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明月照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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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齐爷给寻深把完脉，紧拧大粗眉，一言不发地取了寻深几滴血放入一个药钵中。
明归焦急不安，又不敢出声打扰齐爷，他眼睁睁见钵体里绿渣变成黑色，便知道寻深的情况远比他想的差。
齐爷神色严肃，对明归摇头道:“真是怪事，他体内的东西竟然比昨日多了不少。”
明归沉声问:“到底是什么毒？可有法子解？”
齐爷迟疑片刻，不确定道:“我不敢断言，但我觉得，这不像毒......像蛊。”
齐爷给了明归一个眼神，正要同他出门说，寻深直言不讳道:“我还能活多久？”
齐爷看了眼怔在原地的明归，叹气道:“有些蛊一旦入体，无药可解，需定期服用药物保命，否则它在体内滋生到一定数量，种蛊者便有爆体而亡的风险——换句话说，只要及时服药，便不会威胁性命。”
明归握住寻深的手，对齐爷问:“昨日的药，可有效果？”
齐爷递过去几副药，实话实说道:“有，不过那药材十分罕见，整个合门也才两株，昨日已用一株，剩下的尊主交给我另外配了几副药在你手里——护送你们去九疆的人在院子里等着，或许他们的大夫有其他法子。”
院子里只站着一个衣着漆黑利索，带着面具的高大男人，他双手抱胸正透过窗户看向他们。
齐爷跟明归交代几句，正要离开，明归心下了然，他突然跪地对齐爷磕了三个头。
齐爷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原本板着的脸不禁柔和几分，他知明归这是在感激他，他无话可说，把人扶起来后，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催促他们快走。
闹事者堵在合门前山，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离开。
寻深身上没多少力气，明归便把他抱在怀里。
面具男把两人的行李挂在身上，带他们穿过后山的树林，来到一块悬崖处。
悬崖边固定了几根铁链，明归朝下看一眼，只见铁链的末端没入云海之中，轻飘飘随风摇晃。
面具男打量明归一眼，对他伸手道:“把人给我吧，你头一次不熟练，别不小心把自己摔死了。”
“......”明归犹豫不决，尽管寻深不乐意让外人碰自己，但他更担心师父的安全，他喃喃道:“师父，放我下来吧。”
明归没说话，他让寻深轻轻落地，半扶半靠在自己身上，面具男上前一步正要把寻深捞过来，结果明归手臂收紧，箍住寻深的腰，将人紧紧扣在怀里。
明归礼貌笑笑:“谢谢，但是我的功夫不差，我这样没问题。”
面具后面传来一声轻笑，他捡起铁链，顺便丢给明归一根，随后他站在悬崖口，不甚在意说了句“随你便”，便率先跳了下去。
明归深吸口气，对趴在肩头的寻深轻声道:“别怕。”
寻深忍不住想蹭一蹭，可一想到昨夜师父的态度，他生生压下了冲动，回道:“我信你。”
明归抱紧寻深一跃而下，两人飞速降落，劲风在耳边呼哧作响。
寻深没力气，失重感令他胃里翻滚，头晕眼花。
明归一手搂着寻深，一手控制锁链快速下滑，他察觉到怀里人眉头紧锁闭着眼蔫在他怀里，明归放慢速度，贴在对方耳边又说了句:“别怕。”
因为明归贴得太近，所以说话时嘴唇一动，便蹭到了寻深的耳朵。
风声灌耳，寻深没听清师父说什么，反而感觉到有人亲他。
寻深强打精神睁开眼，他见到师父担忧地盯着自己，眼神里没有丝毫“过分”的情意，他提起嘴角笑了笑，心里却把方才那丝触觉当做了错觉。
下坠的时间十分漫长，明归好不容易见到面具男的身影，又遗憾地发现，他们脚下依旧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明归踩稳石壁，停在面具男身边，后者提醒道:“往下十丈左右有个洞口，你先进去，我跟你后面。”
