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铃》留耳

15、主营

　　军旗猎猎而响。
　　白晴搁下瓷青茶杯，碗底与木桌轻轻磕碰发出清脆一响，她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抖颤。
　　她神色惫懒地向后仰倒，一哂，有点好笑地心想自己竟然有点怀念这个味道了。

　　这帐子不大，是刚匆忙腾出来专用来安置白晴的。帐内各有几个洒扫的安静做着活，帘子半拉半敞着，边上立了两个佩刀的黑脸大汉，视线之外还杵着更多的人紧盯着这里。
　　看起来还挺想那么回事，但惯常关押魔族的并不是这种舒服的地方。

　　她刚刚见过了此时主营里坐着的人。其人大约也称得上谨慎，仔细审查了缴械，四周全是重兵把守，还欲盖弥彰地取了一张屏风隔在中间。
　　但他大约并不十分了解魔族。
　　白晴眯缝起眼睛，几乎能清晰看见其人长相。

　　比较出乎意料的……青年男子白皙的脸庞几乎没有风沙侵蚀的痕迹，清瘦的身子骨被箍在坚实冰冷的盔甲里，显得有点好笑，手指没有长期持握重物造成的细微变形，大约有些薄茧——白晴甚至看不太清。
　　白晴有些漫无边际地想，原本还觉得萧作归偏秀气的长相极具欺骗性，偶尔的书卷气让他看上去都不太像个驰骋沙场的武将……这一番对比下来，萧作归都差点被衬得像个大字不识两个的文盲。

　　按之前那几个小妖的说法，王城浩浩荡荡派下来几支长队，秉着什么谕旨把急召而来的萧作归发配到别处，不着急着把岭关抢回来，反而把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异族好好安放在军营内……
　　白晴兴致不错地仰躺在木椅上，异瞳眯缝着，翘起的脚一晃一晃。
　　哈，好事，人族也想不开，要奔着去自取灭亡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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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这几日的按兵不动，众人原本因为要地被夺的愤怒被磨得散了一大半，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软绵绵地噎着。尽管晨练仍然是按部就班做着，但士气始终低迷着，闷闷地拢在不见晴朗的军营上空。
　　粘腻的湿气仿佛裹在人的身上，剥不下来，总是不适。

　　萧作归入目便是这一番场景。前些日子王城拨下来几员大将，说得如何如何风光，实际上只是曾经跟着军队走过几日，没真上过沙场的。大约是朝上又不知兴起了什么言论，才忽然地多了这么个举动。
　　他几日来被指去领兵探查军情，因着察觉了一只头妖的踪迹，竟是让他干脆除了那妖怪。
　　——妖土诡地，斩其头首。
　　怎么听都觉得荒谬。

　　萧作归径直步向军营主帐，他向来不善言辞，也无心于恭维官话，开口便是直白道：“这几日妖族按兵不动，防线明显松散，圣上仍然说不急于用兵么？”

　　“圣上毕竟有耳目不及之处，边疆之事，也不能样样都听上面吩咐嘛。”
　　白晴曾见过被唤作胡将的青年起身去迎来人，他满面堆着笑容，并不摆什么架子：“萧兄，你一心为着大家着想我是知道的。这事呢，不急，不急……啊啊，来，萧兄，先坐。”

　　萧作归眉尖紧蹙，满身颠沛的尘土，由夜晚蔓延而来的倦色铺盖了他周身。他张口想要推拒，却被胡将的笑容堵回去，无奈地在其人早安排好的位置坐下。
　　胡将挥挥手让人盛茶来，语气仍然是拖长了的不紧不慢，大概是王城里带来的习惯，做什么都惯是慢条斯理的，喜欢先问候对方一句什么话：“萧兄礼成否？”
　　萧作归对总是被耽搁迟迟不成的婚事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他刚要惯性颔首道“多谢挂念，只是时运不佳，尚未礼成”如此之类的套话，忽然动作一顿，想起来什么。
　　果然就见胡将笑眯眯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想必两位新人正是情浓之时，夫人思念不及，千里迢迢来就为着亲见一眼，我们也能体谅……只是营里规矩还是在那儿，终究是不妥当。”

