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人家》与云书

27、第 27 章

　　快和父亲一般高的少年站在屋角阴影处，黑亮双眼迸出怨恨的光，直逼程永逵。虽极力忍耐，却仍旧哭得浑身发抖。
　　江映莲紧紧搂住他的胳膊，早已泣不成声：“山儿，都是娘不好，没早些发觉，害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杨红梅更是破口大骂：“几个砍脑壳的，心咋这么歹毒。跟个孩子过不去，活不起了是吧？前天晚上打雷，怎么没把你们劈死，还留在世上祸害人。”

　　就连挤在门口看热闹的路人都忍不住气愤：“这怎么下得去手，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那也是个孩子，犯不着可劲儿挫磨吧。”

　　“这孩子上回还帮我推车呢，瞅着不像不懂事的，就算犯错教训两句得了，何必打得这么狠。我看呐，就是存心欺负人老实。”

　　“啧啧，姓周的平日在外倒是人模狗样，没成想背地里竟是这么个蛇蝎毒妇。”

　　“啧，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听说这两口子在老家都不是什么好货，要不怎会生下那么个傻子，都是报应。”

　　此话一出，围观群众的注意力瞬间跑偏，一个二个都催着说话的大娘详细讲讲程大夫妇老家的故事。

　　院墙内的人对此毫不知情，对峙仍在继续。

　　柳福生额上青筋暴起，完好的右眼也红得不正常，他冲上前，双手攥紧程永逵衣领，一字一顿问道：“到底是为什么？山子身上的伤做不得假，你今儿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他虽然比程永逵要瘦得多，但怎么说也是常年干重活的，手上力气本就不小，又在盛怒之中，程永逵竟一时没能挣脱。

　　“谁叫他自己蠢，”许小满大喊着冲上来掰柳福生的手，“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凭什么学手艺？师傅不高兴，罚他又能怎样？”

　　这新来的小师弟说话如此不客气，明显也是和程大夫妇一伙儿的，平日里估计也没少给柳长山脸色看。

　　柳满月才不惯着他，直接薅住人的头发，将其拽到一边，说：“按理你该喊山子一声师兄，张口就没规没矩的，想来他们教你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不跟他学也罢。”

　　院子里争吵声此起彼伏，纷乱不已。

　　众目睽睽之下，程大和周晚萍自然不能承认是看柳长山不顺眼，故意折磨他。
　　程永逵梗着脖子，依旧理直气壮：“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老子的教训儿子有啥不对？”

　　周晚萍却是一捂胸口，跌坐在地上，哑着嗓子哭嚎：“还没有天理啊？我们管吃管住，还把发家的手艺都传授给他。没想到竟教了个白眼儿狼，不知去哪儿弄些伤，就想讹上咱。”

　　杨红梅捶墙的动作一顿，扭头瞪着地上眼泪汪汪的妇人，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不要脸的，“你们还好意思倒打一耙，当大伙儿都是傻吗？我们再穷，也做不出那些歹毒的事，让个孩子白白受罪。”

　　她平日也就嘴巴凶了点，喜欢挑挑几个侄儿侄女的毛病，但这么多年，可从没动过手。

　　周晚萍根本没听进去，干脆破罐子破摔，抬起下巴面向众人：“谁看见了？就凭他嘴皮子一碰，就想把屎盆子扣我们头上，门儿都没有。想要说法，就自己找出证据来，别光靠喊的。”

　　“嘿，嘴还挺硬，”杨红梅气得不轻，撸起袖子扑上前，伸手就朝她面上抓，“我倒要看看你个黑心货是不是真的没脸皮。”

　　她这个做婶娘的都动手，柳满月和江映莲当然不能扯后腿，连忙加入战局，与周晚萍扭打在一起。

　　“娘，我饿了，要吃肉。”

　　正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身后又传来一道含糊的声音，混杂着粗重的喘息。

　　柳满月用尽全身力气将周晚萍按在地上，抽空回头一看，就见一满身肥肉的胖子揉着眼睛跑来。
　　他估计刚睡醒，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成绺的头发乱七八糟堆在脑后，在太阳下泛着油光。

　　听说程光宗生下来脑子就不太灵光，幼时又生了场大病，高热不退，好不容易保住条命，却彻底成了痴儿。
　　明明比柳长山还大两岁，却连最基本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全靠他爹娘照料。
　　否则程永逵也不会收徒弟，直接把手艺教给儿子，让他传下去便是。

　　周晚萍看见自家傻小子闯来，生怕他也被打，即便疼得龇牙咧嘴，还硬生生挤出个笑：“宝儿，你快回屋，娘一会儿就去买大肘子。”

　　“还有烧鸡，”程光宗吸吸鼻子，走得更近了，瞧见娘亲被几个人按在地上也没流出半分心疼，反倒排起手笑得开怀，“我也要玩儿！”

　　周晚萍急了：“宝儿乖，快回去。”

　　“不，我就要玩儿，”程光宗跺跺脚，小眼珠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柳长山身上，“傻大个，你趴下，我要骑马。”

　　柳长山没动。
　　他便踉跄着扑上前，“又不听话，我喊爹揍你。爹，快抽他鞭子，让他当大马！”

