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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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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大了。
之前离开泷州城时听见了一更的鼓声,可天黑得太快,他也跑了太久,早已算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胸腔里一直不舒服,估计是受了冻,老毛病犯了。他又受了很重的伤,嗓子里一股甜腥味。
他闷闷地咳了几声,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往下落。他低头瞅了一眼,隐约看见零星一点落在雪上的刺目的红。
还挺好看,他不合时宜地想,魏夫人给他备的那件配着狐狸毛皮的红色斗篷穿着估计不错,有功夫了他要回去找找。思及此,他无声地笑了笑。
不能再跑了。
他的耳朵里嗡鸣得厉害,眼前阵阵发晕,喉咙又泛起痒意。再这样下去,没被杀死,他也要累死了。
不远处模模糊糊浮着一片火光,应当是回到城门口了。
此时天早已黑透,无法入城,不过驻守城门的兵士还在。若别无他法,那便边跑边喊,总不会无人管教的。
于是,他用尽最后那点力气,大声喊叫起来,冲那明光处奔去。
于是他喊,救命啊。
“啊!!”
……嗓子喊破音了,只有“啊”字的声音出来了。
“啊————”
周亦善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忙先拽住了身旁人的胳膊,“这什么鬼动静,你的斥候疯了吗?”
柳空皱了皱眉,“只有你的兵才会动不动就发疯。”说罢,将手臂抽出,嫌弃般地拍了拍衣袖,“少碰我。”
周亦善挥手示意众人防备,收回手时“啪”拍在柳空背上,“哟,还只准柳窈碰你啊?”说话间,迈步前去查看情况,“离开姐姐就长不大的小屁孩,大人我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了。”
柳空抬腿跟上,走过他身边时,轻飘飘地道,“我品阶比你高。”
“嘁,殿下给准话了吗你就给自己升官。”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再抬眼时,看到了不远处的地上趴着一人,寒夜里衣衫单薄破败,沾满了混着泥土的雪。
“这什么,你的兵走累了?躺下来歇息?”周亦善打量着,口中还不忘继续嘲讽。
“你的兵。”柳空走上前,拉住这人的胳膊,拽起来查看着。
“这人伤得挺严重啊,贼匪?流民?”周亦善挑起他被划烂的衣袍,研究了片刻,抬头看向柳空道:“你怎么看?几百里外便是北顺山,可别是从那边溜过来的小耗子。”
柳空将人拉起,望了望黑黢黢的北方,“应当不是。殿下还在那边镇着狄人,防得严实。有可能是边民。”
周亦善看他驼着人就要回城门口去,迈步跟上道,“真成你的兵了?此人可来路不明。”
“我替你收的。凭他嚎的那一声,就可以完美融入于你那班人了,”柳空不看他,只淡声说着,“先救下。若不是天成国人,再杀了便是。”
“啧,”周亦善道,“不嫌麻烦,小心惹祸。在那什么圣虚观待了两年,学得快要出家了吧。”
“我师父修道,不出家,”柳空顿了顿,“我也不。”
“哦。别想了,阿窈不可能嫁与你的。”
“……胡说什么?!”
“就算你们并非血亲,也不可能了。她已经答应我了。祝贺吧。”
“闭嘴!”
北顺山外,天成国边陲。
寒风裹挟着雪粒,印有“和”字的黑色帅旗在风中招展,訇然作响。
朔气凛冽,如刀子般割在人的脸上,不多时便遍体生寒。饶是长居于此的乌托人,在风中站的久了,也有些受不住。
眼看天成国的人仍无撤兵的意思,乌托军前一人只好率先出来传话:“首领同意向天成称臣,不再越界。你我双方若无他意,那便退兵罢。”
“稍安勿躁。”
天成军中,有一人骑马而出,身量挺拔宽阔,唇角牵起,似笑非笑。两军峙立之中,他安然坐于马上,有如闲庭信步,“本王要见呼德赤金,等候多日了。怎么,旨意还没传达到吗?”
