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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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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滚的云,堆垒于天际。封家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笼在昏黄的光线里扑朔着一丝异样的气息。
斜照的余韵投影在安静的街巷之间,一抹拉长的暗影缓缓移向前方。
“封二爷?”一个青年,从封宅出来。带着一丝笑容迎向全身缟素的来人。
“他在哪儿?”隐藏在成片青丝后的脸,寒冰似的目光扫向那个青年。
青年微笑着,好像全没瞧见来人手中那柄银霜般的长剑,“封爷自然是在府里等您。您——可要随我来?”
“带路。”冷冷的语调,实在可惜了那副好嗓音。
青年耸了耸肩,带着这位“封二爷”跨进那道高高的门槛,踏进了封家的大院。
若大的宅院,出奇的安静。除了眼前带路的这个青年,竟连一个下人都不见。而这个青年——他又真的是封府的仆佣吗?
封登岭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使这人是请来的帮手,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穿过花园,来到熟悉又陌生的院落。封登岭的心有一丝触动。院内打扫的干净,却也看得出有些时日不曾住人。当年这院里的热闹仿佛再次在耳畔响起,而往昔的亲人此刻早已在地下长眠。
“二爷应该认得这里,封爷就在东厢。二爷请。”
封登岭又睥了那青年一眼。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笑,更不喜欢他那种什么都知道的眼神。这个人——又怎么会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不过是登云的一条走狗。
赌气似的,封登岭加大了步幅,粗鲁地推开那扇紧闭的木门。一双乌黑的瞳仁对上他的……
两双眼中相似的光芒在室内交汇,凌空的纠缠教空气为之凝结。
长剑出鞘,先开口的是封登岭:“出手吧!”
今日一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他们两个人,终究只能有一人活下去。
“先等一下。”回答的人是那本该退出的青年,他——还在笑,“二爷,您不先上柱香?这里可立着封老爷和封夫人的灵位哪!”
封登岭那把寒气迫人的水龙剑颤动了一下,他的视线慢慢滑向右侧。烟香缭绕的案桌上果然供着两个牌位。
“封爷,二爷上柱香,您不会阻止吧!”
他能阻止吗!
封登岭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始终没有说话的另一人已经先回答了:“他有脸上香么。”
“封登云!”
不是怒斥,暗缓的嗓音里包容的是太多的压抑与难以言明的心绪。
“在爹娘的灵前,你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好!你好!”
刷的一声,剑尖指向了封登云的胸膛。
“铛”
水龙剑荡开两寸,封登云已滑开身形,他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把剑,一把青铜剑。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个旁观的青年挡在了两人中间,他竟还在笑。
“二爷,在这间屋子里决斗,不太好吧!您让两位老人的在天之灵怎么能安宁呢?”
封登岭收回剑,冰冷的眸子紧紧逼视着青年身后的封登云,“你能在这里躲一辈子么。”
“你错了。”封登云本来温和如旭日的声音此刻已披上了冬天的霜寒,“我从来不躲。”
“你永远都是这么高高在上,你永远都认为我不如你。你以为我会输吗?不。今天,我就要为爹娘报仇!”愤恨的话,一字一字由封登岭口中吐出。
“你又错了。”封登云依旧是那个语调,“是我要为爹娘报仇。”
“唉,你们都错了。”蓄势待发的气氛,被一声叹息打破。站在中间的青年,他同情的眼光来回游移在两人身上,“不论你们谁输谁赢,都无法为封老爷和封夫人报仇。”
“什么意思?”
“你们有结果了?”
不同的人问了不同的话,封登云与封登岭对视了一眼。
登岭从进屋后终于第一次将视线认真地集中在那个青年身上,“你是谁?”
随着这句话,银光闪动,青年短衫的左胸上已多了一条口子。
“我?我姓韩,你可以称呼我小韩。”小韩还在笑,他好像真的完全不在乎封登岭刚刚极可能要了他命的那一剑。“我是封爷雇来的人,是来查封老爷和封夫人之死的人。”
封登岭嗤笑:“他雇来的?哼,那么你查到了什么?”
“这个——现在还不方便说。”
“是根本不敢说吧!”封登岭又将目光折回到封登云身上,“凶手,根本就是他!封登云!我的‘好’大哥!”
