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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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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夏天,自行车,老城区,拆迁房。梁禾越过夕阳下空无一人的街道, 路过一树又一树繁茂的香樟。
星期六的傍晚,偶尔能碰见几个拎着球拍在路边聊天的学生。流浪狗聚集在垃圾桶旁打转,橘黄色的天空中偶尔有飞鸟来过,盘旋着划过天际。
顺着这条破败的老街一路向东,就到了江边。望江大道右端尽头处座落着章柳县第一人民小学,她在这儿当老师,教三年级小朋友的语文;学校附近有个小卖部,白色的小房子,干干净净,院子里养了许多花。小孩子们总喜欢在放学时候聚集在这里,买零食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听他们说这儿原先的店主是个老奶奶,身体不好,一年前搬走了,将店铺转给了个年轻男人。
“梁老师,陈老板可帅啦!比明星还好看!”
孩子们个子小小,懂得却多;比起背诵和默写不知所云的古诗,他们更关心梁老师有多大、有没有男朋友。当他们发现梁老师总是孤身一人时,便成群结队地跑到她跟前叫喊:“梁老师!你真漂亮!跟陈老板可真配!”
她喜欢这些小孩儿,总想着给他们买些奖励。语文小测验,他们发挥得异常出色,班里最调皮的那个男孩子带头大声喊道:“梁老师,给我们买本子吧!要陈老板家的!”
“陈老板家的本子质量最好,我们就要他的!其他人的都不行!”
梁禾哭笑不得。
她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推开白色的栅栏,小卖部的门正敞开着,里边的人被叠堆的书本挡住,只露出后脑勺和几缕翘起的头发。昏黄的光线将室内填满,她随手开了灯,便有只胖乎乎的橘猫忽地从门左边的书架上方滚下来,砸在她脚背上,嗷嗷地叫了两声。她惊得往后一退,本能地,张口就是句对不起。
“这猫不伤人。”
温和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店主抬头向她看过来,露出个安慰的笑容。
“谢谢你开的灯。”
梁禾呆滞在门口,看着跌跌撞撞跑远的肥猫,不自觉地满脸通红。
一条老街。
向左是破旧而拥挤的老城区,向右通向崭新且繁华的新城。抬头交错纵横的电线遮挡住天空,横七竖八交织成了网,庇护着这方小小天地。
那条老街,又或许算不上街,仅是街上的短短一段:两侧座落着低矮的阁楼,三四层左右,分不清年岁,上边都不知空了多久,狭小的铁窗被锈迹模糊了面目;只有最底边一层,开满了清一色的小饭店,店门被常年飘荡的油烟熏成了黑色,上边爬满了厚厚一层油垢。门外是摆得随意的桌凳,未收拾净的餐盘,剩半瓶的啤酒,扔得四处是的纸巾,以及扯着天南海北却狭居一方的人们。
每到傍晚时分,暮色正浓,街边老房子的屋顶上、烟囱边、紧密排列的电线杆上,总会有数不清的麻雀歇落于此,无法估摸出他们的数量,只知他们曾密密麻麻地遮去了一方天地,叽喳声掩过街前学校放学时的人声嘈杂。那些麻雀飞起飞落,或是隐匿在一棵又一棵梧桐里,支楞着脑袋眼望下方的车水马龙,似在观摹着这匆匆的景色。
而当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一一黯淡,热闹逐渐平息,那些奔碌的鸟儿归于宁静,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太多太多的人,从一边走向另一边,从落寞走向繁华,从过去走向未来;行色匆匆,步履不停,而忘了抬头看一眼那盘旋飞过的鸟雀,它们高高居上,俯瞰着人间川流不息,将隐匿在人声嘈杂的情绪悄然猜测。
2013年夏天,又一个平常的傍晚,还差六个小时半,梁禾就将步入成年。
她站在学校附近的小摊前,好奇地打量着小摊上琳琅满目的明信片和海报。放学铃声在一阵又一阵地响,下了课的学生火急火燎奔出校园买晚饭。她请了假,背着书包游荡在街口,悠闲到不行。
燃烧的夕阳坠落在老街低矮平房的青灰屋顶,喧嚣声与车辆鸣笛声交织成一片。
有时候人们会在一瞬间,突如其来想停住时间。
梁禾不聪明,不吵闹,安分,守规矩。和大多数人平凡而乏味的青春一样,她的生活被学习和考试填满,没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没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也没什么大志向。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年,她会考个普普通通的师范,毕业,回到本地,当个老师,按照父母所规划的道路,安稳而平淡地走完一生。