木达立于乌托军前,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冷到了骨子里,“……首领受了伤,不便见客。他日若有机会,定登门拜访。……进犯了贵国的人,也已经被你们杀了。不若就……”
“呵,登门……如何登门?破了吾国国门吗?!”天成国领头那人收了似有若无的笑意,冷声喝道。他的声音顺着风传遍了这片荒漠雪原,两军齐齐一振,似有再战之势。
“乌托若无诚心交好之意,也罢。本王亲自请他出来。玄执,开道!”
话音甫一落地,他身后闪出一道黑影朝前掠去,将手中长刀掷出。乌托军还未有人反应过来,只见木达身形一晃,颈上鲜血直冒,人头被高高挑起,又轻轻地摔落于地。
天成军士应声而动。霎那间,军鼓声、喊杀声震天,马蹄从木达的身躯上踏过,带起了一阵沾有血腥的尘土。
乌托人粮草不多,早已在连日的战事中耗尽。他们已见识过了天成三皇子率领军队的迅猛与凶残,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拼力挥赶胯|下的战马,甚至有人怒吼出声,呼喝着乌托话,直面迎上天成军的刀刃。
他们是族人的荣光,他们当马革裹尸于沙场,死去的魂灵也要守护着大漠中的故乡。
身为战士,这是他们忠贞不屈的使命。
又是一日的白雪和鲜血。
天成军的铁蹄直抵乌托首领的老巢,找到了躲在马厩中的呼德赤金。
“你的士兵,比你有种。”天成国三皇子哼笑一声,“带上他,去找他的好儿子们,顺便替陛下征讨一下这几年欠着的岁供。”
一旁的玄执默默点头,刚拎起了呼德赤金,便听见他手中人嘶哑的声音。
“嗬……天成国,和朔……哈哈……北顺山内,你的百姓,将要完了……”
和朔顿住脚步,微微侧头问他:“何出此言?”
呼德赤金低笑两声,藏在袖袍中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我乌托子民,不会白死……终有一日……”
话未说罢,他猛地起身,向和朔扑去。可刚扑了半步,身后的玄执一招将他擒倒在地,脸糊在了马粪之中。
和朔这才转身,话语间夹杂着几丝玩味:“舒舒服服靠在本王侍卫的身上都不肯说,非要吃点东西才舍得开口。唉,饿了你早说嘛。”
呼德赤金挣扎了半天,玄执才松开摁着他头的手,揪住头发,让他抬起了头。
呼德赤金从模糊的视线里窥见天成三皇子浅浅勾起的薄唇,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屈辱涌上心头。然而一想到那件事,他又狠狠压抑住了心间的情绪。
他已知自己今日是难逃一死,但在死之前,他还能做许多事,还能使天成国上下离心,祸乱频出。
这是他们的报应。
身上的剧痛使呼德赤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声音低哑得快要听不见,“那便……告诉你,和朔。我们乌托的诅咒,会从泷州开始……覆灭整个天成……一个都跑不了!咳,咳咳咳……”
和朔半抱着臂,手指在厚重冰冷的铁甲上一点一点,脸上挂着那点笑容,表情始终未变。
他听着呼德赤金撕心裂肺咳了半天,好似才意识到他已经说完了话,“啊,这样。”
呼德赤金:这小子根本就没在听吧?!
和朔仿佛是在京城勾栏中听完了一出无趣的杂戏那般神情,又转身走了出去。呼德赤金知道这是要对他动手了的意思,忙瞪着枯红的眼睛,冲那背影大叫道:“和朔!”
“和朔!你明明对天成国无半点忠诚之意,为何还要……!”
无人回答他最后的问话,天地间一片死寂。只不过是又一个生命的终结,一段罪恶的消逝而已。
不远处的三皇子早已翻身回到马上,牵着缰绳,慢慢地晃悠着。
许久之后,传来一句不知对何人述说的回答,余声混在风雪中,很快便随之散去了。
“我乃天成和氏第三子。赐以此名,行以此事。”
这里的山川收留了停歇在此处的亡灵,也听到了无数不可宣之于口的心声。
此处的沙漠广袤无垠、一马平川,呼啸的北风在此处奔腾,落入耳中的声音显得格外混沌。
不知何时,耳边逐渐静了下来。
这场在乌托下了半年的雪,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