听到封登岭的指控,封登云仍然面无表情,便如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小韩睨眼瞥了瞥封登云,问:“您说是封爷杀了封老爷和封夫人,那您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你凭什么问我要证据?你不是来查这件事吗?难道你什么都没有找到?”
“正因为我查到的结果与您的结论不符,所以,我才要听听二爷有什么样的证据啊!您要杀封爷,我阻止不了。可——这人命关天的事,总不能无凭无据就枉下断论吧。”
“枉下断论?封登云,你真的要我说?”
封登云看了小韩一眼,倒转长剑背过身去,“我也想听听。”
“三年前那一晚,是你在茶水中下了迷药,趁我和爹娘昏迷的时候,你杀了爹和娘,之后又将我抛进大海。你大概想不到我还活着吧!我不仅活着,我还找到了那晚遇见你的看更人,他看见你匆匆忙忙将我弄上马车;还有那个为你赶车的牛二,他证明是你带着我去了海边;还有住在海边的那个老渔夫,他好证实是你将我丢进海里,他们就是证人!你能否认这些事实吗?”
封登云没有否认,他甚至点了一下头,“不错。是我将你丢进海里的,我不会否认。而我之所以会丢你进海,就是因为你杀了爹娘,你甚至还……”
“哈哈哈……”封登岭突然一阵狂笑,“到现在,你竟然还在说故事。在爹娘的灵位前,你就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二爷,您说封爷在您和老爷、夫人的茶水里下了迷药?”小韩忽然插进一句问话。
“是,否则他怎么能轻易得手。”
“但您怎么能肯定下迷药的一定是封爷?你是亲眼所见——还是也有证人证明呢?”
“除了他,还会有谁?我们死了,唯一能得到好处的,就只有他。”
“哦?是吗?可是封爷本来便是封家长子,家业原就是由他来继承。他又何必为了这囊中之物而冒败露的风险去杀人呢?何况还是这种弑亲的大罪?”
“那是因为——”封登岭忽然停下了,是想到了什么难言启齿的事吗?
他没有说下去的话,有人替他说下去了——
“那是因为,有了意外。”
说话的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挽着一个少妇从门外走进来。
“你,你为什么带她来?”屋里的封登云第一次有了表情。他的脸写上了遣责和怜惜。
“因为她是证人。”小韩替那女人做了回答。
封登岭痴了似的目光也追寻着那少妇,他颤动的嘴唇艰难地吐出声音:“明珠,你还认得我吗?”
那少妇本清冷的面容在看向封登岭时泛出莫名的复杂,“你——”
“我是登岭。是登岭哪!”封登岭拔开挡在面前的发丝,他的脸,原本是完美无暇的脸上深刻着两道长长的疤痕,在愈来愈幽暗的房间里更显诡异、可怖。
“啊!”那唤明珠的少妇迅速别过脸去,单薄的身体微微颤动,连她发髻上攒的两枚珍珠也仿若随时要落下似的。
封登岭笑了,那张划有伤痕的脸上扬起的笑带着可怜与悲叹,竟令人有丝心疼。
另一边,封登云怒视着那个说话的女人说:“我说过,不论你们怎么做都可以,只是不能骚扰她。”
年轻女人冷着脸,全然无视封登云的责怪,回答道:“但是尊夫人,是唯一一个当时也在现场的人。”
“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
封登云与封登岭再一次同时叫嚷出来。
他们话中的女子——明珠却突然间变得空洞。她的眼睛里没有了神情,就连进屋时的那点落寞与哀伤也全都碎得四分五裂。
“二位,二位,”小韩扬起火折,插进话来,“不如大家坐下来,听小柳慢慢说可好?”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应声。
小韩点燃了屋里的灯,接着说:“二爷,您不觉得这件事还有可疑之外吗?且不说,您没有看到是封爷下的药,就算是封爷下的药——他又为什么只下迷药而不是毒药呢?直接毒死你们,不是更简单吗?据我所知,世上还是有一些毒药可以让人看起来是自然死亡的。他何必要多费一番工夫,去布这个局呢?”
封登岭犹疑了,他看向封登云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杀气。
小韩还在说——
“封爷,不管尊夫人是不是忘记了那一晚所发生的事,她也都是唯一一个可以告诉我们当晚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况且,小柳会带她来这儿,当然是因为她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们还是坐下来听听小柳的解释,您看可好?”
