毛衣和加绒长裤,出来的时候还在里面穿了件秋衣和秋裤。丹恒睡着得很快,而睡够了的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注视房间的天花板。耳边是尖锐的只有我能够听见的啸叫,被掩盖过去的是枕边人平缓的呼吸,我的情况我自己很清楚,丹恒也是,所以他才会想着把我拉出画室。

      要说真的把未完成的作品抛之脑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人一旦无事可做就会胡思乱想。我注视贴着的墙纸上蜿蜒的枝叶纹样,看着它们在昏暗之中变成海蛇。耳边的啸叫变成蛇类嘶哑的吐信,呼吸变得沉重,我几乎是觉得在溺亡,肺中的空气逐渐被挤压出去。

      我侧过身,以免吵醒丹恒,发晕发胀的大脑向枕头下陷,狂跳的心脏像是刚跑完体测。然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我身后伸出手,紧紧握住短暂地失去控制的手腕。耳中的啸叫让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见他坐起身的朦胧的影子和流淌过路灯金色光辉的眼睛。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许久才结束,倒在丹恒的怀里,长时间的幻听减弱,我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他问我,你还好吗。

      我不好,或者说糟糕透顶,所以大脑实在不满我的迟钝,让浑身上下的器官为我拉响警笛——我本想要这么说,随后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就像梦中的菩萨所说,这不过是一段必然要行的路。

      于是我叹了一声: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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