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亮晶晶》暗月凝霜

28、第 28 章

　　钢琴键盘中白色琴键，用于弹奏基本音级，黑键用于弹奏变化音级。钢琴共有88个琴键，52个白键，36个黑键，黑键位置靠上，较短，较窄；白键则平铺直叙于整个琴体，长而略宽。黑白交错，泾渭分明，却又彼此不可或缺。

　　琴键被按下时，琴槌打中琴弦，振动出无数种音调变化，无数变奏的可能，流泻出或悠远，或哀伤、宁静，或欢快，或激昂的和弦。

　　在梁依然缓慢的，如静水流过的小小世界里，这88个琴键占了其中很大一部分。

　　每个生命的降生都伴随着天赋，区别只在于是否能被一双智慧且欣赏的慧眼所凝视。有些人天生善于模仿，无论人或动物，只需要稍加观察便可以模仿的惟妙惟肖；还有些人能次次做出数学最后一道压轴题，数字对他们来讲超脱了公式与有形，是某种更高维度的美妙存在，会流动，有声音。

　　梁依然从小则对音乐表露出了一定兴趣，她家里没有人学过乐器，小时候，姥爷偶尔会翻箱倒柜拿出一把破旧的手风琴，站在空旷无垠的田间演奏，梁依然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听得很高兴，拍着小手应和。

　　等到小学音乐课，老师弹的那些流畅简单的儿歌，她基本听一两遍，就能摸出谱子了。

　　她家条件在普通家庭里还算可以，学费不成问题，只是父母觉得孩子太小，说不定是三分钟热度，很难坚持下去，就先领她去听了节钢琴课。

　　在去琴房的路上，梁依然见到了一只小蝴蝶。蝴蝶受伤了，停在冬青叶间，徒劳地扇动翅膀，飞不起来，梁依然和妈妈把它用卫生纸包住，鼓着嘴巴吹气，试图帮助它飞行，却只能眼睁睁看它一次又一次跌落在地，蹒跚地在她手臂爬行。

　　蝴蝶失去翅膀，变成了普通的爬行昆虫。

　　梁依然一路带着受伤的白蝴蝶到教室，将它放在亮黑的琴盖上。

　　那段优美明快的曲调，她永远也不会忘，夜色中的多瑙河闪闪发光，河畔夜莺歌喉婉转悠扬，老师灵活的手指在黑白琴键间上下翻飞，她惊讶地看到那只蝴蝶在乐曲中翩翩起舞，尝试着振动翅膀。

　　当然，这不是迪士尼童话。

　　小蝴蝶翅膀损坏很严重，最后还是死掉了。但那天清晨琴房里发生的一切还是牢牢印刻在梁依然幼小的记忆中。

　　她也确实用实际行动向父母证明了自己并不是三分钟热度，考级、比赛、跟着校乐团交流表演，学艺术挺苦的，好在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学习成绩不是拔尖，居然通过艺考特招进了本省最好的一中。

　　爸爸妈妈都特别开心，为她骄傲，她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开一场属于自己的独奏音乐会，为了这个梦想，一定要在高中好好学习，更加努力的练琴。

　　没想到开学第一天，梁依然就蒙了——在初中她多少还算挺优秀的，长得文静，受老师喜欢，人缘也好，还会弹乐器。来到一中，一大片乌泱泱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其中不乏背着提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乐器箱的，学校门口停的全是豪车。

　　她背着双肩包，怯生生走在人堆里，顺着人流挤来挤去，一会被撞一下，看形状像是大提琴。

　　梁依然走在陌生的校园里，周围全是虚化的生疏的人脸，没有一个人她认识，大家都在三两个结伴说话，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的行驶在海中。

　　梁依然路过一中的豪华喷泉，假山池塘，路过刻着校训的巨大石碑，路过某位领导手提的四个大字“天天向上”，路过一中的历年优秀毕业生光荣榜，有几个同学朝上指了指，她顺着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一个男生的照片上。

　　——少年亭亭如竹，五官俊秀，意气风发，看介绍，是大她五届的学长，横扫竞赛无敌手，至今保留着数学和理综最高分记录，哪怕画质如此模糊也足以一窥学长当年风姿。

　　梁依然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眼神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困扰着她。

　　一中大多是本部直升，像她这样的外来人口不多见，然而她实在又太平凡，就算稀有也并不多引人注目。

　　同桌是个胖乎乎的男生，她在簇新的桌椅板凳前坐下来，很紧张地四处环顾，发现高中同学们似乎都互相认识……除了她。

　　还没把书包放下，后面戴眼镜的同学就举手说：“老师，我这个位置太后了，看不清黑板。”班主任点前面的人头：“那你往前坐两排吧，你——这个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和他换个座位。”