　　周晚萍脸上顿时精彩纷呈。

　　杨红梅：“你儿子都承认了，还有什么话说？真是瞎了眼，怎就找上你们这样的人家。”

　　江映莲眼泪就没停过，仍旧哭哭啼啼的：“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狠毒，就不怕遭报应吗。”

　　“宝儿什么都不懂，说的话哪能当真。”

　　柳满月看她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也是怒火中烧。
　　直接冲程光宗招招手，哄骗道：“我问你几个问题，要是答得好，就带你去骑真正的大马，怎么样？”

　　程光宗一听大马，眼珠子都在发光，却没立刻点头答应，只摇头晃脑地四处观望。

　　柳满月看出他是在找马匹，继续说：“我们就是骑大马来的，不信你问问外面那些人。”

　　门口聚集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程光宗一瞟过去，挤到最前的那些街坊四邻就忙不迭点头。
　　程光宗高兴地蹦蹦跳跳，地面都仿佛跟着震三震。爹娘劝阻也不管用，他迫不及待地催促柳满月问话。

　　柳满月也配合，指着柳长山问他：“这个人是谁，你认识吗？”

　　“是傻大个，伺候宝儿的仆人，还可以当大马。”

　　“他吃什么？”

　　“肉和菜都是我的，”程光宗捂住肥大的肚子，满脸警惕，“傻大个饿不死就行。”

　　“他若不听话呢？”

　　“爹爹打人，啪啪啪，可好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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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问一答，中间不带丝毫停顿，院里其他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只有低低的啜泣。

　　程永逵看着欢欢喜喜将爹娘罪行公之于众的独子，忍不住闭上眼睛。
　　一开始收下柳长山时，他确实是想好好教人手艺的。毕竟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有一身蛮力，又老实肯吃苦，实在是个打铁的好料子。

　　可等人真进了家门，他每每看着对方，就觉得心有不甘。
　　明明自家宝儿还年长两岁，却是个傻的，害他要将手艺传给外人。以后让柳长山那小子靠打铁赚钱给他爹娘，再把技艺教给柳家后代。

　　越这么想，他就越是怨愤。于是在柳长山第一次惹程光宗不高兴后，他失手打了人一巴掌，那一刻心里似乎舒坦许多。
　　再后来，就开始习惯，并且寻到更多法子“惩戒”徒弟。

　　至于许小满，那是不一样的。他奶奶没几天活头，到时无依无靠的，正好给自己做义子，打铁的手艺就还留在老程家。所以即便他没柳长山踏实，也教得尽心。

　　“事已至此，你们还要狡辩？”柳满月问完话，将夫妇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程大睁开眼，拿鼻孔出气：“这等愚笨又爱惹是非的，我教不了，你们趁早领回去也好。”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错，老程家的手艺他愿传给谁就传给谁，愿教多少就教多少。旁人还能逼他不成？

　　柳福生不愿再跟人纠缠，开口道：“我们来就是要接山子回家的，你把拜师钱退了，咱这就走。”

　　周晚萍又来了劲儿：“他没学会那是自个儿笨，退钱想都不要想。”

　　柳满月也懒得和这种人继续掰扯，提议：“行，那就报官，让官府评评理，到底该不该退。还有我弟弟这一身伤，要怎么赔！”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刚落，就听闻院门口一阵喧哗。

　　“官差来了！”

　　“程大家这回是讨不着好了！”

　　杨红梅腾地站起身，还好心给躺在地上的周晚萍理下头发，又朝柳满月使眼色：“你请的？”

　　柳满月摇摇头，也在纳闷，难道是他们动静闹得太大，让官府给听见了？

　　“柳姐姐，你怎么弄成这样，可有哪里受伤？”

　　熟悉的声音为她们解开疑惑。

　　柳满月偷瞄了眼为首的佩刀男子，悄声问跑到近前的季书：“小树，这是？”

　　“哦，这位是楚捕头，”季书绕着柳满月转了圈，见她只是头发乱点，并未挂彩，脸上又扬起笑容，“出发前少爷让我送封信到县衙，没想到门房送进去，楚捕头就点了人让我带到这儿来。”

　　原是宋夫子的朋友。

　　柳满月冲人一点头：“有劳楚捕头跑一趟。”

　　身着红黑配色官服，气宇轩昂的高大男人一摆手，潇洒道：“嗐，行云师弟的朋友就是我楚昭的朋友，不必说这些。你们且等着，我定帮你们讨个公道。”

　　季书在一旁解释，“行云”是他家少爷的字，这位楚昭楚大人也曾在严夫子座下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发觉自己还是更喜欢练武，又离开县学。但时常回去探望夫子，一来二去的，与宋砚舟也有了些交情。

　　楚昭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跟柳满月打声招呼，便吩咐属下四处问话，很快就理清事情经过。

　　程大夫妇之前还犟嘴，但等楚昭带人搜出带血渍的长鞭，还有柳长山放在柴房的衣衫行李后，再也没法理直气壮。
　　只能将自己如何挫磨柳长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有官府出面，柳家人不仅讨回了当初拜师的五两银子，还另外赔了五两药钱。
　　程大夫妇和程光宗都没逃过一顿板子，许小满因并未直接参与欺负柳长山，便只让他当面跟人道歉。

　　这结果比来县城之前预想的要好很多，柳满月等人都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