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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切身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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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比安总是擅于掩藏起自己的伤势,不论受伤多重,都仍能保持以无懈可击的战斗姿态,仿佛当真毫发无伤。
但不是对她。
歌蕾蒂娅知道他隐藏伤口的原因,他们之间有很多组成部分都是相互重叠的。深海猎人的领导者,阿戈尔的执政官,战争的负责人。背负这样身份的人若无法在所有人面前维持以强大且无法伤害与击溃的姿态,那么只会使阿戈尔本就陷入于泥沼之中的生活变得缺失方向——所以他们不能够受伤,不能够被击败,不能够流血、流泪,不能够露出伤口。
他们都是这样做的,正因如此,他们都无法在伤势上隐瞒过彼此。
歌蕾蒂娅把门打开。
她倒确实是充当提醒地在门上扣响两声,只是正如未上锁的房间一样,乌尔比安知道她会来,而她知道乌尔比安会为她开门,因此更多的交涉被他们理所当然忽略过去,她并未等待回应就按下门把,浸身入充斥满血味的个人房间内。
气味太浓了。她想。
小帮手卧在房间角落,处于待机状态,她没有发布指令,乌尔比安也没抬眼看她,但随着她步入房间,反手将门扉关拢的动作,门上搭载的程序自动运行,将锁扣给合上了。
为了确认猎人的状态稳定,深海猎人实验基地内大部分设施与装置都是公用的,更不用说在身体治疗这一敏感方面。
战斗过后,猎人们需要直接在公共的休眠区内等待溶胶的治疗与睡眠,并再度检查自身思维与身体是否出现异常。截止目前,并没有队长的筛查发生错漏,但也没有人对这一行为提出过反对。
不过,一个秘密是,各队队长的单人宿舍内实际上同样配备有体型较小、安装有检测装备,且缩减了部分功能的休眠溶胶床。用以在他们需要做出艰难决策时,保证他们于私人空间内的休息与治疗。
歌蕾蒂娅很少用它,但使用的次数并不是零,她知道一队与四队的队长也会用,四队用得更多些,而乌尔比安——
她停下脚步,实验室内的个人宿舍空间不大,只是乌尔比安并未在其中放置什么东西,房间维持以最初的默认设计,最强的个人色彩竟是堆在书桌上的大量文件、小型信息储备装置,分不清用途的零件与收集器。
以她的速度,在这个房间内穿行所需要的时间甚至无法用记时仪器测量,但她就是维持以最基础的步伐,甚至较平时的速度都慢了些,一步一步地踏实了,花了九秒,七步,站定在他身前。
乌尔比安于是终于抬头来看她,他没有开灯,歌蕾蒂娅也没有,整个房间内的光源只有桌上终端闪烁的信息灯与窗口机械投影出的海内某片鳞群的实时采集影像。昏暗摇曳的蓝光印在他身上,将他身上本就是深色的布料染得更深了些,面罩的布料于鼻梁起伏的弧度上甚至反出些许皮质般的光亮,歌蕾蒂娅伸手去按,那点反光才显露出缘由:他的面罩浸满了血,液体较布料更易反光,自然显得比其他面料亮了些。
而乌尔比安。她继续想。他用得最少。
并不是说对方身为第一个深海猎人,身为这个科研计划的负责人,对溶胶与手术的治疗方式有什么抗拒或反感之意。恰恰相反,乌尔比安甚至是使溶胶床快速适应猎人所需休眠的研究者之一,也是对治疗效果与时间要求最高的猎人之一。他总是在推进这些使猎人得到更快更强治疗的项目,总是让自己快速进入治疗仓,得以更快地重新进入战场。
但与此同时,在下一场战争到来的喘息时刻,在伤势不足以影响生活的时刻,乌尔比安确实极少使用它们。
就像一个人不会因为手上被纸面划破的细小伤口就去寻找药剂与治疗,乌尔比安不会因为他不在意的伤口而启用治疗。
