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经年》莳野

29、第 29 章

　　深沉静谧的暗夜，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放大，更何况，他们的卧室只相隔一堵墙。

　　关灯前一秒，周星野听见床头那边猛然沉闷的震响，一个激灵，毫不犹豫跳下床。

　　房间的壁灯是暖橘色，沈亦安站在贴墙衣柜与床沿之间，门被霍然打开时，他撩起半边衣摆的手僵在腰间。

　　四目相对。

　　周星野蜷曲的睫毛扑闪几下，反应过来，才匆忙抬手挡住双眼。

　　微微眯起的目光，却穿过指间缝隙，从地板上躺倒的罪魁祸首椅凳，快速扫至他黑色长裤上方，若隐若现的腹肌。

　　沈亦安放下了衣摆，声音里夹杂几分气郁，“你干什么？”

　　周星野也放下胳膊，无辜地说，“我以为你需要帮忙。”

　　他十分无奈，“不用。”

　　她眨巴眼睛，“你确定？”

　　沈亦安扬起眉骨，故意挑起床边睡衣，问：“换衣服你也要帮吗？”

　　以为听到这句，周星野定会知难而退，甚至落荒而逃，可是她思考须臾，几个跨步凑近到面前，竟然说，“也不是不行。”

　　沈亦安惊愕的唇角微张，哑口无言的吃瘪模样，实乃头一回见，周星野表面不露声色，实际心里偷乐开花。

　　方才门开的刹那，他对着衣服蹙眉，和别扭抬胳膊的动作早已收入眼底，说想帮他是真的，所以才不会被三言两语吓到。

　　更何况……

　　周星野突然绕过床角，又上前一步。

　　只差一点，鞋尖抵住他的脚尖，也终于等到机会，学着他的语气。

　　“紧张什么，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

　　迎着黄昏的晚风和霞光，第二天，校运会在彩带和锣鼓声中，进行最后收尾。

　　李晓东一人狂揽三项金灿灿的奖杯走下领奖台，回到休息区，即刻被同学们蜂拥抱住欢呼，庆贺他为班级夺取的巨大荣誉。

　　周星野坐在不远处，也举起双手为他鼓掌，可惜，这般得意忘形的时刻，却少了一个人的见证。

　　散场时分，周星野和林灵挽着胳膊，一起跟随大部队，慢悠悠朝教学楼返回。

　　盛会不过前脚结束，林灵却失魂落魄的左一声右一句叹息，招惹得周星野最近本就不太安宁的神经，差点剑走偏锋。

　　她没好气地问：“你干什么？”

　　林灵颓丧着脑袋，声音发嗲，“想继续玩耍！不想期中考试！”

　　亏得她此番提醒，被短暂遗忘的压力，这下也全都返至脑海。

　　所有人再度回归教室，欢呼雀跃的心情未及讨论和温存，就被接踵而来期中考试紧张的气氛冲淡，没有丝毫余留的空间。

　　在进入倒计时三天，江雨宁面对前方依旧空置的课桌，表示关切，“你们说，期中考试沈亦安还会参加么？”

　　英语课本背到一半回头，李晓东说：“我前天打电话问过，他的意思是遵循医嘱，复诊之后如果恢复较好，就可以回来。”

　　江雨宁点点头，又很快叹口气，“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我还挺羡慕他的。”

　　李晓东激动地手指自己，“我也是！”

　　毕竟有充分的理由可以逃避考试，最重要，还不会挨骂。

　　周星野右手撑住脸颊，左手随意，翻动桌面的试卷，全程未参与此次对话，她怕不小心说漏嘴，泄露出些许场外信息。

　　事实证明，在沈露的悉心照料下，加之沈亦安本身优良的身体素质，当然，后半句并不代表她的观点，完全参照医生的原话，总之，他右臂恢复的速度，比一般而言快很多。

　　不出意外，考试当天就能带着石膏一起，返回学校。

　　沈露一开始并不赞同，但后来听说，这是沈亦安自己的坚持。

　　为什么要用听说？自那晚主动请缨帮忙换衣服，结果，被沈亦安毫不领情赶出了房间后，周星野便没再厚着脸皮，凑到他面前。

　　心高气傲如她，肯定是要面子的！

　　反正机会只有一次，是他自己错过了。

　　临近考试前一晚，班主任接到消息，沈亦安会正常参加此次期中考试时，喜出望外。

　　毕竟还指望着，他来拯救班级平均分。

　　晚自习放学前，唐建特意拐进教室，说明沈亦安的情况，并嘱咐所有人适时伸以援手。

　　李晓东开心地拍动桌子，布置考场时，甚至主动将沈亦安那份包揽到身上，他终于有机会当面炫耀校运会的硕硕战果了！

　　周星野才收拾完杂乱的抽屉，双手撑在桌沿，从课桌底下站起，就看见自己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并不眼熟的东西。