然而此刻她站在十七岁的末梢,看着周边人兴高采烈地挑选着小摊上当红明星的杂志和小卡片,突然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低头,向前走,越过人流。
有时候她会停在某处,沉默地听着头顶潮水般盛大的雀鸣,短暂地在喧嚣中放空。
她一直享受独自一人浸润这份宁静,或许人们会觉得她奇怪,可是没关系啊,人们总有不能为他人触碰也不能被他人理解的东西。
早晨的时候妈妈从她的枕头下翻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上边满满当当写满了她这几年来创作的小说。妈妈大发雷霆,梁禾闭上眼,仍能想起妈妈怒气冲冲的脸和震耳欲聋的训斥。 “我可知道你成绩为什么总是一般了,天天写小说,都要高三了,有点紧迫感没有?”
她鼻子一酸,一低头,眼泪划过脸颊。
"我当老师,想给孩子们买些奖励品。”
梁禾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何有些局促。
“你教多大的孩子?”
“三年级。”店主点点头,站起身,从角落里抱出一摞花花绿绿的本子,笑眯眯地摆在桌前。“小朋友们都喜欢这些。”
梁禾呆愣愣地“哦”了一声,然而当她目光转移到桌上薄薄的笔记本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七彩封面时,还是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小朋友们跟我说,他们就要买您的本子,其他人的都不行。”
与她所预想的诧异表情不同,店主仍然温温和和地笑着,没说什么话。
他可能只把她的话当作恭维。
只是下一秒,他便从书架上取出一盒糖果,轻轻推到她跟前。梁禾看着他指节分明的手,心中像有颗石子坠落般,“咯噔”了一声。
"他们可会给我找生意。"他笑着说道。
好脾气又好看的年轻老板,总是喜欢给孩子们附赠些额外的小礼物,深受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们喜爱。梁禾撇了撇嘴,数好五十一件本子,递给了刚刚回到座位上的男人。
“这群小鬼。”她想。
干干净净的小桌上放着本新拆封的画册,左上方摆着个小小的木制相框。梁禾站在桌子右侧,店主算好帐弯腰去拿袋子时,她一偏头,就能看清里边的照片。
是个好看的女孩子。
只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冷漠,不台好相处的样子。
“我姐姐。”店主的声者打断了她忧郁的思绪,她猛然惊醒 再次尴尬地满脸通口——为她不礼貌的举止。
店主对她宽慰地笑了笑。
“您怎么称呼?”梁和咳了两声,又补充道:“以后可能,常来。”
“陈京,耳东陈,北京的京。"
梁禾边付账,边点了点头。
屋里的灯并不亮,夕阳从背后的窗子里斜照进来,铺满了地砖一角。有束光落在男人的面庞,映衬着他有些不真实。梁禾能看见空气中缓缓流动的浮尘,轻柔地在空中飞舞。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她思考良久,轻声说道。
当她初次见到他时,他正仰头,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纷纷落落的鸟儿们。
梁禾没想到能在公交车上又遇见他。
人很多,闭塞的车厢里人声嘈杂,少年清瘦,高挑,安安静静,站在中央,显得格格不入。
而几分钟前,他还站在街道旁,不声不响地抬头看着天空中停停落落而吵闹不休的麻雀。
2013年夏天,满世界放着刚刚大火的《蝴蝶少女》。老街、麻雀、拥挤车流,红绿灯闪烁,她的视线越过流淌的茫茫人海,落在街口如她一般古怪的,安然伫立的少年。
白衬衫,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头发有些长了,细碎的刘海时不时掠过眼睛,白净的脸棱角分明,站得笔直,像尊雕塑。
只是下一秒,这尊雕塑便逆着人流朝她走来。
一瞬间,纷涌闪烁的人群和车流仿佛都成了他身后模糊的背景,少年单薄的身影定格在落日下 ,恍恍惚惚,忽地落进她眼底。
落寞的人擦肩而过。前所未有地,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慌张,仿佛有只蝴蝶翩翩掠过心脏,留下痒痒的触感。
