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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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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江简之在一缕阳光的照耀下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身边空荡荡的。
除了正侧躺的一小片角落,其余床单都被捋得很平展,连昨天晚上两个人动作间无法避免蹭开的被角都被折成直线了,干净整齐,不留一丝褶皱,也没有一丝躺过的痕迹,平展的如同没有人在那里睡过一夜。
过去很多时间,醒来时都是这样一个人,每天循环往复,独自从黑夜中苏醒。
但是……
手臂还悬在空中,他试着伸了两下——有点麻,当了整整半夜枕头,胳膊早就已经被压僵了。想到什么虽然离谱但放在梁依然身上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状况,江简之先是心里一凉,就像心脏被谁狠狠拧了一下,随后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
好在这份担心没有持续多久,客厅很快传来一些遮遮掩掩清嗓子的响动。江简之立刻听出梁依然的声音,于是对着吊顶舒了长长长长一口气。
后半夜他真的睡得很踏实,甚至没有意识到梁依然究竟是几点醒来的。
江简之拿起床头石英闹钟摆件,借着反光拨了几下头发,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凌乱,这才心满意足走出卧室。
餐桌上的白瓷碗里,有两颗煮好的鸡蛋,桌上还有杯牛奶,而沙发上坐着的是一个僵硬且熟悉的身影。路过餐桌时江简之手背轻轻挨了挨杯壁——牛奶还是温的。
说实话他没想要继续观察,没想到眼神无意掠过阳台,被晾衣架上挂的碎花内裤晃了下眼。
还故意晾在很隐蔽的视角盲区。
“……”
江简之一下子清醒不少。
他知道梁依然脸皮薄的要命,自己要是敢开腔绝对绝对会把她惹急眼,就坚决转头不去往那边看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沙发上——梁依然笔直地坐在那里,脊背挺的直愣愣的,只挨了半沿坐,姿势很滑稽。
大清早,却已经穿戴整齐,就像来这里做客的客人一样拘束僵硬,脸色淡淡的白,神情非常严肃紧绷,左脚微微绷直,右腿也穿好了假肢,大半边身体几乎都悬在外面,光看一眼那造型他都累了。
江简之就拉开椅子坐下,坐在那里,越过整个桌子,眼神一直打量着她——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太对窍。
梁依然刚才听到卧室的窸窣,已经猜想到是江简之醒了,因此一直非常如临大敌地等候着。看他在盯自己,一开始还眼神闪躲,后面实在躲不开了,才招了招手:“早,早啊。”
那惊慌失措的模样简直像只随时要逃窜的兔子。
江简之看着她那副表情,心里差不多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好歹也在一起了几个月,他对她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但此时此刻,他为自己对她的了解而感到酸楚,又为他看懂了她的逃避而绝望。
江简之本来泛了一夜甜滋滋的心中,“唰”地一下瞬间凉了。
他装作很镇静地样子问:“几点起的,都没听到。”
“哦……嗯,七点多一点吧。”梁依然心里发虚,放佛接受问讯的犯人,闪烁其辞,随口溜话:“怕吵你,就先出来了。”
事实被折腾完一顿以后,剩下的整个夜晚她都根本没怎么睡着。虽然体力上极其疲惫,但心绪更加烦乱。
梁依然闭上眼,就无法自我控制地开始焦虑——躺在一边的人居然是江简之?她居然还跑到他的家里?和他同床共枕……越想越心惊胆战,根本无法合眼。
这个夜晚似乎是个错误。
“我……”
梁依然再一次张开嘴,又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发愣。
“你今天不是有课?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家休息。”江简之说。
梁依然点点头,指了指餐桌上的鸡蛋和牛奶:“你也吃点吧。”
其实天还没亮的那会,她愁眉苦脸窝在床上,就开始给肖倩发信息:非常抱歉半夜发烧了,实在起不了床一会要去医院测血云云。
肖倩还关心地回复,需不需要我陪你去医院啊,你一个人吗还是和那个江总?
