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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后的七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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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嚎,痛苦,呜咽,昏厥......
好像所有医院都是如此。
我站在急诊室门口不知作何反应,父亲在紧张,母亲在他怀里悲痛落泪,姐姐扯着护士问手术情况,那位老人家的其他孩子在一旁指责父母看守的失职,并以此为借口勒令他不准继承任何一分遗产。而在白床单上生死未卜的那位——是我的奶奶。
他们好像把我该做的一切都做完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
“小逸,妈妈下午有个紧急会议请不了假,你能帮妈妈看着奶奶吗?有事就给妈妈打电话好不好......”妈妈一手放下打包好的饭菜,一手执着地攥着电话,她把她能想到的尽可能重要的事嘱咐给我,尽管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听着高跟鞋的响声回荡在空荡的走廊,像是要和地板分胜负般生硬、尖锐、扎耳。
床上的奶奶还没醒,还好,不然看到妈妈这样奶奶又要自责了。
那一晚,在我印象里还算硬朗的小老太太像个蚕蛹一样僵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孩儿并不懂什么是生死,只觉得奶奶忽然不动了——好吓人。
我唤来母亲,她的尖叫声和她的高跟鞋一样令人烦躁。
那一晚,星星的值班被电话的铃声代替,一声一声砸进夜幕里,却看不见分毫涟漪。
红蓝警告灯晃得我眼睛有点痛。
我以为奶奶是生病了,因此并不敢说话,生怕吵闹声打扰到奶奶休息,可是医院实在是太吵了,并不是我能管得住的。
父亲从外地紧急飞了回来,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刚想扑上去抱抱他,可他像是没有看到我,一看到妈妈就指着她破口大骂。
“你怎么照顾妈的!我一天在外累死累活的让你看个老人你都看不好!你到底有什么用!”
妈妈的眼底从震惊和不可思议渐渐转变为愤怒和怨恨。
“你一天挣了几个钱?我是没工作还是你本事大到能养得起这整个家?!佟林你有什么资格吼我!你自己妈自己不照顾好把锅都甩给我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父亲妈妈为什么要打起来,隐约记得是谁先推了谁一下,等我再看清已经是护士把他们拉开之后了。
我好害怕,之前爸妈吵架都是奶奶护着我,我下意识的想跑到奶奶身后,可护士同样拦住了我,告诉我奶奶在抢救,不能进去。
我很委屈,噙着泪,可我不敢哭。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总要吵架,为什么爱人可以对对方拳脚相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护着我的奶奶忽然就蜷成了一只小小的蚕蛹。
我跑到安全走道里放声大哭,楼道里很黑,绿莹莹的幽光诡异地吓人,我很想念奶奶。
大约是哭的太惨了,妈妈顺着声音找到了我,她同我一样泪流满面,可她抱住我轻拍着,似是可以拍掉一切烦恼。
我对倒数第七天的记忆戛然于此,最后的意识是妈妈轻柔的大手和温暖的怀抱。
第二天父亲给伯伯们打电话催他们前来看看奶奶,可他们都说至少要明后天才能到。
他坐在走廊的板凳上抓耳挠腮,不知道是取出存款先垫付还是等他的哥哥们来了平摊。
昨天的手术花了5万,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自从他把母亲接过来后他的哥哥们除了一人每月1000的生活费外连两个电话也没有,他不太确定这笔钱要是垫付了还能不能回得来。此外,公司近期资金链周转困难,这钱也不是说拿就拿的。
妈妈还在和父亲冷战。一早就去了公司,只留下我和父亲两人在医院。
我愣愣地守在奶奶床前,父亲则不停地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
黄昏的时候妈妈来了,问我爸爸在哪儿,我指着走廊尽头那个木讷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妈妈哽咽了一下,推了推我,“去叫你爸来吃饭。”
妈妈带来的饭菜很香,是我和父亲喜欢的菜。
父亲眼里布满红血丝,并没有吃多少,我也不太吃得下,恐惧和不安让我的胃变得很难受,不太想再吃了。