明归点头应好，他慢慢落下数十米果然见到一个狭窄的黑洞，所幸他们二人身形瘦薄，明归一踩石壁，腿上借力，灵巧地带着寻深从洞侧擦过，毫发无伤地精准落地。
洞口虽小，洞内却是十分宽大，这里甚至有一个石桌与两个矮凳，如此地方，桌凳上面没有积灰，想必常有人来。
明归让寻深坐过去休息，面具人正好也从洞口进来。
面具人对明归道:“没想到你看起来没几分硬气，功夫倒还不错。”
明归无言以对，提起嘴角笑了笑。
寻深抬起眼皮，病蔫蔫地明归道：“师父，方才耳边的声音太大了，想吐。”
明归立即对面具男伸出手:“麻烦把行李给我吗？谢谢。”
“......”寻深的话莫名让人不爽，但面具男见寻深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也懒得与人计较，他将行李递过去，明归拿出水壶喂给寻深，寻深喝了两口，摇头道:“师父，我的玉珠呢？”
“在这呢，感觉好点了吗？”明归从腰间拿出玉珠给他。
寻深握在手里，笑眯眯软绵绵地靠在前者怀里，轻“嗯”一声，“好多了。”
寻深的动作不经意，但明归心里藏着东西，何况还当着外人的面，明归有点不自在，却还是轻抚徒弟的后背，安慰小孩似的安慰对方。
见到这番场面，面具男浑身上下透着沉默，他憋不住话，蹲在两人面前仔细打量，道:“你们真是师徒？”
“......”师徒俩心照不宣地给他递去一个有深意的眼神，只不过明归眼里多了份心虚，寻深眼里多了份寒意。
面具男看不懂他们的意思，对两人天真地提一嘴，“我看更像父子。”
“......”明归眉头一皱，没搭理这句话。
寻深抬眸揣测师父的神色，可惜看不出个所以然，他近来因为两人的关系心情起起落落，眼下竟然生出疲惫感。
寻深道:“师父，我休息够了，我们上路。”
明归“嗯”了一声，面具男突然双手紧握桌沿，大呵一声，吃力地将石桌转了半圈。
两人不明所以，紧接着一阵迟钝的摩擦声响起，面具男将行李往肩上一甩，大摇大摆地朝角落一扇刚开的门走过去。
“来吧，带你们出去。”面具男回头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声，率先走了进去。
明归抱起寻深连忙追上去，面具男拿起挂路口的油灯，点了火，照亮狭隘又望不到尽头的通道。
明归心中狐疑，“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
面具男随口道:“黎阳城门外。”
“城门外？！”明归与寻深同时诧异道，两人对视一眼，明归又问:“这样的暗道没有十几年挖不出来，可合门建立不到三十年，为何要特意在这方面花功夫？”
面具男犹豫半晌，“反正你们迟早会知道，提前告诉你们也无妨——
“这条暗道是五十年前莫长河的父亲——莫慈找人挖的。你们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朝廷与江湖之间互不干涉，各自快活，可当年的皇帝觉得江湖之人过于散漫，于是让莫慈来春洲建立一支能控制他们的机构。”
“莫慈将地点选在如今的合门，表面上建立宗门广招贤才，背地里却让门中弟子为皇家办事——若是最初开诚布公还好，谁爱干谁干呗，但莫慈那老狐狸不仅没事先说明，反而提前下毒控制弟子，让人不得不听他的命令。”
昏暗的地道里，面具男走在前面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而明归觉得蹊跷，他没出声，又听对方道:
“莫慈心知他的所作所为上不了台面，于是挖出这条通道以备不时之需——据说，据说啊，他原本是打算把暗道发展成一个地下组织，可惜没多久其他门派发现了他的计划，联手将他杀了。”
面具男耸耸肩，语气里透着一丝丝可惜，“再之后，这件事不了了之，这个地方就废咯——当然，莫长河在此地建立合门，多半是...有几分情结吧，但他跟莫慈完全不一样，他不喜欢皇室的明争暗夺玩心机，我老大想与他合作，劝了半个月都不成。”
说着说着，面具男突然转身面对他们，打趣道:“不过，那老家伙还挺慷慨，愿意为你俩花重金请我办事——你们身上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确实有一个，但绝非面具男所想。