　　教室里充斥着新书本印刷的油墨味道，她听话地站起来，捏着书包带往后排走，一支圆珠笔“啪哒”掉在脚边，梁依然弯下腰，捡起。

　　新同桌转着笔，笔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漫不经心的曲线，对她露出一个不怎么带正形的笑：“这么巧，军训时候咱俩还当舞伴来着？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江简元。我可没忘了你啊，梁依然。”

　　她没有注意过新同桌和十五分钟前经过照片墙上那个学长鼻尖相似的弧度，唇峰翘起，只是一个热烈，一个冷秀。

　　梁依然翻开课本，用力把书脊压平，像是在跟谁较劲。一旁，她的新同桌支着下巴正在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目光带着探究的坏笑，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满不在乎，包括学习。

　　出于礼貌，梁依然歪头对江简元笑了下，虽然很忐忑，高中的新生活开始了，确实挑战重重，但是她不会害怕，要乐观认真地过好每一天，不辜负父母对自己的期望，也不辜负自己的努力。

　　她不知道离她失去右腿还剩下226天。

　　***

　　只要不出差，江简之几乎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到梁依然家楼下，她晚上有课，上太晚又打扰邻居，所以基本八点半结束最后一节。

　　梁依然送走学生，心不在焉地收拾钢琴，听到车熄火的动静，就跑到小卧室的窗口往外瞅，卧室窗子临街，正好是停车那条路，她趴在窗口朝下看，江简之靠在车旁对她招招手。

　　晚上太黑，路灯也昏暗，江简之在灯下变成了长长高高一条黑色影子，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猜应该是在笑。

　　江简之有时候下班过来，有时候在她家待一会，还要回公司加班，梁依然怕他不吃饭，很固执地要等他一起才肯吃晚饭，导致晚饭时间严重延后，没过几周上完秤抱怨：“我最近已经吃胖了。”

　　后来江简之就路上给她买点沙拉、三文鱼什么不太带碳水的宵夜。

　　江简之最喜欢周一周二，因为齐思钧放学不来梁依然这，要上课外班，他最烦周三，周三不仅齐思钧在，梁依然她哥哥的孩子谭羽乔偶尔也过来，两个小孩在那烦人，一晚上叽里呱啦没完。

　　梁依然打开门，扶着拐杖站在门口，看着江简之踩着楼梯一步步上来，在转角处对她微笑，他的眼睛在楼道的暖橘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像彩虹尽头美丽的水雾。

　　那天他第一次从头到尾听梁依然弹完了一整首钢琴曲。

　　江简之知道这首曲子是肖邦的Op.25No.1，也知道这是梁依然最喜欢的曲子，但梁依然没有告诉他原因，这代表了她心中一些终极的问题，一些永恒的关于幸福的感知。

　　梁依然弹完，坐在琴凳上微微喘气，江简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听的音乐。”

　　江简之的嗓音甚至略微颤抖，他无法控制自己席卷而来的情感，几乎有种放任自流的冲动，梁依然就像纯白的天使，收敛羽翼，降落在他的坟前，捧起他的脸，他别无选择，只能被诱惑着随她而去。

　　梁依然羞涩地低头，牙齿咬住嘴唇。

　　她还没有继续跟他说什么，沉默片刻，听到后面有微微的动静，江简之站起身，伸出手，搭上她的肩头，用手掌遮住她的眼睛，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失去视觉后，知觉变得更加敏锐。

　　下一秒有什么柔软的微凉印上额头，他亲着她的额角，唇瓣停留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梁依然仍旧闭着眼，感觉到江简之挺直身体，将她的头揽住，侧靠在他的腰际。

　　梁依然心跳飞快，整片心灵寂寞的原野同时震颤。

　　想跟一个人一直在一起，一直生活在一起，就算平平淡淡，什么都不做，也幸福的不得了。

　　可是幸福越堆越多，为什么会催生出慌乱？

　　她不确定自己现在到底跟江简之算什么关系，他们好像很亲密，却没有提过一次未来，越是沉溺，就在夜里越清醒着抗拒。

　　直到有一天，梁依然发现她心里很难再离开江简之了，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对自己的好，没有底线的，润物无声细水长流的好，超出她所有想象，第一反应不是甜蜜，而是油然而生的恐慌和惧怕。

　　她在黑夜中低头瞥见自己残缺的右腿，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这个标本的观察应该结束了，再继续的话，可能会受到伤害，她明明只能靠自己走下去，明明决定过，一辈子不能再依靠任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