这世界有许多不经意的巧合,谁也不知道,在庸常而重复的日子里,什么时候会迸发出一道光,将平淡的生活点缀一丝色彩。仅仅一个不经意的回头,或许生命将转变轨道。然而梁禾没有改变人生的勇气和高瞻远瞩的能力,也从不指望会因为一个可能人生中再无交集的人而突然决定争取不一样的生活或重新审视她的人生。只是那一刻,仅是这一刻,她少年天真烂漫的幻想似乎突然间有了具型。于是她匆忙地回头,慌忙注视
着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
披着校服的男孩子嘻嘻哈哈在路边打闹,时不时传来几声不入流的脏话;手挽着手的女孩们蹦跳跳穿过斑马线。少年拎着背包,形单影只。
温顺而沉默,转眼没入人海,消失不见。
公交车驶过老城繁华的街市,停在红灯亮起的街口,一大片夕阳直明晃晃射入车窗,刺得人睁不开眼。
梁禾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鬼使神差地挤入人群,站到了少年身边。
她至今也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动机。只是一瞬间,仅是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即将错过什么。
“你是学生吗?”她听见自己颤巍巍的声音。
少年无动于衷,凝视着车窗边缘落下的阴影。他似乎没有听见。
她又重复了一遍。
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他回过头,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你在跟我讲话?”“嗯。”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我没在我们学校看见过你。”
他并未追究她莽撞举动的原因,只是笑笑,声音温温和和。
“不是。”
“我是外地人。”他补充道。
“那你从哪儿来?”她又问。
“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显然不打算讲。
她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气氛有些尴尬。车厢里不时从各个角落爆发出哄笑声,显得他们过分沉默。
可梁禾不想就这样突兀地结束。
她只好问“你是来旅游的吗?”
她觉得自己有些蠢。
少年下意识地想说“不是”,然而一个字才刚说出口,又立马打住。过了半晌,才点点头,笑着说嗯。
偏远的中部城市,一切都还很落后,没什么出名的历史,也没有一座像样的高楼。黄毛少年堆积在网吧里抽烟,到处是裁缝店和杂货铺。街上没有一辆出租车,老城的排水没施很落后,一下雨,地面上污水纵横。车窗外正对着百货市场门口贴着的巨大的海报——几年前的电视剧宣传照,已经被风雨摧残得破破烂烂,男主角的脸被行人刻意地画了个大叉。这里实在不是什么旅游的去处。
然而红灯变绿灯。
公交车重新启动,穿梭在城市中间。阳光时而被店铺挡住,时而从开阔的地方射入车厢。忽暗忽明的狭窄空间里,光影流转,并肩站立的两个人,各怀心事,晦暗不明。
“你在哪一站下车?”
没有人回答。
就在她以为再不会有回应时,头顶上却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声音。
“不知道。”
“天黑的时候,到了哪一站,就在哪里停下吧。”
梁禾很想跟他解释,自己冒然的举止不是乱搭讪,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也无从得知。
只是没等她想明白,公车已然到站。人头攒动,乘客纷纷向车门涌流。夏日傍晚燥热难耐,空气中弥漫着些许刺鼻的汗臭味。她再次望向少年,突然间头脑发热,大声地朝他喊道:“你…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少年露出惊异的神色——虽然只是一瞬。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梁禾没给他机会,转身慌里慌张地跑出了车厢,像一只落荒而逃的笨鸟。
她跳下台阶,靠在站台边的电线杆上,按住心脏猛烈跳动的胸口,再次为自己怪异举动而感到面红身赤。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掌心,她张开双手,又握紧,好像握住了什么要紧的秘密。
公车缓缓驶离站台,透过车窗的透明玻璃,她似乎看见,少年对她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