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明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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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后山小院的时候，天尽头刚放出一丝光亮。
明归推门进屋，发现那封信还原封不动的放在原处，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忍不住心虚惭愧。
他将怀里睡熟的小孩放在床上，随后轻手轻脚地将小院旁一间闲置已久的厨房收拾起来。
明归忙到太阳高升，累得大汗淋漓，他脱了外套搭在院中大樟树下的石桌上，身上只有一件轻盈若纱的里衣，他撸起袖子露出一对白皙的小臂，再将散发用发带收束成一个简单利索的样式挂在身后。
明归进屋喝了口水，顺便瞄了一眼睡得毫无动静地寻深，他拿过桌上的纸笔给小孩留了一张纸条放在床头，便转身去后山捡柴火。
这头等寻深睡醒了，明归还未回来。
寻深见到纸上的留言，又瞄到桌上昨夜剩下的点心，便拿上点心去后山找到明归与他一同干起捡木柴的活来......
往后的日子，小院子里两人彼此作伴的生活，不说多姿多彩，但算得平静可人，细水长流。
明归以往一个人孤零零浑浑噩噩，自此有徒弟相伴后，他做什么都会多一份动力和生出一份责任感——小孩无时无刻依赖他，需要他，这种感觉让明归觉得踏实和满足。
寻深也渐渐适应合门的环境，虽说前山那群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遭人嫌，但寻深有只属于他一人的师父教他武功与功课，他不必去前山与那些人打交道，自然能免去不少麻烦与冲突，日子也能快意不少。
而且明归照顾寻深无微不至，凡是后者所想，前者都会尽可能去满足他，久而久之，寻深将明归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只要是师父说的，他一概不问缘由，言听计从。
两人之间，陪伴与依靠，从此让无根柳絮般虚晃晃的生命有了方向与归宿。
一年后一个傍晚，夕阳下的小院里，明归坐在樟树下欣赏寻深练剑。
寻深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舞起漂亮的剑花同时，满地落叶随他的动作纷纷扬扬，映在璀璨的金光下，凌乱却美不胜收。
明归看得正兴，尊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后了，明归反应半慢拍，忙不迭起身行礼，尊主伸手扶他，顺便递过去一个木匣子，笑道：“不用，这个送你。”
明归眼中带着诧异，他迟疑地将东西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圆润简约的白玉印章。
明归不明所以，将东西翻过来，只见那章子底下只有一个“归”的篆体，尊主含笑道：“明归啊，生辰快乐。”
正练着剑的寻深被二人的动静吸引过去，他冷不丁听到尊主的话，凑过去惊讶道：“今日是师父生辰？！”
明归来了合门之后，还从未过过生辰，更不记得有这回事，今日他不知尊主如何知道了，一时间震惊得脑子一片空白，恍恍惚惚间还在确认是不是尊主搞错了时候。
尊主笑哈哈摸摸寻深的脑袋，随后在面前的小石凳上坐了下来，道：“对啊，今日是你师父的生辰，你师父平日不注意这些，想必自己也忘了——你现在知道了，你可有东西送给他？”
寻深被尊主摸了两把，本还皱着眉，听到后面这句，他立马舒展眉眼来到明归身前，仰着脑袋赤忱地问：“师父想要什么？我马上去找过来！”
明归对明归笑了笑，刚说了句“我不要什么”，尊主的声音立即插进来道：“寻深啊，你师父喜欢栀子花，正好前山的栀子花开了，不如你去给师父摘几朵来如何？到时候拿个水瓶放屋里养着，香气还能留好一阵。”
闻言，寻深眼前一亮，“师父你喜欢花吗？我去给你摘！”
明归欲言又止，最终点头说了一个“好”。
看着寻深迫不及待跑下石阶的身影，明归心里说不上高不高兴，他转身恭恭敬敬地对尊主露出笑脸道谢，而后者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指着一旁的座位道：“明归，坐吧，咱们有多久没好好坐下来聊聊天了？”
上一次尊主来找他像如今这般“聊聊天”还是在七年前，那时候明归刚被送上山不久，性子极其孤僻，尊主便时不时来开导他，陪他说说话。
尊主顾着宗门的事，鲜少有时间花在一个人身上，往后待明归彻底适应了独自生活，他平日也几乎见不到尊主一面。
眼下尊主看似一身轻松来与他闲聊，但明归莫名忐忑，更何况尊主有意支开寻深，明归不知如何接话，直言道：“尊主这次来可有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谈不上......”尊主话音顿了顿，索性讲话摊开道：“明老夫人不行了，临走前想再见你一面。”
尊主口中的“明老夫人”是明归......曾经的奶奶......