可妈妈看到爸爸的样子就转头盯着我,“为什么不吃了?”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意思,嗫嚅了一下,“不想吃了。”
我确实不想吃了,因为我不舒服;可妈妈似乎理解为我的任性,指着我的鼻子劈头盖脸地又骂了一顿,父亲有些心烦,问她能不能把我拎出去骂,妈妈听他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顿惊天动地的争吵。
是夜,月亮冷清清地杵着,我也在奶奶床前杵着,泪水在我的脸颊两边杵着。
这是爸妈的倒数第六天。
等我睡醒,大伯二伯和三姑的声音在病房里吵得震天响。
我一向不太喜欢父亲这边的长辈,逢年过节一和他们家的小孩碰面挨骂的必然是我,现下我躺在医院的陪护床上,只觉得冷冷的有点不舒服。
大伯看着床上的奶奶没有醒,对着父亲就是一阵冷嘲热讽,说得父亲沉默。
二伯在一边帮着大伯数落我爸,三姑在一边冷眼看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多分哪怕一丝目光给他们的母亲。
妈妈下午来到医院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伯说,“弟妹,这次妈出事可是你们全权责任,要不是你们没照顾好妈也不会搞成现在这样。”
妈妈怒气上头,她嫁到这个家来十几年,一开始也算是琴瑟和鸣兄友弟恭,但自从奶奶退休后年迈要人照顾这个家就是鸡犬不宁,懦弱的父亲,成堆的工作,孩子的教育,还有自己父母的经济支援都让她倍感心酸。原以为多照顾点一家人和和气气也就算了,结果这几个蝗虫跟不是他们亲妈似的,一分不出还要倒过来指责她。
“佟程你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不如去问问你那有本事的弟弟。还有你家那点破事别当我不知道,供养你娘老子没钱,找小情人倒是一次比一次还要大方得很啊。”
大伯被当众下了面子有些恼怒,但是又不能和母亲动手,只能把话越说越难听,最后是医院的保安把他们拉走了才罢休。
而我的父亲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叼着烟一脸愁容的站在一边。
我认为妈妈似乎不太需要父亲,因为妈妈可以挣钱可以做饭可以洗衣服可以照顾我,但父亲似乎只会抽烟喝酒,什么事我一找父亲他就会说去问你妈妈,好像我只是妈妈的孩子。
倒数第五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忆起母亲痛苦的嘶吼,回想起大伯二伯狰狞的嘴脸和三姑冷漠的面孔,它们共同织成一只梦魇,把我牢牢困在这没有尽头的噩梦中。
我是被母亲叫醒的,她说我的身体滚烫,发了高烧,连滚带爬把我带到儿童科室接受治疗。
护士阿姨给我挂水的时候我有些不舍得,因为这是三天来我头一次感受到些许的温暖。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天,梦里我看到了我的奶奶,她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给我唱儿歌。
奶奶的声音很嘶哑,其实不太好听,可我觉得那是世间最动人的一支歌,让我得以从现实的囚笼里逃脱。
我低声啜泣着问奶奶能不能不要走,我告诉她爸爸妈妈大伯二伯他们吵了好多的架,我告诉她三姑看到我不再面带笑容,我告诉她爸爸打了妈妈,我告诉她妈妈凶了我,我告诉她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问奶奶我为什么在自己家里活的也这么艰难,我问奶奶她生了什么病。
奶奶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轻拍了拍我的头,“囡囡,人太老了就是会死的。”
我对死亡没有清晰的认知,我只知道如果我的日子如此般日复一日,我会无比绝望。
奶奶在叮嘱我多多吃饭,好好学习,多加衣裳,她说本想看我结婚她子孙满堂,如今是看不到了。
我紧紧地抓着她,我不想松开奶奶,也不想回去面对爸爸妈妈。
可她让我转告爸妈,说,“别治了,人迟早是要死的。”
“我的乖囡要记得想我。”
她像一阵烟轻轻地飘走了,迎接我醒来的是妈妈的眼泪和斥责。
她一边流泪一边咒骂我,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让我分不清妈妈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我没有把奶奶那句话告诉妈妈,我想,我是真的不想奶奶离开的。
倒数第四天的夜里,我守着面色灰白的奶奶,守了一夜。
这一天医院除了到点来给我送饭的妈妈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爸爸大伯他们因为太吵被医生严重警告不允许他们再在这里争辩。