明归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脑子里又想不明白，寻深眼睛眨了眨，问面具男:“是不是只要钱够，你什么都能做？”
“哟，你——”面具男轻笑一声，寻深这幅模样，他显然没将对方看在眼里，于是开玩笑似的说:“当然。”
寻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等我想好了，再来与你做交易。”
寻深气色不好，面容苍白，面具男瞅着他的笑容莫名觉得诡异，他内心打了个寒颤，转身摇头晃脑地继续带路。
漫长一段寂静的时间，暗道终于走到尽头。
面具男将门打开，一丝晃眼的日光照进来，此处已是城门外的一出荒郊地。
正面有四个人正等着他们——两个黑衣面具男与眼前带路的装扮差不多，一个灰白头发的中年人，还有一个衣着雪白、笑意盈盈的年轻姑娘。
明归与寻深瞪大诧异的双眼，沈棠眉眼弯弯，笑着对身边人道:“爹，人来了，上路吧。”
师徒二人与这对父女坐在一辆马车里。
沈影坐在寻深身边，眯起含笑的眸子，道:“小朋友伸手，我给你把把脉。”
寻深不为所动，看了眼明归，后者握住他的手送出去，先对沈影说了句“麻烦”，再对怀里人轻声道:“沈前辈与尊主是故交，别担心。”
沈影一边把脉，一边瞅着寻深，话里含笑道:“小朋友看起来挺乖啊，怎么棠棠跟我说，你曾警告她，再靠近你师父便杀了她呢？”
“......”寻深兀地收回手，一言不发靠在明归身上，随后又对后者投去认错般的目光。
“......”明归尴尬地提起嘴角，沈棠抢先道:“哪有啊！我说的分明是，我与寻深之间有点误会，老爹，你年纪太大记错啦，威胁要杀我的是另外一个！”
“好好好，记错啦记错啦。”沈影摇头叹息一声，突然目光一沉，对明归道:“你与我下车，我同你说说寻深的病情。”
说着，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家客栈外头，寻深拉住明归的衣袖，对沈影道:“既然是我的病，那便不能瞒着我——师父不能离开我，一刻也不行。”
明归也点头:“是啊，沈前辈，您但说无妨，他这个状况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
沈影的眼神变得犀利，与方才判若两人，他率先下车，语气不容置喙，“明归下车，正好让寻深与棠棠单独说说话，把之前的误会解开。”
寻深紧紧抓住明归不让他走，而且生出了被抛弃般的可怜模样，明归于心不忍，沈棠为难劝道:“明归，你先去吧，说两句话而已，寻深想知道你再告诉他好啦，我爹固执得要命，别让他久等，你快去吧。”
明归无奈拍拍寻深的背，摸摸他的头，柔声安慰道:“我回来告诉你，没事的。”
“师父......”寻深两眼一红，奈何乃是没有留住明归，待明归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愤恨地将眼泪憋回去，撩起车帘紧盯窗外那两人的动静。
沈影与明归走出一段距离，前者负手而立，长叹口气，“明归啊，长河说你是个聪明人，那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想与你做个交易，你意下如何？”
明归揪了揪衣摆，礼貌性笑笑:“前辈请说。”
沈影眉头舒展，“你都不问是什么，便答应了？”
明归脸色不变，“我没得选。”
闻言，沈影哈哈大笑两声，“好啊，嘶——你这么说，我倒想知道，你以为我口中的交易是什么？”
明归情不自禁朝寻深看去，两人视线相撞，明归飞速别开眼，转过身将那眼巴巴的目光堵在背后。
明归无奈道:“恕晚辈直言，您应该在建立某种组织，您想要我加入？”
沈影脸色认真几分，“何以见得？”
明归垂下目光，莫名像被老师提问的学生一样，紧张道:“带我们穿过暗道的那个人故意与我们提起了莫慈当年所做的事，又说皇家有想法与尊主合作却被拒绝了，不难联想，您现在所做的事情本质与当年还是一样的。”
明归顿了顿，淡淡道:“江湖中愿意为皇家办事，又能符合条件的并不多，所以你们...你们会尽量......”