在明归十一岁前，他生活在一个还算富裕的普通人家，他的父母靠当地媒人撮合成婚后，两人成了街坊邻里嘴上称赞不绝的一对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
明老夫人对这位媳妇十分满意，每逢听到外人带着羡慕口气的夸赞便觉得十分有面子。
后来明归出生，一家人如获珍宝，把他当成掌上明珠似的宠着，而明归自幼懂事得出奇，性子安安静静，温顺有礼，模样也十分好看，特别招人喜欢。
于是四面八方羡慕明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多，明老夫人为此得意洋洋，凡事与孙子沾边的事，她一致搞得十分盛大，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有多稀罕这个宝贝孙子。
随着明归一年年长大，相貌渐渐长开，大伙在欣赏这张精致无暇的脸时，逐渐发现了一个不对劲。
这孩子长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反倒有几分像......明家小姐身边那位眉清目秀的入赘夫君......
这想法一经传出那可不得了，邻居们背地里对此事议论纷纷，明家上下很快也听到了消息。
起初明老夫人自然不信，甚至扬言要好好教训四处嚼舌根的黑心肠畜生，反倒是明家小姐心中生疑，她将侄子喊到眼前，仔细端详这孩子的样貌，果然越看觉得奇怪......
后来有心之人故意将此事四处传播，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明府上下也开始疑神疑鬼，明家小姐因此与夫君吵起来，甚至找人来当众验亲。
验亲结果证实，明归确实与这位“姑父”才是亲父子，在场人除了明归一脸懵懂，其他人个个脸色铁青，明老夫人更是气得当场吐血昏迷。
明家小姐一气之下将夫君关进柴房，日夜不给吃喝，只要他给个交代，夫君熬不住苦，只好将事情全盘托出。
原来在夫君与嫂子在进到明家之前，已经相互认识暗生情愫，奈何姑娘的父亲看重门楣，不愿将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才逼迫女儿嫁到了明家。
当时夫君心灰意冷，满心不甘，碰巧遇到看中他姿色的明家小姐，于是阴差阳错下，他与小姐两情相悦，又入赘到了明家。
如此一来，夫君与嫂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人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与被迫分开的遗憾，便忍不住旧情复燃，做了一些......错事。
明家人听完夫君的叙述，正在病中的老夫人险些两眼一翻，气死过去。
明家小姐向来心高气傲，当年与这小子成婚已经惹了不少闲言碎语，但她年少轻狂，笃定自己看中的男人错不了，谁知道......这家伙竟然背叛她做出如此恶心的丑事！
小姐咽不下这口气，当场让家丁将这背德寡情的狗男人活活打死了。
同时明老夫人让儿子立马写下休书，在内心一番挣扎后，含恨将明归与他娘一起赶出了门。
明归亲眼目睹姑父的惨死，随后又被向来疼爱自己的奶奶决绝关在门外，他一时间难以消化其中缘由，只能跪在门口哭着喊着求着回家。
明归的娘擦着眼泪，低头拽着明归往娘家走，结果她还没进门便被亲爹狠狠一巴掌扇到在地，明归还没从悲伤中缓过来，便挂着满脸泪水挡在娘亲面前，谁知外公也朝他打来一巴掌，将他打得意识模糊起来。
明归强打起精神，身体被外婆死死勒着却没有一丝知觉，他眼见外公对娘亲拳打脚踢，而娘亲脸上爬满血迹，丝毫没有往日温柔可亲的影子——明归哭得喉咙里有了血腥味，但什么也做不了，渐渐也什么都听不见。
外公将娘亲关了起来，而后者受不住四面八方的指指点点，与家人的嫌弃与唾骂，早已心灰意冷，无脸苟活于人世，于是当晚她吊死在冰冷黑暗的小房间中。
一切来的突然，过程也匆匆，等明归有机会缓口气的时候，他的外公已经将他送到了合门尊主面前。
明家的丑事在山下闹得人尽皆知，外公难以启齿，但无需他多说，尊主已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合门未到招收门徒的时期，意外进来的明归面对无数陌生打量的视线十分紧张，很不合群。
而且哪怕是在山上，其他人只要一看到明归，便能想起他家里那件人人乐道的传闻，从而想起他的来历，因此对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明归那时候年纪小，性格极其敏感，他害怕同门的议论更讨厌成为众人的焦点，渐渐地，他不再出门，成天躲在屋子里郁郁寡欢，以泪洗面。