熬夜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头脑也有些混沌,过去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闪烁在我眼前。
奶奶没有念过书,但是个特别聪明的人,可惜她家里穷,没钱念书,早早就把她嫁了换了二两米。爷爷很讨厌女孩儿,他年轻的时候仗着头脑不错,开了个小学堂,里外人尊他一声“先生”,但背地里却叫他“臭老九”。爷爷好面子,不敢明面上反驳,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对奶奶动辄打骂,这种状况在奶奶生下大伯后有所好转,却在生下三姑后变本加厉。
一次夜里,爷爷喝醉了酒跌落田坎摔死了,奶奶一个女子操持完了所有后事,那以后她就带着四个孩子相依为命。她的孩子们都不太喜欢她,也不大看得起她,他们从小就听爷爷骂奶奶“赔钱货”“贱命一条”,况且他们是儿子,是他们家的血脉,奶奶自然是要服侍照顾他们长大的。
两年后大伯二伯先后出门打了工,奶奶担子轻了些,可不到几个月大伯就写信回来要奶奶给他准备娶媳妇的聘礼。奶奶点了点学校发给她的抚恤金,又掏出自己的棺材本,好不容易凑够了,紧接来的又是二伯的信。奶奶慌了神,便和三姑商量找个男的给她嫁了,三姑哪里乐意,大骂我奶奶是个老不死的,转眼就跑进城里了,奶奶没力气也不敢去追,因为家里还有个小老四。
大概是贱命好养,奶奶在50的时候迎来了新转机,上面的人不知为什么给当年那一批学校老师找了新岗位,说都是多年的老教师,就连奶奶也沾了光,在学校里靠劳动挣到了钱,固定工资,固定岗位,福利也好,爷爷还拿到了什么名称,很是气派。
其他孩子一听说爷爷成了光荣人物,一窝蜂地涌回奶奶身边,带着孩子老婆,痛哭流涕地诉说着对自己娘老子的思念之情,却没有一个人提起把奶奶接走享福。
当时我也在旁边,但我不敢靠近她,她还是像一具蚕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周围围着大怪物和小怪物,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把她吞吃入腹。
我看着床上不知日月的奶奶,明明自己也很害怕,但还是贪恋一丝温暖。
我企图靠近她,再近一点。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可这大概是人对死亡天生的恐惧。
倒数第三夜,奶奶在无垠夜幕中消散了最后一丝温度。
我是被护士叫起来的,她说奶奶已经被确定死亡了,已经给我的家里人打电话通知赶过来了。
我呆愣地握着奶奶冰冷的手,好害怕,那种手感并不令人怀念,我很害怕,可我却不想松开,好像一松开,奶奶就没了。
妈妈第一个赶到医院,看到我紧紧攥着奶奶的手连忙把我拉开,她的力气好大,我有点痛。
大伯二伯三姑父亲接踵而至,哭得震天响,好吵,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去掀开布帘见见奶奶的最后一面?
此刻一具具可憎的面容在我眼里化作一只只绿幽幽的大蝗虫,恶心的口器一张一合,发出令人作呕和心烦的哭闹——他们明明都已经吃到粮食了!为什么还要哭闹!
我开始尖叫,盖过所有人的声音,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他们停止了痛苦,都转过头看着我,大蝗虫开始向我的母亲职责我没有教养,小蝗虫在背后附和,母蝗虫抱着自己的崽子教他什么是“野人”。
母亲把我带到了走廊上,没了前几日的凶狠,大抵是尘埃落尽,不用再往里贴钱,便也松了一口气。
我安静地牵着她,看着大蝗虫带领着一堆蝗虫分食了我奶奶的粮仓,商量着靠宴席的钱抵过医院的账。
还好他们不是螳螂,不然怕是连身旁的爱人也是要分食一空的。
妈妈想和爸爸离婚,但犹豫不决,我不知道不能保护自己的爱人要来有什么意思,妈妈可能还没习惯独处的日子,尽管这个人给她带来了不尽的担子,也坚持和他在一起。
妈妈说不离不弃才是感情可歌可泣的原因。
我有些累了,看着医院的人敛好奶奶的尸体,跟着大部队飘到了灵堂。
倒数第二天晚上,我回到了家,看着爸妈总算和气地吃了一顿饭。
灵堂里藏着亲戚的啜泣、悲号、呜咽、抽噎,我觉得人不愧是最有灵性的动物,连一种情绪都有这么多种表达方式。可我只觉得双眼干涩,眼窝底下空空。
大伯他们很急,说是不能请太久的假,于是停了一天灵就回去了。
我麻木地跪在地上看他们给奶奶下葬。
埋土的速度好快,我来不及多看一眼老人家的棺材就只剩下灰黄的泥土布满双眼。
回去的车上我听到父亲又在和他们讨论如何分钱,我已经快听腻了,好在妈妈叫住了我:“小逸,妈妈下午有个紧急会议请不了假,你能帮妈妈去医院取一下你奶奶剩下的东西吗?”
七天,我再次踏进这间病房,床上已经躺了新的患者,床边也站了新的家属。
走廊里哀嚎,痛苦,呜咽,昏厥......
好像所有医院都是如此。
好在我不再恐惧他们的怪异,因为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