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人》不倒酱油芯

4、田野和星空

　　柳红梅赶到河边，看到柳大半已经在亭子里睡着了，摊在地上有点像路边的烂泥。
　　柳红梅是绝对扛不起他的，她很想就这样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坐一会，不去想中考如果没考上一中，她妈会不会真的让她去工厂剪衣服线头；不去想今天同学们和家长们嫌弃又同情的眼神；不去想为什么今天她在学校门口等到的不是她妈妈。
　　她卸了身上所有的精神气，坐在亭子石凳上，看着柳大半，像村里过年菩萨游街时候在队伍最后没有表情的鬼神小丑。
　　大概过了半小时，又大概过了一个世纪，亭子旁边骑摩托车的阿姨停下来狐疑地看向他们父女。上上下下看了一会，这个阿姨把摩托车靠边停好，走过来了。
　　“这不是红武村的哑佬嘛？你是三金的女儿吧，我认识你妈妈，你小时候还叫过我姨呢。”
　　“啊？我不记得了。”柳红梅没有什么印象。那时候心也大，根本没想过会不会遇上人贩子。
　　“没事没事，那时候才刚学会走路，还小呢。”阿姨指了指“你爸又喝醉了？”
　　“嗯，我们今天开家长会，他在这里睡着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柳红梅回神，突然很想倾诉。
　　阿姨推了推柳大半“哑佬，哑佬，起来别睡了，赶紧回家。”
　　“不要吵死。”柳大半甩开了阿姨的手，又嘟嘟囔囔地骂起来。
　　阿姨见拉不动他，又见柳红梅眼里的泪花。她在衣角上把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的泥巴蹭掉，擦了擦柳红梅的脸颊“别怕，没事，我去你家把你妈喊过来，他这个样子只有你们家的三轮车才能载得了。”“你在这里再等等哈，不要乱跑，阿姨很快回来。”
　　阿姨说完启动她的摩托车，再看了看她“等我啊”，她见柳红梅点了点头，才放心地往城门外的方向去。
　　柳红梅把初三下的单词从第一单元默背到第五单元，又把语文课上老赵勾画的那几篇重点文章的重点片段小声背诵了两遍，才等来她妈妈汗流浃背地踩着小三轮出现。
　　柳红梅有很多话要问妈妈，又有很多委屈要哭诉。看到妈妈身影的那一刻，她很想大哭。但是看到她着急生气的眼神，她又把突然冒出来的眼泪憋回去，只是大声地叫“三金，三金”我在这里。
　　柳红梅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当面喊过一声妈妈。她妈妈从小不让她这样喊。小时候她和姐姐雪梅都很瘦小，怕养不活，她妈妈到处求神拜佛，后来是村里土地庙的庙祝六婆婆说，可以把小孩子寄养给菩萨，这样菩萨会无时无刻保佑他们的。不过，代价就是，孩子逢年过节和每逢菩萨生日都要来跪拜和上供，并且，从此以后，孩子妈妈就是菩萨。所以，柳红梅和姐姐从来都没喊过妈妈，跟着其他人喊妈妈名字“三金”。
　　她妈妈把柳大半拽起来，大吼“起来，快起来，要睡回家睡。”也许是和柳大半的斗争经验丰富，柳大半没能挣脱出妈妈的手，只能顺着力道爬起来。
　　“不要动我，三百块是个屁，老子明天就赚回来。”柳大半仿佛像个可以无限供电的喇叭，永远可以保持大分贝音量，肆无忌惮地吼叫。
　　妈妈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叫骂，只是把她往三轮车车板上拉。她看了看柳红梅停在旁边的单车，“红梅你先骑车回家吧。”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擦黑，妈妈看到柳红梅脸上的泪痕，顿了一下，才说“我下午去给王老板送豆腐了，他叫得急，说是福利院有领导来参观，他平时又很照顾我们家，中午的时候你爸还没喝酒，我就让他去家长会了。准是去你姑姑店里喝完再去的。”三金有点咬牙切齿，“骑摩托车的是你外婆村里的五连姨姨，她去田里才找到我的。田里还有点空心菜没摘，再不摘就老了，要不然你去田里把种在梗上的那点空心菜摘回来，晚上的粥已经煮好了，等你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哦，知道了。”柳红梅知道她妈是不想她回家听那没完没了的争吵。“那我先走了。”柳红梅拿起钥匙打开车锁，骑上单车走了。