梁依然将头从江简之下巴处挪开一点,又发觉自己的腰还被他的胳膊紧紧环着,心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真是这个江总。
她现在该怎么办,躲都躲不及。
最后都没敢回复,多说多错,如果肖倩问起来,就说吃了退烧药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和体力,都不允许她带学生上课,这样丝毫不为学生负责。
梁依然从江简之的怀里小心翼翼逃脱出来,蹑手蹑脚捡起散乱一地的衣服,抱在胸口。同时,尽力使唯一可以承重的左腿不要用力摩擦地面,发出太大声音,吵醒江简之,一步一步从卧室挪出来,腿肚子都快抽筋了。路过洗手台,微弱的夜灯下,镜子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两颊殷红,眼神朦胧,双唇还被吮的有些肿,脖子上和耳后深深浅浅全是痕迹。
命运对她的玩笑还在继续。
这一次,梁依然同样没有能够在幸福的幻象中沉溺太久,只是低了下头,就发现昨夜仓促中脱下的假肢被放置在一边,摆在江简之简单精巧价格不菲的家具间,显得那么突兀丑陋,如同兜头泼下来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幻觉的幸福。
梁依然在原地发了一阵呆,认命一样垂下脖颈,慢慢挪过去,拿起假肢,坐在沙发上,慢吞吞给残肢穿戴好。
她很好,她真的觉得自己一点不差,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低贱,但是在这个清晨,她觉得被什么无言的事物打败了,现实摆在这里,彷佛像无言的宣判。
她知道正常是什么样子,因此更加清楚残缺的遗憾。
还好昨天晚上江简之在最后关头把灯按灭了。
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梁依然很紧的握住拳头,在心里暗暗对自己承诺:那么就现在结束吧,还能体面的离开,彼此保留一点尊严。
两个人默默无语的吃完,梁依然还说:“我来,我来洗碗吧。”
江简之指了指厨房:“有洗碗机。”
“……”
梁依然就又老实坐回去了。
最后还是江简之收拾的垃圾,然后给她洗了水果,打开电视,安排好才说:“我洗个澡,出来送你回家。”
临进浴室前,他把碗筷放进洗碗机。
梁依然如坐针毡,电视播什么完全没注意,又听见洗碗机轰轰的,一下子有泡沫咕嘟嘟冒出来,给她吓一大跳,跑到浴室门口敲门:“洗碗机好像漏了?流了好多泡泡……”
“什么?”江简之在里面咕哝了两句,语句被水声盖的闷闷:“没听清?”
“洗碗机坏了!”
这下水声也小了。
江简之在里面默了两秒:“等会我马上出来。”又很大声地隔着门喊她名字:“梁依然,你不要动。”
过了几分钟,江简之套了件白衬衫休闲裤,头发吹得半干出来了。
他看到她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并没有乱动的迹象,眉心还稍微平展了些,蹲下来打开、关上,反复两下判断说:“打扫阿姨不太习惯用这个,好久没用,估计是有什么问题。”
梁依然站起来,很担心地说:“地湿了,要不要我去拖一下。”
江简之又说:“不用。”
其实家里有扫地机器人,但是洗碗机冲出来的水还有点滑,他怕她不小心走过来摔倒,就去清扫室拿了吸水墩布,哼哧哼哧拖干地板。
梁依然看他走过来,走过去,眼神飘飘忽忽。
唉……
太帅了,可惜他们要结束了。
江简之没有抬头,后背就像长了眼一样:“看我干嘛?”
“啊,没、没有啊……看你出汗了。”
江简之说:“太热了。”
梁依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来吧。”
江简之也没有以“你腿不方便”拒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刚不是说腿发虚么。”
结果梁依然又闹了个大红脸。
江简之送她回家。隔着车窗,她再一次看到了昨夜令他心神动摇的那些山水和灯光,然而太阳出来了,那些光晕全部被打回原形,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假山假水和人造景观。
在阳光下,魔法也该失效了。
路上,江简之闷头闷脑说:“一会路过药店买点药吧。”
梁依然眼睛霍地睁大了,她结结巴巴说:“我记得,你最后、最后,没有……”
江简之握着方向盘,嘴唇紧紧抿着:“没有在里面……但是也是有概率的。”
他把车停在路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会再吃药了,对你身体不好。”
梁依然在心里悄悄回嘴:不会再有以后了。
梁依然回到家,洗完澡蒙头睡到昏天黑地。
醒来时晚霞灿烂,布满天边。
望着黄昏的天色,她开始思索:这之前的那些时候,他们……算在一起吗?
