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恶龙很多年》一鹤丹歌

2、死对头间的极限拉扯

　　切尔在颠簸中逐渐苏醒，隐隐闻见一股清冷的味道。
　　他的额发耷拉下来，遮盖住眉眼，成为绝佳掩体。

　　银瞳睁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形生物抗着，对方瘦削的肩膀正卡在胃上，难受得嘴里泛酸水。

　　“你醒了？”平淡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透彻而空灵，由近及远，像海妖在蛊惑水手。

　　“……”切尔心跳一滞，咽下已溢到唇边的应和，尽量放松身体，继续装晕。
　　他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可在深渊之下，哪能有好人，连人都少有。

　　声音的主人盯视着他的侧脸，目光几欲化为实质，盯得他心里发虚，后脊发凉。

　　“别装了，小猫……”

　　“……”切尔咬紧牙，硬着头皮放空自己，四肢软趴趴地悬在半空中。
　　审视的目光笼罩住他，猜忌、平静、冷漠、怨恨交织成股，勒住了喉咙。

　　几分钟后，勇者将一口气分五次喘完，即将装不下去。对方却不再看他，好似打消了疑虑。
　　他感到压力骤减，就像埋伏在草丛中的野兽俯身离开，留下一个虚影。

　　人形魔物静静地走着，脚下景物变换，逐渐由泥地过渡到浅滩。
　　清冽的地下湖水摸上鞋尖，殷勤地抹掉灰尘。洞顶滴下清水，掉进水里谱成曲子。
　　他站了一会，卸下肩上的重物丢向砾石滩，随后自顾自转身离去，把法杖插在半路上，蹲到湖边清洗裙摆。
　　幽紫的布料浸到水中，眨眼间生成一层气膜，隔离冰冷刺骨的湖水。

　　同一时间，切尔“咚”地砸到碎石滩上，顺坡滚了两圈，每块肉都被照顾到，末了被一根竖插的法杖拦腰截住。
　　他听见罪魁祸首远去，兀自撩水搓洗着什么。

　　切尔眯起眼睛，瞄到一个孤寂的背影，穿的像刚参加完葬礼，与书上描述的报丧女妖很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对方的肩膀和腰背，又瞄向抵在腰间的荆棘魔杖。
　　这根法杖和成年人一般高，通体乌黑，尖端形似缠绕着荆棘的镂空枪头，打眼一看就知道能给敌人造成不俗的物理伤害。

　　女妖还在聚精会神地清洗裙装，对猎物的状态毫无察觉。
　　武器不在手边，身后漏洞百出，这似乎是个绝佳时机，可切尔并不打算行动，反倒比之前更老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是他谨慎、唯唯诺诺没胆子出手。
　　实在是因为这杖柄被“随手”戳进花岗岩里，把整块石头破成两半，还入地半尺，任谁看都会觉得使用者肝火旺盛、深不可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艾洛逐渐失去耐心，停下了动作，任裙摆沉向水底。
　　湖底的小生物试探着啃咬气膜，连咬几口没破防，纷纷甩着尾巴游走了。
　　他目送小鱼离开，凝视着无波无澜的水面又等了一会。可湖面上始终只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没人趁机偷袭。

　　不是他多疑、神经过敏。
　　实在是因为小猫的胳膊自然下垂时，手爪子伸得笔直，昏迷状态下不该如此。

　　艾洛手下放松，五指即刻弯曲呈抓握状。
　　这样才对。

　　“他绝对是装的。”
　　一人一龙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批判对方下头。

　　两双深邃的眼睛各自盯着一处，身体绷紧，随时准备揭露对手拙劣的演技。
　　可半晌过去，都还在坚持。

　　艾洛把腿蹲麻了，脚上像有小虫在咬。
　　切尔脸上硌出红印，躺得全身冰凉。

　　终于，艾洛彻底失去耐心，颤颤巍巍地站起，挪动麻木的双脚往回走。
　　衣料摩擦地面的簌簌声令切尔感到心悸，他隐隐察觉到对方不太美丽的情绪。

　　审视的目光再度袭来，这次更加汹涌，强行把切尔的眼皮撬开一条缝。

　　女妖的身影被凌乱的额发遮挡，变得朦朦胧胧，银丝像蛛网一样罩住这只形单影只的蝴蝶。
　　可当他越走越近，身形越来越清晰时，切尔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他想，这位女妖未免太过魁梧，像个……男的。

　　同时，艾洛走到了距离勇者不到两米的位置。
　　他的腿还在发麻，且即将达到峰值，心情越发烦躁，还没处发泄。

　　“小杂种，”他轻轻吐出几个音，平静地说出在真龙看来最伤人的话。
　　“再装……你就更不值钱了，一个银币都不值。”
　　龙是出了名的敛财奴、吝啬鬼，某种情况下，把财宝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宁抱财死，不做穷鬼。

　　“……”切尔想笑，他还真不值一个银币。
　　未成年杂种甚至卖不上七铜币，把自己卖了才能包下一天旅店。
　　小姐，谢谢你的夸奖。

　　艾洛没得到回应，正欲迈步向前。
　　湖中忽然传出微弱的水声，拇指粗细的小鱼纷纷从水底游向湖面，它们的尾部发出萤光，拖出条条光线。
　　小鱼的数量很多，汇聚到湖面，铺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绿毯。
　　水汽在荧光的照射下稳定升空，如梦如幻，唤醒了在场所有人关于地上世界的回忆。

