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旧日的慢时光》可可西莉

1、第 1 章

　　“乖乖，这么多年了，你妈妈的脾气你知道的……”
　　“乖乖，你放心，爸爸永远站在你这边，你妈妈那边有我稳着……”
　　高速路两旁的树木山林向后飞驰，驾驶座上向北北爸爸的念叨声音在空气里来回打转后进入向北北的耳朵里。
　　“知道了爸爸，我会好好备考的。”向北北终于打断了爸爸一路上的唠叨，前方就是高速出口了——江川站，熟悉的名字再次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向北北刚刚结束与妈妈长达一周的争吵加冷战，原因是在北京读研两年的向北北突如其来地宣布退学。向北北妈妈惊讶于女儿上一周还在电话里告知自己学习一切都顺利，并且就在上午她还在单位一边接收同事对于女儿优秀履历的羡慕和夸赞，一边传授自己多年的教育经验，然而下午向北北就已经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家门口表示自己已经成为退学待业青年。向北北的妈妈不能理解女儿明明考上许多人望尘莫及的研究生，明明再有一年时间就能光荣毕业的她竟然退学了，向北北给出的解释是北方的天气乏味枯燥，她觉得自己必须回到湿润温暖的地方，已经无法再多等一年了。再问到向北北的未来，她没有半点打算。这场战争终于爆发了，荒唐的解释和固执的向北北让向北北的妈妈突然觉得一点都不认识眼前的女儿，只能认定为这是女儿迟来的青春期叛逆，在爸爸多次周转调停下，双方终于达成和解，妈妈的条件是向北北要立刻备考公务员来挽救失去即将到手的硕士学位的损失，而向北北的条件是她要回江川过世奶奶的房子去准备。
　　车子到达铁塔煤矿之家楼下，记忆里闪闪发着金光的“铁塔煤矿之家”的小区门牌已经锈迹斑斑，“铁”字的左半边掉下来，被放置在同样生锈的铁门旁。
　　“向正直，赶紧给我回来，别什么都给她安排好，你看看她怎么回报我的……”
　　“好好好，我马上就回来，你先消消气啊……”
　　爸爸展示出了家庭纷争中好男人的卑微姿态，极力避免刚刚平息的战火再被挑起。
　　“走乖乖，爸爸去帮你打扫。”
　　“不用了爸爸我自己可以，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快回去吧。”
　　爸爸无奈地笑笑，“乖乖，好好休息一下，爸爸给你转了钱，有问题随时跟爸爸讲。”爸爸温柔的眼神里好像早就看出向北北疲惫的离乡情愁。
　　“我自己上去就好了爸爸。”向北北拖着两个从北京带回来的行李箱坚定地走进铁塔煤矿之家，如同奔赴旧日的岁月一样义无反顾。