沈影眯眼打量他:“尽量什么？”
明归想来想去只能想出一个“逼迫”，他索性跳过这个，捅破彼此间的糊涂纸，直言不讳道“我符合你们的条件，但说服我为皇家办事几乎不可能，所以...所以你们...对寻深下手，用解药来与我做交易对不对？”
明归抬起头，眼里已然爬上几分怒气，沈影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没接话。
明归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道:“那天我与沈棠在一起，她问我门派之间什么规矩如何，往后抱负如何等等，是在试探我有没有主动加入的可能。”
明归哂笑一声:“结果当然是没有，所以你们决定控制寻深来胁迫我加入！”
明归抬手指着马车边的一个面具男，“那个人手腕处有一个蛇状刺青，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几天前与侯长平在大街上动手之人，而且那场打斗中还顺便弄脏了我们的娃娃。”
“晚上，我去侯府找寻深的路上，‘碰巧’撞上他，而他说自己刚从侯长平手里逃出来，又‘顺便’告诉我寻深的位置——一个腿脚被打断的人能从那家伙手中逃出来很不容易，若非寻深是冲着侯长平的命去的，你们应该不会让他冒风险来给我送消息。”
“你们留着侯长平的命，让他有机会报复寻深，将提前准备好有关寻深的消息送给他，再凭借他的财力与名气在城中大肆宣扬。”
“再然后，你们的人带着抹了蛊药的刀埋伏在山脚下，伪装是寻仇之人的报复......”明归露出一个苦笑:“谁能想到我们这么快又下山了——期间不过两天，搜查信息、散播消息、组织埋伏......如果这不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就凭侯长平那种脑子，哪能在短时间内干出这么利索的事情。”
明归一口气说了很多话，难免口干舌燥，还因各种情绪而憋的脸色通红。
沈影逐渐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落在明归身上。
明归深吸一口气，眼神不甘示弱，语气依旧温温淡淡:“虽然我没有证据，但你我心里清楚。我不傻，我愿意跟你们去九疆，一来是信任尊主，二来是我愿意为寻深做任何事。”
明归眸光翕动，“什么交易我都可以答应，但我想请前辈解开寻深身上的蛊，哪怕是种在我身上。”
“......”沈影失笑一声，神色间满是欣赏，他不禁给明归鼓掌，点头认可，“你这样的人，待在合门后山那鸟大的地方确实很糟蹋啊——不过你得知道，我们做的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勾搭，相反，我们要为了天下稳定除去某些蠹虫。”
沈影如是说，算是承认了，明归的手指紧攥，压下胸口的恨意。
沈影无视他眼里的情绪，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无辜又没有威胁的人——我相信你的决心，也明白单凭你对长河的感激，你也不会辜负我。可寻深不一样，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肯定比我了解他的心性，我若没有东西牵制他，没胆子把他放在身边啊，难不成你舍得赶他走，确保他今后绝不纠缠？”
最后几句话令明归喉咙堵塞难言，他咬唇不语，身后寻深怔怔望着他的视线仿佛能在他后背烫出两个洞来。
明归垂眸时，眼底一片迷糊，他忍着心如刀绞的痛，无助又无奈地做出了妥协，“那还请前辈，一定要按时给他服药。”
沈影欣慰地眯起眸子，爽朗地拍拍明归的肩膀，笑道:“放心吧，届时我还能确保他恢复两成功力——今晚我们在此地休息，晚饭后我来与你详细介绍我们的情况。”
说完，沈影对沈棠招招手，示意大家进客栈去。
沈棠点头应好，正要下车，她转头见寻深趴在窗口神色黯然，连忙拉住身边的黑衣人，扭头对车里人道:“寻深？能走吗？要不要让这个大哥背你？”
寻深死死盯住明归僵硬的背影没出声，眼里爬上血丝，干涩酸痛。
沈棠心领神会，对黑衣人耸耸肩催促对方快进去，她则来到明归身后故作轻松地拍拍对方的后背，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本想说几句玩笑话缓解情绪，却惊讶发现，明归没转过来的脸上，挂着苦涩的泪痕。
沈棠的笑容淡下去，欲言又止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
明归低头飞快擦了脸，他若无其事地回到车上将寻深抱下来，原本轻飘飘的人，如今在他怀里，却压的他有些喘不上气。
寻深面无表情地把师父通红的眼眶收入眼底，他没有问，也没有其他反应，只是怔怔看着。
突然，明归低头对他温柔一笑，寻深一愣，好不容易提起嘴角，也红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明月照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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