封登云纵使并不甘愿,但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封二爷由于您并不记得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不妨先听听封爷的说法。”那个被小韩叫做小柳的女子开始说话。
“封爷,您对我们说,您在进屋的时候,封老爷和封夫人已经过世,他们身上的伤口是被十字电剑的剑招所创。而封二爷躺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有伤;明珠夫人衣冠不整地躲在门后,手里还拿着一把染血的匕首,是吗?”
封登云看了看明珠——她还是毫无反应,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周遭只她一人一般,封登云点了点头,“是。”
“怎么会……怎么会……”听着小柳的话,封登岭不能置信的看向明珠,那张美丽的脸上已什么表情都不能给他了。
“所以,封爷您当时的推测就是,二爷意图对明珠夫人不轨却教二老撞破了,所以才杀人灭口,但自己也因为而受伤昏迷。我说的没有错吧。”
“是。”
一个“是”字,却像是叫封登云“咬”出来的。封登云突然暗沉下脸色,几乎就要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了,但毕竟——他还是没有走。
“我没有!这是诬陷!”封登岭一掌拍在花几上,打穿了桌心。但当他转向明珠时,他的眼光却是那么柔和,柔和的像要滴出水来,“我怎么会对明珠,我,我没有。”
小柳没有理会封登岭的辩词,她继续说道:“于是,封爷您在气恼中,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而将二爷丢进了大海。对外则宣称封老爷和封夫人是病逝——”
“是。”
“而明珠夫人,却在隔天将那一晚所发生的事忘得干干净,甚至还曾向您询问过封二爷的去向,对吗?”
“是。”
“明珠,问起过我?”登岭的心有些雀跃。
登云愤怼地看他,“如果她记得你对她做了什么,她绝不会牵挂你。”
“我说过,我没有。”登岭的话说得很轻,因为他并不是要登云相信他,他只希望明珠不要误会他。
“封爷有封爷的说词,而二爷也有二爷的想法。但事实却只有一个,这个事实也只有明珠夫人最清楚——”
“我说过,她不记得了。我也不允许,你逼她。”封登云说的傲然,他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在警告。警告小柳不要想去伤害他的妻子。
面对登云威胁的脸,小柳只挑了挑细眉,“明珠夫人既是什么也不能说,那就只好先说说我的推论了。首先,我们假设二爷的说法是真的。也就是说的确有人在茶水中下了药,的确是那个下了药的人杀害了封老爷和封夫人,但是就如小韩讲的,这里面有不合情理的地方。如果对方只是一般为财而来的宵小之辈,下了药取、了财何必杀人?封家的十字电剑也不是好惹的。如果来人的目标就是杀人,那又为何不直接下毒?再假设封爷的说词是真的,如果是二爷有心侵犯明珠夫人,他又怎么会选在这间封老爷和封夫人日常休憩的屋子里下手?封老爷和封夫人都是习武之人且功力深厚,以二爷一己之力又怎么杀得了他们?而依封爷所说和今日所见的二爷的伤——似乎也都只是皮肉之伤,虽可能失血较多却并没有一处致命的伤口,如果仅以二老爱子情切、不忍伤之来解释,也说不过去。刀剑本无眼,况且又都性命相关之时呢?……”
“你想说什么?”封登云绞起眉心,他臂弯里的明珠还在发抖。
“我要说的很简单。这件事也很简单。有人在茶水里下了迷药,迷晕了封氏二老和二爷,然后杀了二老,又弄伤了二爷,让封爷以为是二爷杀了人。这样,一来他自己可以脱罪,二来,封爷也会替他杀了二爷这个‘逆子’,完全不必担心会有后患。”
“谁?你说的是谁?”登岭的声音在颤抖了,事实真是如这个女人所说的那样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
“还要我说出来吗?明珠夫人?”小柳明明白白的看向明珠,屋里的其他人也都在看着明珠。那个美丽、高雅的明珠,那个刚刚还空洞、无神的明珠,此刻,她在笑。
“你替我梳头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登云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就像他的心突然变成了一个老人,再也没有精神和力气去反驳任何事了,“只是为了要让我痛苦吗?”
明珠看着登云,看着他脸上的扭曲,她的笑里结满了哀伤,“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你问我为什么?只因为,我恨他们!”