他更习惯让它们自己愈合,习惯让它们存在,以提醒自己在什么部分犯错,需要避免怎样的事再次发生。
歌蕾蒂娅最初发现这点是巧合。她是代表军团方面加入深海猎人计划的,但身为技术执政官,她与基地内的大部分研究者甚至试验体都并不陌生,其中甚至有相当多的一部分研究员是由她从技术院中筛选而出。而在诸多深海猎人的参与者中,乌尔比安是一个陌生却不完全陌生的存在。
她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的相貌,知晓他的诸多研究,在斗智场的集成终端,她也曾通过数据与他交流同辩证,甚至于学院导师口中不止一次听到过对方的名姓。她猜测乌尔比安也同样如此。他们同为这一代阿戈尔人中最为优秀的存在之一,不存在多少追逐,更需要相互沟通,寻找漏错,以让阿戈尔越过难题。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会面后交流足够顺利的原因,他们确实有相同的能力与认知,乌尔比安习惯让他人自己寻找问题所在,并解决它,歌蕾蒂娅习惯撇除一切干扰因素,直达问题核心,这最终使得他们初次的交流直白而自然,以至于她后来才听说乌尔比安在基地的外号是“问错了”。
乌尔比安几乎从未在与她的对话中说过类似话语,这似乎让那些未曾与她相识过的研究员对她产生了同等的敬畏。歌蕾蒂娅倒并不在意这些,她素来生活在他人只能仰望的成就之上,而这些成就未曾令她感到多少满足,他人的目光与情感甚至难以令她产生多少情绪波动。
只一次,也就是她发现乌尔比安奇怪习惯的那次巧合,那时深海猎人并没有战斗安排,她一如既往坐在斗智场最高最远的位置,等待戏剧开场,而在演出真正开始的前一刻,有人在她附近坐下。
那个人离她有两个座位,虽不如常人一样在能够完全欣赏剧目的前排,但也勉强卡在视野不错的范围,并无和她搭话的意思。歌蕾蒂娅本也无意同他人对话,但在余光中,她瞥见对方按在前排椅背上的手掌。
那只手骨节宽,手指长,指甲修剪得当,手腕处缠着固定关节的绷带,未完全抵住石料的虎口带着整片已经挑去水泡的暗红伤肿,没有涂抹药物的迹象。
在戏剧的第一句台词被念出口前,歌蕾蒂娅坐在了那个人相邻的座位上。她捏住对方的手腕,翻转手掌,让那一小片烫伤的伤口面向了自己。
“歌蕾蒂娅,”手的主人说,“戏剧要开幕了。”
“乌尔比安,”她回答,且将指尖压在那片烫伤边沿,甲尖虚虚抵在其上方,大有下一刻便加重刺下以唤醒对方痛觉的意思,几个问题在她舌尖转过,她从未顺应乌尔比安对话习惯而改变自己说话习惯,此刻则是有意地反向而行,“你知道这出戏的剧本吗?”
“……”乌尔比安侧过头,看向她,第一次说了,“这不是问题。”
“这当然不是。”歌蕾蒂娅说,结束检查,仍捏着他的手腕,站起身,“但我知道这伤口是怎么来的,知道你为什么让它在。除了错过这出剧我会损失什么值得一问,其余的问题并没有意义。”
乌尔比安抬起手,没有随她力道起身的意思,他也未穿着那套战斗用的长衣,身上的伤痕只勉强被身上的衣料覆盖住,摘去了帽子与外套,他比那些过去影像资料中未接受改造的模样宽与强壮的身形便清晰可见。斗智场区域内的大部分灯光熄灭,只留中央剧目加强了的顶灯,歌蕾蒂娅立在他身前,身后灯光为她打落下的影子竟也未能完全覆盖住他的整个身躯。
他说:“你的行为毫无意义。我并不打算治疗它,它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我的伤痕,乌尔比安。”歌蕾蒂娅回答他,“你在海里拉住了我,因此被烫伤,我知道你想借此记住关于接触我、或者说,纯粹的接触规则的补充。但这是我的,我会处理我的东西,而不是让你如此把它放着,”她顿了顿,原本收回的手指又按在了对方的掌心之中,“还是说,我需要加重无意义的伤害,以让你明白我要做的?”