　　萧作归截断他：“谁放她进来的？”

　　这一声冷斥来得突兀，胡将本来还带着笑意想说些不轻不重的调侃话，忽然就被卡住了话音，愕然而不大高兴地注视着他。却见萧作归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长期浸濡沙场而带携出的煞气，使他只是冷着声就显得恶煞。
　　他平静而不带情绪地重复问道：“异族不许入营帐，此律令自妖魔兴起之时就立下了——谁纵她进的？”

　　妖善拟声魔善化形，在起初人对这两点不了解之时，曾吃过大亏。
　　史书上记写最惨烈的一次，人族边疆十二营全破，屠城三十座，活口一个不剩。彼时妖魔便是猖狂如此，血溅半天，只消一夜。
　　尖哭号啼不止息，迢迢之远的王城尚听不见。
　　月色洒下，几乎看不清浑浊了千年的护城河颜色。

　　自那之后，军营永远四处刻画着针对二族的咒阵。
　　无论生死，异族不许入营帐。

　　“……毕竟夫人也算得是进了人族的门。”胡将从片刻的被震慑中缓回神来，他年纪尚轻，书上读的自然是多了，但是魔族这几年的松散程度也是有目共睹，他并不当它是什么威胁，扯回了自己想说的话里，“将军夫人来探亲，小的们也不好拦是不是？毕竟夫人也是说带着消息来，万一是什么要紧的呢，也怕耽误了事。不过萧兄这么问也是知道规矩的，就有劳萧兄这几日多照看着点。”
　　“……”

　　萧作归从主营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去见白晴。一直跟在他身侧的田才见周围人少了些，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声抱怨：“先前做甚么事都拿着圣上作筏子，起兵不许，和谈不许，这会子倒是说什么圣上耳目不及了，也是笑话。”
　　田才便是先前婉安提过的将军身侧善阵法的人。他在这方面简直是奇才，从小天赋异禀，靠着这点子才干吃饭大的，多少有点心气高。他看不惯这新封的胡将做法很久了，虽然知道萧作归不爱听碎嘴子，但还是忍不住埋汰人。
　　“先前让杀那蛇妖已经够荒谬了，幸亏没折损什么人……这会子又放什么异族进来，分明知道是和亲，不过就是想又寻由头找茬罢了。”
　　“这等满心权势的废物也指来做将，我看这朝政也是糊涂了……”

　　“哈——你想说没救了是不是？”
　　忽然地旁边一声清脆的吆喝传来，给田才骇了一大跳，不知道此地还能有谁这么没规矩，一抬眼就对上一双颜色分明的异瞳，弯弯地对着他，脆亮地打了个响指。
　　白晴灵活地避开身边人的阻拦，撩开要垂不垂的帘子，探出一个脑袋，愉快地冲他说道：“正是此理！”

　　田才：“……”
　　他惊恐得快当场离世，白晴全不在乎，又扬手向自家亲夫打招呼。

　　天地良心，田才的确是够小心了，除了萧作归该是没有第三人能听见他的嘀嘀咕咕。
　　但白晴毕竟不是人。

　　白晴笑眯眯地注视着萧作归缓步走至她跟前。这人的神色好像始终不能有大的变化，他好像只是垂着眼，冷静地俯瞰这红尘变化三千。
　　仿佛已经看过了太长的时日，所以不惊不喜，所以不叹不悲。
　　而只是用一双冷目注视人间。

　　在他神情冷淡着即要开口的前一刻，白晴截断了他。
　　她浅笑着仰起脸，嗓音压得很轻，几乎显得有点哑：“……别急着要我走，萧作归。”
　　“我走了很久了，有点累了。”

　　她观察着萧作归的神情松动，微微轻叹。
　　“你大概不信，但我真的捎了话给你，也是真的走了很远想来见你。”
　　——“因为总是等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