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宴青山

47、琴瑟

　　“殿下……”灵雨亦是红了眼圈，又劝慰道，“秋棠带着方郎君一起回京的，方郎君托她给您带了封信，是……宋郎君的遗笔。”

　　旭泱接过有些鼓囊的信封，缓缓拆开，信封中的重瓣山茶玉佩掉了出来，玉感通透、精光内蕴……

　　他终于还是将这情感所系的物件归还给她，连同性命一起，交还与她。

　　“卿卿如晤。如见此信，当是与汝永诀之时。与殿下相识相知，乃子殷两世之幸事，却不料平生多憾事，此身赴黄泉，望殿下替子殷览尽青山绿野，湖泊汪洋；观海晏河清，峥嵘盛世。殿下，重来这一世，是为了家族洗净污名，见到了殿下，却也想让殿下不再历经前世的苦难，若是可以，愿祈求上苍，以身代之。吾妻安澜，愿汝安澜一生。吾妻安澜，人间万千美景乐事，愿汝福寿永昌，子嗣绕膝。吾妻安澜，汝这般好，会遇见更好的郎君，快活一世。不曾与殿下说起，牡丹雍容，山茶肆意，殿下的熏香，子殷很喜欢。皇城的山茶快开了罢，若是可以，可否折一支留在缙山，来日风起时，再讨一次花香。……旭泱殿下，不必再相见，何必再相忆，情起有时，终究一别，愿与吾身长消。”

　　女郎手中泛黄的纸张似有千钧重，她哽咽落泪，轻声念道：“不必再相见，何必再相忆……情起有时，终究一别……愿、愿与吾身……长消……”

　　她眸中通红，布满血丝，却也不知为何笑着：“可他……他这个人，小气得紧，你瞧，这字字句句，便是将我的日后安排妥当，他呀，明明舍不得死的。”

　　她回忆起那日唇瓣上溅落的温热血滴，是铁锈一样的苦涩与腥气，耳边残留的，他呼吸近乎停滞，却一字一字地恳求她：“殿下……不要忘了我……求你，不要忘了我……”

　　身旁，未关紧的窗棂透过一阵微凉的风，卷着些扑面的香气，旭泱恍惚抬眸，轻声问道：“阿灵，今日殿中的熏香，似乎更浓郁了些，你瞧，竟将我呛得落泪。”

　　案上的灯烛倏忽抖动，夹杂着茶花气息的牡丹香浅淡渐无。

　　观星台上，太史司清州臂弯的拂尘剧烈颤动一瞬又安静下来。

　　四下无人，司清州进入室内，蹙眉施咒间，朱袍青年身形近乎消散，嘴角有血痕流下：“怎么？为何心绪大乱，以致神魂不稳，险些散了去？”

　　孤魂呼吸急促，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流了满面，他近乎自毁般跌跪在地上，观星神台高筑，此刻却见神灵被逼得几乎溃散。

　　他心口的黄符闪烁着光，几乎维持不住。

　　“我与她……我、我与她……”

　　他强迫自己重复着回想，字字句句，如吞下针尖刀刃：“不必相见，何必相忆……不必、相见……何必……相忆……”

　　他徒劳地捂住不断滴泪的眼睛，似是用了所有的气力：“情起有时，终究一别……”

　　司清州忙将一道新的黄符贴在他破洞的胸口处：“什么？”

　　孤魂低声重复，似是进入了自证的牢笼：“是我不该、我不该缠着她……是我连累她受难……大人，若我与她，不曾有情，是不是也不会……不会让她生了死志，消了生机……大人、她困在死局中无法苏醒，是我害得……我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她的，可若是、若是从来便没有我从中搅局……哪怕，哪怕我在危险来临之前，便替她解决了，不让她知道便是……她只要做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就好，何必为我惹了这满身尘污……何必为了我萌生死志……”

　　司清州又喂他饮下一枚清心丹药：“怎么回事？回神！若是神魂消散，该如何是好？”

　　孤魂抬眸看他，轻声道：“大人，情之一字，害人极深……无情便没有软肋了，也不会成为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引子。”

　　司清州被他的言辞吓得浑身一抖，又咳了一声，道：“你糊涂了，说什么胡话？”

　　孤魂轻声道：“大人，我看到了我的遗笔。”

　　司清州：“！！！是如何看到的？你应该猜到了一二，那时受密诏差遣，我前往了你生前所在之地，助殿下与你一臂之力，铲除妖邪。此事一了，我返回都城不久便听闻了你的死讯，战事来得不算突然，可战场瞬息万变，传回皇城的讯息里，只是一个戴罪的侍君死在了战场上，其中种种，甚至连殿下都不能说个明白。”

　　孤魂指尖拭去唇角血污，喉头滚动，低声道：“与其说是我在战场上失了性命，不如说是那时的宋期因了什么机缘，将破局的机会抢夺了过来而已，那封遗书既然能在我生前的故交手中，想必也是对结局有所预料的。”

　　他抬眸看向夜空中的星辰，道：“大人是云国的太史，想必对占卜气运之事精通，我翻看了还未撰写完毕的世家传记，靖远侯育有三子，其幼子名唤宋期，今岁春夏之交缙山之战中亡故。”