　　艾洛侧着身子看向那片草场，眼底被刹那照亮，随即重回平静。
　　他默默后退，在经过切尔时不动声色地拔出魔杖。

　　宁静很快被打破，绿毯开始翻涌，水波重重，似有巨兽在湖中移动，推起波涛拍打湖岸。
　　小鱼变得惊慌，争相跃上岸，可这巨物正是它们引来的，与其说惊慌，更像是兴奋。
　　随着波涛越来越汹涌，一条货船大小的锯鳄破水而出，将湖一分为二，张着长满利齿的大嘴冲向岸上的活物。

　　“咕噜咕噜，”锯鳄两步一蹿，狠狠下口。

　　在鳄吻落地前，艾洛面无表情地扣住切尔的肩膀，向后拉扯，可他没尽全力，只来得及挪动半个身位。
　　不出意外，他能救下半个切尔。

　　“啧，”小猫不满地咪呜一声，抱住女妖一条手臂，双脚猛蹬地面，瞬间跳起来，逃过一劫。
　　没等锯鳄抬头，切尔拽着女妖转身就跑。

　　可就算反应再快也弥补不了体型上的差距，锯鳄一步到头，他俩一步到胃。
　　切尔从储物袋里摸出魔法卷轴，偏头看一眼女妖，似在犹豫。
　　锯鳄在他头顶张嘴，腥臭气扑面而来，无孔不入。生死一线间，切尔把卷轴扯开，高高抛起。

　　艾洛仰头紧盯卷轴，他怀疑这是勇者的杀手锏，封印着传奇魔法，或者真龙吐息，否则他不会犹豫。

　　卷轴在空中彻底展开，绽出刺眼白光，霎时间，洞内亮如白昼，黑暗无所遁形。
　　一阶照明术——差点把艾洛晃瞎。
　　他本能地捂住眼睛，和锯鳄一同定在原地。因全神贯注于这招“杀手锏”，他的症状比魔兽更严重。

　　“嘶呀——”
　　锯鳄不停晃动脑袋，痛苦地嘶吼着，不停扒拉脑袋，可它手短，够不到眼睛。

　　艾洛一把扯掉发冠，恨不得当场把眼珠抠出来。魔杖“当啷”一声落地，正砸到脚背。
　　上下都疼，念头通达。
　　“le.sa.na.ku……小杂种！”（龙族粗口）

　　照明术还在发挥着作用，辉光下，一头金发倾泻而出，柳叶耳耷拉下来，狭长的眼窝里蓄满晶莹的泪水，他一低头，水珠砸到地上，土地颤了颤。
　　艾洛薄唇微张，喘不上气。

　　切尔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手，目露惊愕。
　　真的是……男的，男性，精灵，女妖？

　　呆愣一瞬后，切尔回过神来，理智告诉他要抓紧时间逃跑，逐渐黯淡下来的光亮也在提醒他应该尽快离开。

　　切尔清清嗓子，捡起魔杖，干巴巴地安慰一句“别怕”，扯着女妖向前走。
　　“跟着我……没事，一会就好了。”

　　“呜，”艾洛呲牙闷哼，一手拎着发冠抹眼睛，一手被紧紧牵着，像个挨了欺负的小孩，走的奇慢无比，就差满地打滚。

　　切尔心里着急，脚步加快，手下使劲把女妖拽个趔趄。
　　“大小姐，快点……”

　　艾洛忽地扬头，浅金色睫毛上挂一层水雾，像某种易碎品，看得切尔不禁别开了脸。
　　女妖强硬地停下了，指着眉头紧锁的勇者呲牙低吼，“你这只不值钱的蟑螂，没有脑子，还有你的破卷轴，简直——廉价至极！”

　　伴着女妖低沉的怒音，卷轴里的魔力彻底耗尽，洞内重回黑暗，甚至更甚。
　　切尔握紧女妖的手腕，与他并肩站立，大有共进退的势头。他想，对方能在深渊中生活，总要留有后手吧。

　　“咕咕，”锯鳄摇头晃脑，跌跌撞撞地向前，确定方向后奋力一跃。

　　女妖毫无动作，切尔脑中已经开始播放走马灯了。

　　“噼啪——”
　　破裂声突兀地响起，一侧石壁霎时裂开，猩红的巨爪破壁而出，将锯鳄拦腰掐住。

　　“嘶呀啊——”
　　锯鳄惊恐地摇摆身体拼命挣脱，只是徒劳。
　　下一秒，它被拖进裂缝，脊骨从中间折断，连呜咽都没来得及发出。

　　世界清净一瞬，很快迎来了更大的挑战。

　　“嘶，”一头恐爪龙撑破石壁，占领了锯鳄的领地。它的嘴角还在滴血，十字形瞳孔上下扫视，最终锁定到废弃卷轴上。
　　龙兽垂首嗅闻卷轴，伸出舌头把它卷进腹中，咂咂嘴后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而望向切尔。

　　切尔后脊发凉，本能地握了握拳头，顿感手下空无一物，他呆愣愣地看向身侧，空荡荡一片，回身再往远望，女妖提着裙子跑的飞快，堪比三千雷动。

　　“呵，”切尔释然地笑出声来，整个人变得无比平静。
　　他拎起法杖仔细描摹着女妖的名字，利用生命中最后的时间将他的名字刻进灵魂。
　　“ro.si……”我在冥河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