好像江简之也没有提过真的要在一起的事……
但是,如果就这样断掉会不会不太礼貌?
心理斗争了良久,梁依然终于深呼一口气,打开备忘录,开始措辞。
简之……
删掉。
江简之……
再删掉。
江总?
呃……必须删掉。
她一边迟缓的敲击着屏幕,一边甚至能想象到江简之看到那些信息的表情——一定很平静,平静中又有点阴阳怪气:“床都上了,还叫的这么生疏,太客气了吧梁依然。”
最后还是决定去掉讨人厌的称呼,直接叫,“你”。
——感觉我们还是不太合适,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昨天晚上的事,真的对不起,非常抱歉。
信息发出,梁依然又赶紧补了一句:谢谢你这么久以来对我的照顾。你和简元,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谢谢。
然后果断把江简之拉黑了。
发完消息,梁依然关了机,从衣柜底下取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出门,打车,坐在车后排闭眼默默流了一场泪。
牺牲一点点自尊心,换来一次419,对象是江简之,算来好像也没那么吃亏。
***
再次打开手机时,开机画面还没显示完,桌面还在加载中,各种提示就像疯了一样哗啦啦冒出来。
未接来电:江简之31个
然后是微信、短信。
——?
——接电话。
——在家吗,我过去找你。
——梁依然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怎么了?是不是昨晚哪里受伤了不舒服?
——梁依然接电话。
……
梁依然都能想到江简之铁青的脸色,肯定发了几次微信,没人理会,就用短信,最后在短信里气急败坏质问:你神经吧梁依然。
接电话。
梁依然把手指悬停在最后一条消息上,那是3个小时前,就再没有来任何短信和电话了。
梁依然能猜出他情绪一定不太好,因为毕竟是共度一夜后杳无音讯了,而且江简之那么骄傲的人,居然被一个残疾人甩了——简直是骇人听闻的灾难。
她原本以为自己心态调整的挺好的,毕竟对这些事,从一开始她就早有计划,也早有准备,但是真的走到这一步,心里还是挺难受。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放声大哭,因为她正是怀抱着多么绝望而悲伤的心情,在江简之家的沙发上,从凌晨枯坐到了清早,右腿的那一整条碳素纤维,成功将一切想象都变成了类似于恶作剧的笑话。
梁依然走在海滩上,耳边一阵铃声划破黑暗。
她看着屏幕,这次没有挂断。
她想心平气和的交流,就尽量放轻声音,平静地问:“喂?”
对面愣了一下,很快急促地对她喊:“梁依然你人在哪?”
“……”
梁依然没回答。
“我差点报警了你知不知道?!”
梁依然拼命忍着眼泪,但是终于没出息的忍不住了。绵长的浪涌和震撼却规律的潮声,一波一波涌起,不断麻痹着神经,令人有种置身梦中的恍惚感。
她略微抽泣着喃喃:“太丑了,我太丑了……”
江简之周围很安静了,沉默了好一阵,他才问:“……为什么。”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吗?!”梁依然再也没办法装下去,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
一直以来她强装不在乎,装作可以随时抽身的洒脱,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害怕失去的懦弱。
江简之轻轻笑了下,轻得像羽毛,故意叹息说:“不知道啊。”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梁依然更加难过愤怒了,她的怒气不是因他的笑,而是为自己。她冲着海浪大吼:“我是个瘸子,残疾!我没有腿!你说为什么?!”
害怕就害怕,为什么要骗自己说不想要?