　　她挑起手指翻了翻，有胶带，试卷，笔盒，练习册等等，“什么情况？”

　　李晓东从摞高的书本上方露出眼睛，立马解释：“先放一放，放一放。”

　　然后他怀抱着沉重的一摞书离开座位，走向教室后角。

　　周星野才没耐心等他，打算一股脑重塞回他抽屉，只是乱纸叠到一半，细眼瞅见，上面写的是沈亦安的名字。

　　她犹疑一瞬，继续不管不顾，卷成了筒轴。

　　手撑住桌面向斜侧方倾伏，满满的抽屉空余不多，筒轴塞进一半，另外一半卡在课桌外，被里头什么东西堵住。

　　周星野又尝试使劲，还是不行，不信邪地走到沈亦安座位蹲下，她一把，将抽屉里碍事的东西掏出来。

　　原来是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恰逢返回座位的李晓东看见，慌忙出声制止，“小心，千万别碰！”

　　可是周星野已经手快打开盒子，拿了出来。

　　类似陶瓷的红色，圆滚滚的苹果形状，釉青的枝藤繁密开散在小小一方泥土里，似乎已按奈不住，早早吐出星点淡白的花芽，迫不及待地，等待开花。

　　竟然，是去年圣诞的那株小盆栽。

　　自那次事件过后，周星野至今未在教室窗台，或沈亦安的课桌再见到它，还以为必然是他丧失了兴趣，早已将其扔掉。

　　不想，竟一直被养护在精巧的温室盒子里。

　　“你小心些。”没拦住她，李晓东一边继续收拾东西，一边好心提醒。

　　周星野不太明白，“是怎样？”

　　表情在说，就碰一下，又不会死。

　　李晓东郑重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次的事沈亦安有多生气，后来便不许任何人碰它，连我都不行！”

　　作为当时事件的主要嫌疑人，周星野的确再清楚不过，可是都已过去这么久，还能有什么稀奇，更何况……

　　她再度惋叹地举起盆栽，手指摩挲到盆身背面，那些刻纹，依旧还在。

　　嗯？不过……

　　又好像，哪里不对。

　　似乎这纹路的感觉，与之前截然不同。

　　周星野感觉奇怪，于是旋动盆身，转至背面，逐渐放大的瞳孔里，一点一点，清晰倒映出上方图案。

　　原本那个幼稚土气的桃心，居然完全消失了。

　　而不知是被谁，一笔一划刻改成了，一颗饱满而深刻的……

　　星星。

　　......

　　期中最后一门考试结束。

　　晚饭归来，暗蓝天光笼罩的教室，已逐渐恢复惯常的布置和模样，只有窗台咸凉的风，还私藏一场大战过后的疲累和松弛。

　　好在晚间自习是最轻松的语文，按照以往，此时所有任课老师们，包括班主任，大概率都在忙于批改试卷。

　　所以他们不必心惊胆战，有老师时不时的突然袭击。

　　周星野课桌前，正大光明摊开最新一版的杂志。

　　无独有偶，前后左右的同学，同样各自沉溺于小说、漫画等等。

　　纸张哗啦啦翻页，周星野看似专注翻看着，但停留每页不到两秒的时间，泄露出她些许的心不在焉。
　　直到骤然眼前一黑，天昏地暗。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起初仍算镇定，直至所有人视野穿过窗台，确认是全校大规模的停电后，顷刻转化为开心的嚎叫和拍掌。

　　第一次，短暂失去光亮的黑暗，竟然某种程度上，带来自由和解脱。

　　逐渐适应了周遭的暗度，周星野瞪大双眼，在一点点稀薄的月光中茫然环顾，不期而遇另外三双炯炯反光的大眼睛。

　　四目相对，静默，然后一起“噗嗤”笑出声来。

　　李晓东颤动着笑声，“我突然觉得，世界末日也没那么可怕了。”