　　院子里的樟木树之间横七竖八地拉起绳网，上面挂满了红的黄的绿的被单，从房顶倾泻下来的阳光正好落在这一片被单上。向北北心想这真是个晒被单的好地方。旁边树荫下几个老伯在下象棋，周围还七七八八站着几个看客，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将他们的目光吸引过来，小区里太久没有见过新面孔了，向北北尴尬地朝他们笑笑表示初次见面的问好。
　　上到二楼视野开阔了许多，可以望到对面的小南山，那是向北北童年时光挥霍最多的地方。现在是夏季，整座山都是绿葱葱的，等到秋天半山腰以下就开满了金黄的菜籽花，远看时山脚下金灿灿不像是在人间，山顶绿色逐渐褪去颜色，那是烂熟的果实色彩。
　　这个小院只有这一幢筒子楼，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铁塔煤矿工人修建的职工宿舍，一共四层，每层有十六户。自从零八年铁塔煤矿倒闭后，这里很多原住户都搬走了，或者将房子出租给从农村来县城打工的人。向北北本以为可能没什么人住在这里了，出人意料的是许多户门口都还摆放的鞋架，窗口悬挂着腊肉。
　　“1、2、3……”每户的门牌号都已经字迹模糊不太能辨认，向北北只好又从头数一遍确认自己没进错房子，“7，8。”
　　肯定是这里了，门口放着大大小小七个花盆，里面的泥土已经干裂成一块块的，早已经没了植物的踪影。向北北用爸爸从车库里翻找了半日才从古早的小皮包里找到的钥匙打开了已经封锁了近十年的房间。
　　屋内的陈设和记忆中别无二致，门口就是只能容身一人的小厨房，然后是小卫生间，再进去是客厅和一件小卧室，客厅里摆放着成套的橘黄色皮肤的电视柜、45寸的彩色电视机、沙发椅和可以折叠展开的小桌子。沙发椅背后的墙壁上还贴着向北北小学一到六年级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二年级参加运动会获得的扔铅球比赛三等奖，三年级参加作文比赛二等奖。靠近窗边的位置放着一张两米长的红漆木的桌子，这最开始是向北北爷爷读报纸的地方，后来成了向北北的学习书桌，桌上压着一块厚玻璃，玻璃下边有爷爷奶奶和爸爸早年的相片，还有向北北从小婴儿时期到十岁的艺术照，那是每年向北北生日的时候在县城同一家照相馆拍摄的照片，背景是照相馆里劣质的风景或者卡通画布，妆容是一成不变的用一只口红完成的眉心的小红点和红嘴唇。
　　向北北拉开窗帘，日光如猛兽般侵入，然后慵懒地趴卧在屋子的每个角落。丁达尔现象中的灰尘上下浮动，浓烈的味道让向北北咳出声来。对街应该是新盖的小区，十几层的电梯楼房，粉白的外墙上张贴着一张横幅标语——欧式建筑，西洋小区。向北北记得那个位置以前是个菜市场，有最新鲜的蔬菜和最可口的炸串。
　　无论如何，我回来了。向北北的心情突然轻快起来，昨日的梦影冲破现实的快乐让向北北找回一些久违的踏实和温馨。
　　当向北北正在用扫帚试图将屋顶的蛛网扫落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从脚步声判断应该有三个人，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清明哥，看来你有新邻居了诶！”没有人接话，然后就是铁门打开后砰然关上的声音。
　　清明哥？向北北确信自己的耳朵捕捉到这个名字没有错，只是不会吧，怎么可能，也许是同名？也许这个人叫赵清明，李清明，王清明，只是，真的会是陈清明吗？想到这里向北北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思绪中出现最后一次见到的陈清明。
　　那是二零零八年的春天，铁塔煤矿出事的消息在整个县城炸开了锅，一共七个人在煤矿爆炸中丧命，其中就包括陈清明的父亲。那个春天，哭声、哀嚎声、锅碗摔落地面的声音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这栋楼碰撞。出事的那个星期六，十六岁的陈清明从学校回来了，他打包了父亲生前的一套西装后就准备离开，向北北的奶奶和左右两边的邻居都迎上去拥抱这个可怜的孩子，向北北愣在门口，她从陈清明眼睛里看到了平静目光下的悲戚，一如经历风暴过后的海面，沉寂之下隐藏着惊涛骇浪，失去至亲的镇痛被他以极大的勇气藏进深渊，她知道这个少年将再无法感受青春的美好，他已被命运一把拽入了另一个世界。
　　再后来向北北再也没看到隔壁的房门打开过，一年后的向北北离开奶奶家去了市里的初中上学，也再也没听到陈清明的消息了。只有过年间偶尔亲戚朋友聚在一起追忆过往的大事时提起铁塔煤矿，提起曾经与父亲相依为命现在不知去向的陈清明。
　　向北北绝想不到再与陈清明见面时她会这么狼狈，她曾经设想过好些场面，但绝不是现在这样蓬头垢面，穿着大版黑色体恤和速干裤，脚上是奶奶留下来的老式塑胶拖鞋，几乎快要与手里拎着的大袋黑色垃圾融为一体。正好准备去扔垃圾的向北北与出门的三人打了个照面，她一眼就认出了陈清明，他比少年时期更高些，更精瘦，五官轮廓定是顶尖的雕刻大师鬼斧神工的杰作，眼眸和最后一次见面时一样平静深沉，些微突出的胡茬和稍显凌乱的前额碎发透露出他的疲惫。他的穿着似乎和少年时期没有变化，白色体恤加半袖格子衬衫，半新不旧的浅色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再次对上陈清明的眼神时，向北北发现他在打量自己，然后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她在心里暗暗祈祷他没有认出自己。
　　向北北在想要不然主动开口叫他，清明哥？算了算了，要不等他先开口吧。第一个打破向北北思绪的是旁边的男人，“你好啊邻居，哈哈以后请多多照顾，我叫张土，金木水火土的土，你叫什么？”他伸出手像要邀请向北北握手，接着发现向北北两只手上的垃圾又尴尬收回。
　　“我叫……”，向北北还没来的及说出名字，已经被惨叫声打断，旁边的女生一脚踢在张土的小腿上，“是你邻居吗就搭讪！”张土吃痛地捂住腿转过身去，“你有毛病啊，方正蓝，我给你脸了是吧。”女生拔腿就跑，张土张牙舞爪地追上去。
　　向北北突然注意到面前的陈清明嘴角有一抹笑意，眼底竟然有阅尽千帆后的柔情。在向北北还在愣神之际，陈清明抓起刚刚本来是张土提着的一大包东西转身离开。他没有认出我，向北北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难过。那时我才十一岁，现在我都二十四岁了，自然是变了许多吧，这么多年谁还会记得十几年前的一个小屁孩啊。但是，怎么着也是十几年的邻居吧，没留下一点儿印象，果然回忆还是留在回忆里最可爱。想到此处两只手上的垃圾袋更加沉重了。

　　历时七个小时，向北北总算将时光留下的阴霾从这个房子驱散干净，她走出房门打算享受一下苦战一天后夏日晚风送来的凉意，却看到昏黄的光亮中陈清明从楼梯口缓步走来，向北北下意识神经反射般地转身返回房间。
　　“向北北——“楼道里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如小时候上高中的陈清明每周末回家叫他的邻居小妹妹时一样。
　　向北北回头时，陈清明的脸一半映在长廊昏暗的橙色暖光中，一半在阴暗深处，他微笑着等待她的回答。
　　“清明哥——”向北北露出笑意，一如小时候的梨涡盛满天真，额头上的汗渍在闪光。
　　陈清明下午一眼就认出了提着垃圾袋的向北北，她和记忆中一般模样，厚重的金属框眼镜从鼻梁滑落到鼻尖的位置，嘴角两颗痣和说话间就若隐若现的酒窝，脸上还没有褪去的婴儿肥，烫染过的小卷发被随意扎起来，前额几绺耷拉着垂到鬓角。刚开始他没想到隔壁208竟然大门敞开，想来也许是出租出去了吧，等再出门竟然真的见到向北北，她和小时候见到陌生人突然无措的反应一模一样。于是他笑了，未曾料想到有一天故人真的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