海浪带来风的声音,一阵阵拍打着岸边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礁石,水从岩缝倾泻,发出幽深的哗哗声。浪头吻着月光。
大海包容一切,一百年前,一千年前,一万年前一亿年前,在地球诞生之初陆地海洋没有分别的时候,这些水就在这里,带着往后某个古老纪元的雪和冰。
江简之沉默了一会,平静地说:“可是我觉得你很漂亮。”
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很郑重其事,彷佛在陈述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弹琴的样子漂亮,微笑的样子也漂亮,还送我花,善良,勇敢,又有爱心,又多才多艺,小孩子也那么喜欢你,我其实或许从第一次在院子里见你就喜欢你了,你知不知道……”
“够了!”梁依然痛苦地闭上眼,终于忍无可忍,将他打断,她害怕他会一直说下去。
“不要再说了,你这样我会更觉得自己可怜。”
江简之说:“是你不愿意面对自己,也不愿意面对我对你的感情。”
梁依然磕磕绊绊哭的哭着,肩膀抖得厉害:“你知不知道……人家给我介绍、介绍对象,都是什么条件,我……我是个残疾人,你那么……那么好,明明值得更好的,跟我在一起,别人都会嘲笑你的……”泪水蜿蜒过她的脸。
安静了几秒,江简之才说:“我不在乎。”
梁依然对着黑暗的潮水泪流满面,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哭的这样歇斯底里了,她一遍遍大声说:“我在乎。我在乎!”喉咙控制不住的紧缩,她口齿含混地说:“他们凭什么说你……”
江简之这会完全回过味来,慢慢哦了一声,顺着她哄:“他们那么坏啊。”
“对啊,世界上坏人就是很多啊……”
梁依然哽咽着应和。
江简之嗯了一声,心想真是看不出来你的觉悟。
“所以我要好好的,幸福的把他们都气晕。”
“对,对……”这句话一下戳中梁依然的心口,她一边啜泣,一边拼命点头:“是的江简之,你要好好的……要比他们都幸福……”
她举着手机,一瘸一拐走到岸边小亭里坐下。路过卖烟花的小摊,引来游人侧目一片。
江简之几乎被她气得快要说不出话。
“你总是一天想些没用的,还跟我发那个消息,早上装出那副样子,我真的是……”
话到这里,逐渐就变得模糊,词句都含糊地丢失在咸湿海风中。
“对啊……”
那边全是杂音,电话却没断,但没有人说话了。一股股风声擦过耳际,浪花太吵了,她也像喝了一通酒一样,神志已经不完全清醒了。
她只好边哭边哑着嗓子吼:“喂——喂——”
江简之的号码通着,没有挂断,却长久没有回声。
梁依然沿着海岸线一直走啊,走啊,走到灯火越来越稀疏,沙滩上渐渐只剩下了几盏孤灯和她一个人。
有个声音在背后叫她。
“梁依然?”
江简之不知道才从哪里急匆匆赶来,西装笔挺,穿着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他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戴了黑框眼镜,还微微喘着气:“怎么跑这里来了。”
梁依然发觉他脸色也没有多少怒气,只是有点难得的苍白。
江简之朝她走来,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用手背碰了碰她脸颊,低声问:“冷不冷?”
梁依然完全呆住了:“你、你来这干嘛。”
江简之说:“你走丢了,我来找你啊。”
隔着电话,梁依然尚且有朝他撒泼的勇气,等真正面对面了,却半句话都说不完整。心跳快要濒临失控。
“来的路上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正式说过,所以才让你胡思乱想,到处误会。”
江简之的目光很平静,却非常郑重。
“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关乎两个人未来很多年的幸福,分别是你的和我的,所以我必须征求你的意见。我很认真的在问,所以你也要认真回答我。
“不许骗我,不许搪塞,不许撒娇打滚糊弄我。”
他的呼吸慢慢匀停,梁依然也忘了哭泣,就那样无所适从地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的问题。
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出于好奇。
是出于爱情。
月光下,大海涌起长长的洁白的雪线。
江简之低头看向她:“请问,梁依然——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