明珠白晰的面孔泛上朱红,像初绽的桃花娇艳妖娆,“就因为你娶了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我,他们就想夺走原来属于你的东西,把家业传给登岭。我知道你不服气,是啊,你有什么错?可我,我又有什么错?除了家世,我有什么配不上你?你却因为他们的冷落而冷落我。尽管你娶了我,但我知道,最终你还是会听他们的话,从此不再爱我。”
滴落的泪,不断滑下明珠的面颊,登云动了动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你想说什么?是要解释么?有什么可解释的?别忘了,我们是夫妻。我和你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在同一张床上共寝,我了解你比你自己了解你自己还要多!所以,我杀了他们。我亲手杀了他们。”
“你,明珠,不可能是你,你根本不会武功,又怎么会用十字电剑,你——”登岭不置信的摇头,从头至尾这都是一个骗局吧!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武功?根本不需要什么武功?”明珠嗤笑,她伸手拔下发上一支发簪,“看到没有?我就是用这支簪刺死他们的!十字电剑?不过是个相似的伤口,就让你们都相信了。呵呵……”
明珠笑的颠狂,散落下的青丝滑在她如玉般的劲间,屋里回荡着她骇人的笑声。
登岭终于垂下眼,“那——你为什么不杀我?你有机会杀了我,你也恨我,不是吗?”
“她怎么会杀你。她爱你。”登云的话,令明珠的笑声更大也更狂乱。
“你听见么?到现在,他还认为我爱的是你!呵,他竟然以为我爱的是你?”笑声渐成呜咽,烛光里映出一张泪痕斑斑地媚容,“你错了,云,你错了。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只有你——”
登云呆了,“可是你说——”
“对。我是骗你,我爱上登岭。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你心里,永远都是你这个好弟弟比我重要!”
明珠是在指控,她站在兄弟二人中间,冷冷地看他们,眼角滚落下最后一滴泪珠——
“我画了再精致的妆也博不来你一声赞美,你永远只会提登岭!你总是说登岭多得你爹娘宠爱,登岭天分比你高,登岭比你人缘好,登岭、登岭、登岭,为什么你的嘴里,你的心上挂的都是登岭?!我为你的喜,我为你的哀,我为你的怨,我为你的恨,你永远也看不到!当我故意暗示你,我爱上登岭的时候,你的眼里才容得进我,你才会发现我的存在——”
明珠靠近登云,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仔细地抚触着登云的脸庞,她缓缓枕上登云的胸堂——
“当你为了这个发脾气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么?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一丁点你对我的爱。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是湖上,我吹着萧,你在弹琴。你望着我的那一眼,我永远忘不掉。为什么你要那么在乎登岭?为什么?在我眼里,一千一万个他都及不上一个你呀!云,我在乎的,只有你。”
登云僵直着身子攥紧的手掌迟迟无法揽上怀中人的纤腰。
明珠仰起头,目光逼向登云,“你恨我?对不对?你恨我杀了爹娘,你恨我陷害登岭,你恨我骗你,对不对?对不起,云,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接受你不要我啊!我只有那么做,只有那样我才不会失去你,只有那样,你才会看我、在乎我。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你也再不会爱我了。可我还是要你知道,云,这一辈子有你这样的丈夫是我的骄傲。你永远是最好的,永远都是——”
登云的一把抱住明珠滑落的身躯。她的脸上犹有泪痕,唇边却带着笑。她不再说话,再也不会说话了。没入腹间的簪子插得极深,红一点一点浸染着她的衣裙,暖意也一滴一滴从她身上流走。
登岭跪到登云身边,他的眼中已只有变得苍白的明珠。
“大哥,我以为我这生再也不会叫你大哥了。原来我错了,我总是做错。从小你就什么都比我强。你比我高,比我壮,剑练的比我好,书念得比我多,待人处事你都比我老到。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一直认为我永远及不上你。当你带明珠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我恨你,我恨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最好的,永远给你!爹的家业已经是你的了,为什么连明珠都要是你的?为什么她到死爱的都是你!我恨你,我恨你!”水龙剑蓦然扎进登岭自己的身体,没有人阻止,也来不及阻止,登岭最后短短地注视了登云一眼,喉间微弱的声音吐出最后的话,“我恨你……可你……还是我的……大哥……”
登岭倒下的身躯跌落在明珠脚边,登云干涩的眼流不出一滴泪,他干瘪的嗓子却带着无尽的疲惫——
“你们走吧。”
“封爷,您多保重。小韩,走。”
小韩走到门口,忽而回头,对登云说了一句话——
“封爷,您别忘了,封家可还要靠您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