　　江雨宁坚持反对意见，“鬼咧，我才不要丧尸。”

　　周星野伏在桌面上嘲笑，“你们电影看多了。”

　　他们一起朝最后的人望去，黑暗里，沈亦安缓缓开口，“我比较相信霍金预言。”

　　周星野和江雨宁脸对脸侧头，突然眨巴眼睛，肩膀凑近，小声咬耳朵。

　　“霍金语言是什么？”
　　“不清楚，我只知道霍金。”
　　“我也是。”
　　“诶，会不会是他新发明的一种语言，就像发明时间那样？”
　　“很有可能。”

　　沈亦安怅然无语地抬手扶额。

　　李晓东早已经笑的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语言是预言！霍金预言某一天，世界会因为能源枯竭而变成一个大火球，最后导致人类灭绝，也就是世界末日！”

　　江雨宁头顶黑线，强撑着回怼，“神气什么，我还知道灯泡不是爱迪生发明的呢！”

　　周星野附和，“就是！”

　　在她们言语和武力强势的逼压下，李晓东终于收起笑容，很识眼色地，选择跳过了这一话题。

　　他清脆拍掌，突然说：“诶，离来电应该还有一会，要不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周星野很不留情面地“切”了声。

　　江雨宁质疑说：“在教室不能走动，也没法大冒险啊，要不脑筋急转弯吧，输的人真心话，怎么样？”

　　这主意还算合理，反正无聊，消磨时间罢了，周星野没多久点点头，李晓东也跟着赞同，只剩下沈亦安。

　　黑灯瞎火的时间，他逃无可逃，只能被拉入战局。

　　于是Lady first。

　　然而几轮游戏过去，江雨宁抛出的题目，竟然都被对面直接抢答，黑暗中，李晓东鬼灵精的一双瞳孔闪闪发光，窃窃偷笑。

　　周星野替她心急，但也着实没有办法。

　　江雨宁回答完真心话，乱到周星野上阵，脑筋急转弯的储备量则更加有限。

　　但此题是她对阵沈亦安，无论如何，绝不能输。

　　周星野憋了良久，才从遥远记忆里搜刮出一道题目，就暗光中，她举起右手，随后抿合大拇指，“我先问你们，这个手势，用英语怎么说？”

　　李晓东和沈亦安同时盯着半空中，她白皙的四根手指，前者略微迟疑地开口：“Four？”

　　周星野嗤笑，“你是在问我，还是在回答？”

　　李晓东自己也笑了，“回答回答。”

　　江雨宁催促他们继续。

　　于是周星野折动方才四根手指，微微向下弯曲，“那你们知道，这个，用英语怎么说？”

　　片刻安静，沈亦安紧盯她手势的眸光扑闪，像在认真思考。

　　只剩李晓东添乱的碎嘴嚷着，“啊这个，这个，这个……”

　　周星野刚准备抬腿踹他，斜侧方平静的声音插进来，“我放弃。”

　　没想到沈亦安居然这么快认输，确定他是真的放弃，不是玩笑，周星野缓慢放下手掌，真的赢了，反而沉默了。

　　因为接下来不知道要问他什么。

　　视线扫过两人，李晓东等得着急，索性自告奋勇代替，“我来我来，我想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不行！”周星野蓦地惊叫，把所有人吓一跳。

　　她立马清了清嗓子，“不行，我想到问题了，先回答我的，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你的问题太无聊了，还是回答我的。”李晓东坏笑地挤眉弄眼，结果被周星野一拳怼过去。

　　到底该回答哪个，两人争执不下。

　　沈亦安云淡风轻结束他们的舌战，“有。”

　　吵闹的动静戛然而止。

　　他们僵持着目光看过来，刹那间，都以为出现了幻听。

　　只有在场唯一理智清醒的江雨宁，急忙扑动胳膊上前，好奇问：“有哪个？”

　　他竟然毫不迟疑，“都有。”

　　“？！”

　　不需要看清，就能想象此刻环绕身边，各色震惊的表情。

　　沈亦安浓眉垂坠，在头顶白炽灯全面点亮，骤然刺痛眼睛的前一秒，最后清凉的嗓音落下。

　　他说：“有喜欢的人，就是我做过的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