　　到田边，天已经半黑了，她把单车锁在路边，摸着黑找到自家的田埂。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变暖一点了，小溪里的蛙叫声络绎不绝，蚊子也嗡嗡嗡地乱叫。远处的山上挂了一轮圆月，印在溪水边，反射出明亮的月光。
　　柳红梅用刚前几天刚剪过的指甲掐空心菜。过了好一会，柳红梅两手抓起摘好的空心菜，拿起旁边一根长条稻草，绕起一圈，把两手才能抓住的空心菜绑住，拿到溪边洗了起来。
　　这时候，她白嫩的手上和脚上已经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她先蘸水把被咬过的包狠狠地擦了几遍，又借着月光把空心菜上面的黄叶和烂叶拔掉，然后将一整把菜放在水里面来回甩动，洗掉那些因为下雨沾到茎叶上的泥水。
　　洗完以后，虽然肚子已经咕咕叫，但她还不想回家。她坐在溪边，脚放进水里，忽略掉那些可能突然出现的虫子，又发起了呆。
　　大概是马上要到农历三月十五的原因，月光有点明亮。远边的天空，缀着几颗一闪一闪的星星。柳红梅从小生活在男方的小县城里，永远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不要说去辨别北极星在哪里了。但她记得语文课上学的诗句“月明星稀”。她猜，今天应该是没办法像夏天一样，可以看到漫天星辰。
　　每年暑假，她都会去外婆家里住，她最喜欢把外公的摇椅挪到院子里，然后躺在上面，努力去找书上写的北极七星。偶尔运气好，还可以看到一两颗划过天空的流星。
　　柳红梅又想起她看过的某一本不记得书名的小说。小说里，家庭富裕的大少爷，跟着妈妈回乡下避暑，然后和乡下认识的邻家姑娘，谈一场甜甜蜜蜜的恋爱。他们在池塘边荡秋千，在星空下亲吻，在山野间定情。最后当然是无所不能的男主角，把小姑娘从乡下接到城里，过上了少奶奶一样的富贵生活。
　　想到这里，柳红梅又联想到了今天学校里遇到的杨明雨。高大、帅气，又很会读书。李莹莹的表哥，家里条件一定也很好，多么符合小说里关于男主角的定位。
　　她不禁幻想，如果她是那个女主角，被男主角带离乡下，从此过上吃穿不愁，幸福甜蜜的生活，那该有多好呀。
　　可惜了，柳红梅不是小说里漂亮温柔的女主角，她只是个像刚刚摘掉的黄叶一样的杂草。村里随便每个人，学校里面随便每个老师或者同学，都很同情她，但他们从来不会和她做朋友。因为他们害怕她那会发酒疯的爸爸，害怕被这种无赖缠上，然后没完没了。她从来都没有救赎，只有假装不在意和自我隔离。
　　李莹莹是个意外。她刚被老班安排成同桌的时候，柳红梅很讨厌她。柳红梅想不明白，家里这么有钱的李莹莹，为什么有时候会像她一样不快乐，简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她还很讨厌李莹莹不爱学习，不管上什么课，都很聒噪，还老是用她那带着北京口音的腔调，小声模仿老师的话。她更讨厌李莹莹小考时永远在偷瞄她的答案。
　　也许是李莹莹刚调过来的时候，在班上也没有朋友。李莹莹总会和柳红梅吐槽他们家的那些事，吐槽她爷爷奶奶对她笨拙而宠溺的爱。时间长了，柳红梅也不那么讨厌她了。柳红梅会在下课的时候帮她整理作业，把笔记给她抄，上课时候偶尔帮她挡一挡老师责怪的眼光。李莹莹也很投桃报李，会把自己没那么喜欢的文具给柳红梅，有时候会给柳红梅带早餐，冬天晚自习结束会请她去食堂喝一碗鸡蛋汤。
　　再后来，李莹莹和班上其他妹子玩得很熟，她们可以一起讨论哪个明星更帅，哪家饭店的菜更好吃。但是李莹莹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不和柳红梅说话。李莹莹说自己和柳红梅一样都是没有父母关心的可怜人。
　　今天李莹莹的表哥说是柳红梅带歪了李莹莹，也不知道下周一回学校她们两个会不会被拆开，她的同桌是不是就换成别人了。柳红梅觉得调开了也好，这样她就不会在李莹莹给她零食的时候，一直觉得占了便宜欠了人家。
　　直到露水开始打湿衣服，柳红梅的妈妈才找来田里喊她回家。回到家，家里很安静，柳红梅猜肯定是柳大半吵完又去外面找酒去了。她妈妈要继续忙着洗豆子，做好明天磨豆腐的准备工作。而柳红梅则熟练地开始炒菜。吃饭的时候，柳红梅只是简单地给她妈妈说学校奖了三百块又被柳大半拿走的事，妈妈和往常一样，只念着让柳红梅好好学习，以后找老公要擦亮眼睛，不能像自己一样陷在这种旋涡里无法脱身。
　　母女俩吃完饭就自顾洗漱睡觉，谁也没打算去外面找柳大半。家里大部分时候，有他比没有他更好。

作者有话说

　　田野和星空，可以治愈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