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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东阳初生 第八章 螳螂捕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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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临,新翠满天下,城中复现生机,街市档口生意忙碌,街巷里叫卖声不绝。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莫过此时,百姓无不抓紧初春的劳作,勤勤恳恳把自己的生计端稳,为这一整年开个好头,余下的只待天时,盼着老天爷保佑一年过得顺顺当当,平安地开始,平安地收场。
城南东区最聚人气。有条河水流经此区,水道两旁立满了参天树木,枝叶鲜嫩欲滴,伸长了脖子掠到水面上,映着无色的水面泛起澄澄的玉光,风光甚佳。一条石砌的长桥横跨南北,接续从北区而来的通路,沿河的商贩络绎不绝,或是聚在桥墩旁,或是在桥上来来回回,只想做那来往行人的买卖。
石桥题名真遇,是邧问城里最宽的桥,在此桥上候人很是醒目,是三五好友时常约好的相会之地。一边等着会面的友人,一边赏阅河畔佳景,光是聚在这桥上闲扯半晌,都是极惬意的。
立在桥中央,望着桥下一湾碧水的白衣少女,被淹没在周边的喧哗之中,不惹人注意,似与四下的兴隆划开了一道鲜明的界限,没有人轻易与之接近。守在桥上准是正等候什么人,只是她抚着栏杆面朝流水,沉静地注视着望不见的远方,眼里有深思,把想上前搭话做生意的小贩都拒在了门外。行径她身旁的商贩,看出她没有一丝出游赏玩的意趣,识趣地走开。
相见的人远远就看见了那如雪般纯净的身影,在万绿吐芳的春时,在温暖和煦的晨光下,一身白色素衣显得不甚合时宜,令人莫名地,在本该雀跃的时节,思慕到了某种哀伤的情谊。
华服的公子快步走上桥头。
离约定的时辰还差两刻钟呢,不知她为何来得如此早,急于了断似的。
楚曦然悄然来到白衣女子的身后,她一丝都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好专心地看着水波一圈又一圈的被风吹皱。楚曦然想唤她,居然不忍开口打扰她。他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背影,看风吹她的白衣,看风吹她的长发,舞动的衣裙与青丝是他伸手便可握在掌心里的距离,他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与她相隔万里。
今日一见,还在期待什么呢?
楚曦然走到桥栏处,与少女隔一人的空隙并立,看眼前大好春光。半晌,察觉到近旁人影久未撤去,牧梓澄侧过头来,发现了无言眺望着水面的人。
“楚公子。”她用一贯平静的语气称呼他。
楚曦然未看她,只说:“牧姑娘来早了,明明是我先约的人,却没想到让你久等了。”
牧梓澄轻轻笑了笑:“不想再让楚公子等了。”
噗通一声,不知哪个顽皮的孩童,向河水中扔去了一颗石子。小石子溅起一小片浪花,接着就沉沉地落往水底去了,长长的水草立即吞噬了小石头,再也无处寻觅它最后掉落的痕迹。岸边传来那孩童的欢叫,楚曦然的视线却怎么都离不开那石子沦陷的深处......原来如此,他的心里有了某种预感。
楚曦然笑了笑,似有所悟地。那笑容看起来不免苦涩,直到他的神色看似已准备好了接受即将到来的告别,才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少女。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吧?”
他明明早就清楚了她的选择,为何迟迟到刚才都还不能坦然面对呢。
牧梓澄略有愧意,这话是她打算先说的,却被楚曦然猜了出来,捷足先登。“是,”她掏出了一支发簪来,递给楚曦然,“我还有一样东西要归还给楚公子。”
楚曦然接过那支发簪,摩挲着它,不禁回想起了三年之前的那个夜晚。
这是他特地为她挑选的。玉石是他最爱的,亦觉得最是相称她的气质,如今这玉制的簪身仍是通体青白,没有比当初更显润泽,他嘴上浮起的笑意慢慢变了味。
正如牧梓澄所料,一见旧物,楚曦然又陷入了往日的回忆,她是再清楚不过,过去是个误会,更是在这之后所有误会的开始。
“一切都因这支簪子而起,我想着一定得当面把它还给你,就算是正式地告别。”
“看来就算我不主动邀你一叙,你早就想好了带着它来找我吧?”
“正是。”
“那我就收回它了,今后你不必再有顾虑。”
“谢谢你,楚公子。”
“我找你来,是有一事。我跟花家的人打听了一些往事,你当时告诉我的那些,的确属实,正是我父亲,说服花家的大公子盗取了毒师的药粉。花家的牵涉仅此而已,其后的事情恐怕只有父亲知晓,而他不肯透漏分毫,其中必定有隐情。日前与你有关的谣传,似也有楚家从中推波助澜,父亲的所作所为,已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我怀疑定是......”
牧梓澄柔声打断了他:“楚公子,别怀疑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已经尽力帮了我,不必再......”
楚曦然愕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牧梓澄摇头:“不必知道,不知道的更好。这样我还可以认为,他们兴许还在这世上哪个角落里,好好地活着。”
楚曦然叹息了一声——只要事情未见定局,就能抱着一丝希望,哪怕是自欺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在他眼中,已是那般渺茫。他断不能原谅,即将投身疆域府的他,即将去守护天下大义的他,却有一位瞒下了所有人、犯下了他心爱之人永生不可饶恕的罪孽的父亲。
“若我父亲,真做了什么......”
“他仍是你父亲。”牧梓澄盯着他,斩钉截铁。
揭露爹娘失踪的真相于她而言是于事无补的,揭露他父亲的罪行对他来说是万般残忍的。
楚曦然却自嘲似的:“也许,他不是我的父亲......”
这一语惊呆了他面前的少女,这个向来气势如虹的男子,少见的低垂着眉目。
牧梓澄静静等着。
“父亲隐藏了许多秘密,把我这个唯一的儿子,都瞒得严严实实。有一事,我从未告诉过旁人,恐怕连我父亲都不知晓,我或许触碰到了他最想瞒我的那件事......身世,我的身世,或许我本不是该活在这世上的人。”
楚曦然至今都未能忘怀,高台上,吴道白不知有心无心的一言。
吐露出苦苦憋在心中的事,方才醒悟这一事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好不畅快!他只是担心这样莫名其妙的一语,会搅扰到面前的人。
好在,牧梓澄的脸上没有一丝迷惘。
“楚公子,过去,过去了,不论今时今日能否追究到真相,物是人非已不可重来。你既已决心投身天下,又何苦为曾经伤怀?你最不应受这些束缚。”
“你走得好快啊。”
楚曦然感叹道,这句话倒是令他面前的姑娘露出了惑色。
这世间总是有一些人活得很透彻,很自在,既能接受不公,也能勇往直前。他历来同样是不顾往昔,一直向前冲的,如今因一些疑心暗鬼,动摇了内心,难道这些就是所谓的,通往疆域府的前路上,历经的试炼吗?
比起治愈肉身所遭受的折磨与苦痛,内心的扭曲才是更加难以扶正的。
正如父亲所言,他还未当上疆域使,就以疆域使狂傲自居,枉顾如此多年来父亲的养育之恩。遑论实事如何,即便是将来终有一日,真的被疆域府查出父亲犯下了恶事,那就等到那一日大义灭亲也不迟,何必在一切都还晦暗不明之时,举棋不定,失了稳心。
澄清往日的误会,断绝日后的来往,对这一段有缘无分的关系做个郑重的道别,明明该是惆怅万分,楚曦然却很庆幸,能得今日最后一见。
内心最是煎熬时,得知己倾听,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