乌尔比安再度保持沉默,但他同样站了起来,任由她将他带走。就好比眼下他沉默不语,任由歌蕾蒂娅将指尖探入他面上的布料之内,沿着面骨的轮廓,将已经被血液濡湿了的布料拉下,露出他的面庞。
他面上的伤不严重,不够严重,血液黏着在他的面庞上,伤口却并未被它们隐藏,因为那太清晰了。
歌蕾蒂娅移动手指,指腹未能擦拭干净太多的血渍,她的意图也并不是为他清洗,而只是近乎暴力地以手指探入他的伤口之中,在血肉湿漉温热的触感间向内按压,穿透创口,触及他因疼痛咬紧的齿面,挤出对方胸腔之中压不住地一声闷哼。
一道竖着切开他左侧上下嘴唇皮肉,拉扯开时甚至能看到其下牙齿的伤。
歌蕾蒂娅记得她第一次处理他的伤口,就是那片烫伤。
在深海,过量的速度甚至搅起海水的沸腾,可仍然不够,她一再将自己投入海洋的黑暗之中,过度激发速度,以至于触及身体最终承受底线。那时候乌尔比安立在声浪仍传递轰鸣的水域之中,准确无误地伸出手,以自身对她所处位置的计算触及甚至无法以肉眼捕捉到的她的手腕,经历多次战斗都未完全破损的战术手套在这一握之下快速被她的体温溶解,乃至皮肉都径直灼伤一块。
于是她说,这是她的伤口,而乌尔比安认可了这一点,让她对其进行了处理。
第二次以及此后更多,甚至现在是她第几次这么做,都成为她脑内未去记住的部分。深海猎人受伤太多,战斗太多,哪怕二队与三队的协同作战次数不多,海嗣能伤到乌尔比安的次数更少,她也无暇去记住那些缝隙间的时刻。
加之科研技术仍在不断深入精进,对于海嗣细胞融合与抑制药剂更替的适应同排异情况更多。身为最初的猎人,乌尔比安在实验室流的血甚至比他在战斗中流的血更多。歌蕾蒂娅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介入对他的治疗,但她提出了要求,而乌尔比安接受了。
他们之间的交流素来如此高效且剖除大多猜疑,有时甚至并不追溯行为的缘由,仅是凭借理性与信任对应的接受度来进行接受与否的选择。好比他们的战斗方式:一击必中,直抵根源。
这道在他面上的伤来自另一个猎人,一个最新手术失败的猎人,猎人隶属三队,在海嗣化的前一刻拉住了队长的手,变异歪曲了的喉咙中挤出嘶鸣般的乞求,说“杀了我”和“再给我一支曲子,再让我记住一支曲子”。
乌尔比安没有在他说话时甩开他的手,于是海嗣的攻击划破了他的脸,那支曲子刚刚起了三个音,哼出音调的人便已抽出自己的手,以手术台上放置的刀刃切下非人的头颅。
与试验体,与那个猎人,与许许多多死在海底的阿戈尔人相比,甚至与乌尔比安本身身躯上所有的伤相比,落在他面上的这道伤确实不够深、不够长、不够重。
但这并不是她会任由它留在这里,撕裂他嘴唇的理由。
确认了伤口内部没有异物,歌蕾蒂娅自皮肉中抽出手指,她招来小帮手,从其箱体内抽出医疗包,透明的缝合线已经穿在针上,她捏着针,将手压在乌尔比安的肩上,男人顺着她的力道向后倒,既是已习惯她在这种时刻的专制,也是并无让这道伤留得更久——深海猎人的体质本就足以这道伤在无外力辅助的情况下三天内痊愈,只是针对性的缝合能加速它愈合,且使这被剖开的唇肉能完美合拢,不影响发声。
缝合针的槽内有自发注射性轻麻醉,是针对他们在外战斗时的应急款式,能够减轻疼痛,却不足以完全麻痹肌肉,痛觉神经仍能捕捉到针穿刺皮肤时的疼痛。
歌蕾蒂娅知道他不会因为这一点疼痛移动,乌尔比安总是那个沉而稳,隐匿于寂静之中,直至捕捉到致命时刻才骤然到来的进攻者,但她还是坐在他的床侧,倾身向前,用一只手压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继续缝合,让针尖穿梭过他的伤口,闭合住血肉。
“你给了他哪一首歌,”裁断缝合好下唇裂口的线,歌蕾蒂娅问,“猎人的那一首,还是新的曲子?”