　　他垂眸看着胸口的黄符，像是询问，又或是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靖远侯一脉已无嫡系子孙，真相公布于世后，旁支宗族才得以返乡。而我，便是那个流言四起的侯府三郎，宋期。大人从前不肯直言我生前的身份，也不愿我与从前再有什么联系，是因为宋三郎的声名哪怕是昭雪沉冤了，也不曾干净罢。”

　　司清州叹息一声，只得答道：“若你还活生生在这凡世中，或许等日后尘嚣散尽，你曾经在朝中军中都有所作为，若得陛下再次起用，许是这名声还有洗净的一天，你与殿下还有只收走向未来的可能。可斯人已逝，生者还需好好活下去，殿下如今立下赫赫军功，注定是要在史书中留下痕迹的，侯府的这位蒙冤而死的郎君，是不可能成为掌权者污点的。史官的笔，是无比锋利又“公正”的刀，你与她，有缘无分，往后也不过是殿下灿烂光明之下的一段桃色逸闻。既然如此，我与你说这些，也不过是徒增遗憾罢了。”

　　他踟躇犹豫道：“若你留意，我想，殿下这阵子的昏迷起因，你也能猜到的。”

　　孤魂望向夜幕之中唯一的那弯残月。

　　“这些事，无需占卜。身处宦海朝堂中，高位之上的陛下知晓，旭泱殿下也明白，是么？当我已然死在那战场时，殿下便已料到了我与她的结局了吧。这结局，当真不够痛快。我惹了她对我动情起念，却无法与她相守白头。我妄想与她结为琴瑟夫妻，却天人两隔不得善终。我从甫元三年那个起死回生的雪夜里，便知道这一生只是为了替合族昭雪。我这样不择手段、满心算计的人，有什么好的，值得她用军功换我性命，又千方百计带我离开都城。是我错了，情意，是不该碰的东西。”

　　司清州见他如此反应，却不知该从哪里劝慰了。

　　孤魂心神归位，温柔笑道：“大人，能看到佞臣伏诛，还我宋氏清白，我前世所盼，已然实现了。只是，我还想看看她的未来，我想知晓，她……日后可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去闯？是否不拘于高墙，不束于内宅，只做她自己？”

　　司清州沉默一瞬，老实坦白道：“天域之上，有神官掌管凡人命数，著有命书，因果相照，循环使然。”

　　司清州感受到空中隐隐靠近的雷云，含糊道：“殿下与你的相遇，也是因了从前攒下的功德，只不过，命书总归只是个大概，人世中的相遇离别，经历教训，亦可能推动未来的走向。你与殿下，从前应当是什么结果，后来又有了什么结果，甚至是两世重来的机缘，都已经成为你们命运的一部分，这……殿下未来如何，已不是我等能够勘破得了。”

　　孤魂想了想，不再执着此事，又问道：“既如此，我还能帮她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当下，让她过得好些。”

　　司清州犹豫看他，吞吞吐吐道：“若是当下，殿下十日后怕是要去与赫圻使者和谈，只是如今殿下方才醒来，正是心神不定，魂魄虚弱的时候，还需设法解了她与你的心结，才能让你二人的过往翻篇，这件事，对你对她，都是好事……吧。”

　　司太史向来只琢磨天文地理、官场谋略，可对这男女之情，自是不通，他既已说出口，便胆子大了起来：“听闻要想疗愈一段情伤，最好的法子便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不如这样……”

　　孤魂后退一步，瞪大眸子，斥道：“感情之事，岂能如此随意？”

　　司太史摊手道：“那你有什么法子？别说你不清楚殿下如今受了多大的情伤。就凭你与她从前那般死生不弃的情意，寻常的法子可能有什么效用？”

　　孤魂闭眸沉思，又问道：“那贺煜将军，可是个可靠的儿郎？他与殿下……从前是同袍，又如何能促成……”

　　司清州抖了抖拂尘，悄声道：“虽说殿下是个肆意潇洒的女郎，可这皇权之中，她的婚事终究还是得由那位拍板，我瞧着，那位如今对这贺将军，可是看重得紧，这位年轻小将可是未来不可限量的人物。殿下又是常年在沙场作战的，这二人也有话聊，不是么？”

　　孤魂唇齿微张，开口却难言，只觉得心中充斥着酸涩，他压下心中的不甘与莫名情绪，道：“也好，算算日子，我也陪不了她多久，一介瞧不见实体的残魂，哪怕与她相对而立，也是道看不见摸不到的风。看今夜漫天繁星，明日恰是出游的好日子，我自会设法引那贺煜出来，至于殿下这里……”

　　司清州思考一瞬，应道：“殿下久病，还需出门透透风，这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我会禀报陛下。”

　　孤魂此刻五味杂陈，看向太史，又带了几分怀疑道：“太史大人不是诓骗我么？你当真，从前与我有过交情？在下尸骨未寒，太史便做出此番行径？当真是……”

　　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的太史大人自信答道：“你我的交情，那真是说上七天七夜也说不完的，你只管信我，殿下有了好归宿，你也能放下这一切安心离开，两全其美，是也不是？且不说我从前便劝你不要耽于情爱，你那般不管不顾的后果也是看到了，如我一般，自在逍遥岂不快哉？情这个字，啧啧啧，当真是碰不得，尤其是你，更是得早日勘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