尊主日理万机，抽时间来开导他不容易，后来索性同意了明归的请求——准许他搬到后山小院一个人居住。
再后来，明归渐渐对周围习以为常，一直到现在。
尊主眼下将明老夫人的消息告诉明归，后者如被无尽的洪水淹没，难以呼吸也说不出话。
明归努力克制垂在身侧颤抖的的手指，目光怔怔盯着脚边的枯叶，尊主见他这副反应，轻声安慰道：“明归啊，你若是想去，现在便可以动身，若是不想，我找个理由拒绝他们，别有负担。”
明归抬起漆黑的眸子，一脸苦笑道：“多谢尊主，但我...一时想不明白，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尊主心中了然，他简单说了个“好”，抬手拂去沾在衣袖上的落叶，起身正要离开，他的步子还没踏出去，突然转头打量一脸失神的少年人，问：“明归，这么多年了还没问过，你怪他们吗？”
明归眸光翕动，他不是那户人家的亲生孩子，人家不要他是理所当然，但他的爹娘将他带来这个世上，留给他一个如此身世与残局，若说无怨无悔是不可能的。
十几年的感情在造化弄人的真相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但明归有什么立场去责怪同样蒙在鼓里的明家人——他能怪的，唯有这可笑荒唐的命运罢了。
明归的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眼神躲开尊主的视线，垂眸不语。
尊主心领神会，抬手重重落在明归的肩膀上拍了拍。他不再多问，直径离开了。
明归胸口喘不过气，他扶着身边的石桌才勉强不让自己无力的腿脚软下去。
天边的火烧云越来越红艳，渐渐又被墨蓝的夜色给吞没。
寻深手里抓着一把栀子花，眉开眼笑地往跨过石阶，裹着一身花香朝后山小院去。
“师父！”寻深隔着老远便喊了一嗓子，清幽的山林里充斥着清亮的回响。
暗自伤神的明归恍恍惚惚听到这呼喊，还没来的及收拾情绪，他一偏头，寻深已然捧着花递到了他面前。
清香扑鼻，数十多白花率先闯入眼帘，随后寻深从高举的花后探出脑袋，兴奋得放光的眼睛炽热地落在明归脸上，前者笑着欢呼道：“师父生辰快乐！师父喜欢吗？！”
明归心中一颤，怔怔对上寻深的目光不禁眼睛泛酸，好多好多年，都没有人如眼前这个的小孩一样将他如此放在心上——一捧被真心摘来的花，抵得上他这十八年以来得到过的一切珍宝。
明归将花接过来，嘴角扬起来哑声道：“喜欢，很喜欢。”
寻深来不及高兴，他看着师父的眼里渐渐有了波光，神色间是他从未见过的忧伤，不禁收起了笑容，担忧道：“师父？你怎么了？你为何要难过？是不是方才那老头欺负你了？！”
明归听到后一句，失笑摇摇头，“没有难过，我很高兴，谢谢你。”
寻深分不清对方语气里的情绪，狐疑道：“高兴......哭了？为什么？”
明归忍俊不禁：“因为这是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送我花，我很喜欢很喜欢。”
闻言，寻深忍不住笑起来，他眨着眼睛雀跃道：“那我以后每年都送师父花！我们还可以在院子里种花！师父，我们明日下山买种子吧，把四周全部都种上，这样我们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落日彻底隐匿，黑夜席卷，眼前人的模样变得模糊不清，明归压下胸口的起伏应了一个“好”，然后便情不自禁地将寻深揽入怀中，他将瘦小的身体抱的很紧，像是抓住了洪流中的浮木。
“能不能答应师父一件事？”
寻深身上的力道让他心安，他把耳朵贴在师父胸前，听着里面砰砰的心跳，坚定道：“只要是师父说的，我一定会做到！”
明归闻着空中的沁人的香，不顾脑海中无数个矛盾的声音，沉声道：“永远不要离开我。”
寻深的嘴角一点点挑起，他把脸埋进滚烫的胸膛，将话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楚：“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师父！一辈子、下辈子，我要和师父一直在一起，死了也不分开。”
月上树梢，小院里一如既往的宁静温馨，但又不同以往，这个夜从今以后埋藏了彼此年少懵懂的爱意。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明归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