乌尔比安看着她,红色的眼睛比她更深,好像吹一吹燃尽了的灰烬,却还能燃起的暗红火光,他没回答,并不是因为他的嘴唇被她的手指与针压住,而是因为这是没意义的问题。歌蕾蒂娅能够猜到是哪一首,他知道她能。
乌尔比安选了他在上一场战斗前给他的猎人的曲子,那无须于用混乱的头脑去分辨音节,在他的领导下,他们会在新的曲子到来前永远记住前一支。
针再一次刺入皮肤,上唇的裂口也开始封合。乌尔比安的面罩于唇前区域有两层,这一方面是为了加强防护,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隐藏他的情绪。
他的嘴唇在阿戈尔中算是偏厚的,上唇的唇珠弧度明显,唇色倒是同样的浅,但色彩在单层布料下无益于隐藏太过明显的嘴唇移动,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并不会做出什么表情,皱眉已成了标志性的默认色彩。
这就像他的眼睛,绝大多数时候,人们无法意识到他的眼型实际上生得并非完全锐利,他过高过宽的身量与血色的眼眸在与人对上的第一眼时便只会留下威胁感。何况他本身的性格便没有能与和善相连的色彩,以至于他眼角的那一点下垂与唇珠的那点弧度都隐藏在帽沿盖下的阴影之中,此刻被她挑出来,捏着血肉,也生不出多少柔软。
相貌。歌蕾蒂娅想过不止一次这个词。她在实验室内时常会在那能倒印出人心中所想自己的液泡标本前伫立,就像她年幼时时常会在宅邸内的镜子前凝视自己的倒影。她那时和她的母亲有一样的淡金色长发,有一样的眼睫,有一样的唇,唇肉颜色浅而薄,不笑时像一片太利的刀片,唇珠几近于无,唇角稍稍一抿,嘴唇便更像一条彰显不快的线,平直地划过面庞。
只是赫拉提娅总是笑的,而歌蕾蒂娅无意摆出表情。她在镜前学过笑,从而意识到肌肉的拉伸同一直不变的弧度在某种层面上也是相同的“无表情”,于是她选择笑的时候更少。久而久之,哪怕相貌相近,倘若不做出表情,便都是过于精致以至于锋利的漂亮,在他人眼中与母亲的相似却逐渐更少。
相似的相貌是没有用的,血缘与律法也是没有用的。这是她理解“家庭”这个概念的第一步。时至今日,她看向泡液,追寻的也并非是过去的自己,并非为被污染的发色,而是确认自身的概念,确认她从未动摇的傲慢。
歌蕾蒂娅不认为傲慢是一个有多苛刻的词汇,她知道自己傲慢,可她总是立在他人之上,具有对等的强大,那么为何她不能傲慢?
相貌。她与乌尔比安的相貌并不相似,可基地内时常有人说他们相似,落点在强大或严格上,甚至偶尔在傲慢上。
歌蕾蒂娅并不反驳他们,只偶尔在被乌尔比安定为太过着急,定为在因不安而进行自虐般的自我训练,转头她又走入这间屋子,将对方按在床铺之上,给他处理伤口时,她在沉默中漫不经心地想,他们确实相似。
收紧最后一针、系结、裁断。
窗口投影的几万海里外的鳞群已然游走,屋内的光影变得更为昏暗,歌蕾蒂娅搓去指腹上已经干涸的血液,仍然觉得这里的血味太浓。她能闻到他们相似的气息,能闻到乌尔比安身上仿佛沉沉下坠的铁腥气。
早在进入军团时,歌蕾蒂娅就已经意识到了,所谓的“家庭”是一种“选择”。
她需要自己去寻找,需要自己去获取,需要自己去选择到底谁才是她的“家人”。因为家庭并不是依靠相貌,血缘与律法来决定的,阿戈尔人从未过于重视过这些,她也是。
现在她坐在这太浓太熟悉的血味中,乌尔比安在她的手指下呼吸与流血,她选择了来处理他的伤口,选择了介入他的选择,每一次都是,而乌尔比安每一次都允许,这使得他成为她选定的一部分,而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就说过,她会处理她的东西。
将针线扔入小帮手处理医疗废弃物的槽仓,歌蕾蒂娅闭上眼睛,基地的隔音效果很好,可她仍能听到穹顶检测海水的乐声与港口船只的轰鸣,她收拢意识,听到乌尔比安因疼痛而微微加快,但仍平稳的呼吸,很轻,但确实存在。
她的手指仍覆在对方已被缝合的伤口上,歌蕾蒂娅不常触碰他人,她不习惯以肢体触碰传递感情,可此刻的触碰更像他们之间寻常可见的交流,乌尔比安同样没有移开,于是在听觉同触觉上,对方的呼吸一起触及她的感知神经,像一节机械性循环的节奏,演奏他们于沉默中相互的对视。
“那首曲子,”歌蕾蒂娅说,“你没有唱完吧。唱给我听。”
在她的指腹下,短暂的沉默后,带着血与缝合伤口的嘴唇张开,哼唱出低沉的乐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