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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东阳初生 第六章 破釜沉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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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剑,就当是恩怨了清了——”
伊一回头望了一眼院子中央,方才还在与敌人纠缠的同伴,全负重伤,一个都看似活不成了,不知从哪又冒出了几个陌生的面孔,似是前来援助她的敌人的。这番形势,由不得她迟疑,她可没说谎话,绝无打算将性命舍弃在这个鬼地方。
年少时,是高文全给了她一条不同的路走,高文全落难被处决,这个仇,算是为他这个主人报了,此后,就如同她所言,恩怨偿清,她再不欠谁的了,为别人卖命的日子,将在今日结束,今后,她有的是时间为自己谋条出路,往后的时日就全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这一剑,是为复仇,是为了断。
伊一抽回剑来,弃剑在地,望了两眼自己的双手,再没多想,跃上了墙垣,在劲敌方有功夫察觉到这边的异样时,她早消失在了染满了血色的白幡之后。
雪湘若喷出一嘴浓血来。
伊一这一剑伤了他的心脉,他护住胸口,只觉得眼前开始模糊,在视线完全转黑之前,他依稀识出闯进驿馆来支援的几个人,是回徽城找寻苑主下落的芒种几人......他还见清明向他这里跑来,神色惊慌,由此神情读来,他的情况准是糟糕透了......神识逐渐飘忽,在他昏死之前,塞满了脑海的,却是那远在千里之外、令他深感惆怅的身影,希望不要在奈何桥上等到她......
“有人跑了!”解决掉最后一个素衣护卫之后,白露惊叫着望向院墙的角落,发现他们誓要护佑的人,已倒在了那里,“糟了!雪宗主中剑了!”
“莫追,先救人!”清明喊道。
雪湘若跌坐在远处的墙垣下,背倚着白墙,手抚着胸口,不光衣衫上多处血痕,他护着的心口处,溢满了血。清明猛然跃向角落,发现雪湘若被人一剑刺中心脏,重创了心脉,血不断地渗出来,人一动不动,但尚存一丝鼻息。
其他人见状围了过来,早就设想到了会是埋伏,还是被敌人钻了空子。
“雪公子怎么样了?”
“人昏迷了,”见清明神色还显镇定,霜降稍稍松了一口气,“需尽快治疗,速速带他回城。”
“那还等什么,快......”霜降话还没说完,忽觉身后有一人朝她压来,她刚一扭头,冬至眼神涣散,已是稳不住身子了。
“冬至师兄,你怎么了?”在他身后的芒种赶忙帮着霜降一同搀扶,可冬至全身疲软,一点力气都似使不上来,毫无预兆地倒在了两人怀里,唤他根本不见回应。一眼望去,他身上并无几处外伤,却见唇色暗沉,待芒种检查完他的伤势,讶道,“他中毒了!”
清明留意到了他臂膀上那两枚暗镖,登时心惊。
“是这镖上抹了毒!中毒几分深了?快将毒素逼出来!”
冬至微弱地答道:“不必......”话到一半,一口黑血从嘴里吐出。
芒种再仔细一探,眉头微皱:“毒,已深入心脉了。”
“什么!”霜降惊呼,她望着冬至苍白的脸,不解道,“那镖上有毒,你怎么不早说!你还硬撑着与他们拼命,这样一来毒不就更快入心脉了嘛,你怎么如此糟蹋自己的性命!”
冬至不作辩解,微微笑了起来。
清明朝人群里点道:“秋分,白露,谷雨,小满,你们先将雪宗主送回城里求医!路上小心,定要保住他一命!”
四人不多迟疑,立即负上雪湘若离开了驿馆。
清明围到冬至身旁来,他的情状已是无解之势,他叹息,茶苑又将折损一名弟子。
霜降央求道:“清明师兄,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
清明却缓缓摇了摇头。
冬至撑着迷离的双眼望着霜降,笑着:“还好不是你。”
“你!都要死了你还笑得出来!这镖根本没刺中你要害,你若是早些说明,哪会坏到这般地步,你为何这么逞强?”霜降眼里泛起了泪花,她自然明白这是多此一问,若不是面临敌人劲猛的攻势,若不是为了保护她,冬至何需强撑。
冬至因冷而微微发颤,叹道:“我都......这副样子了......还要跟我吵啊?”接着他又望向清明,眼里满是恳求的意思,“事到如今......说出来,不算违背......约定吧?”
霜降大惊,逼问:“你们、你们瞒着我什么事情?”
清明随之苦笑了起来:“也罢,如你所愿......霜儿,你记住,冬至可不是整日对你死缠烂打的师兄,他对你这么好,全是因为,他是你的亲哥哥。”
霜降的眼里泪光闪烁,全然一副茫然失措的面色,清明继续道出了往事。
“这小子刚来茶苑时,还不满七岁呢。大冬天里,衣衫破旧,赤着脚,浑身冻得直哆嗦,一身的小乞丐模样,可他怀里稳稳抱着一个安睡在襁褓中的婴孩,包得暖暖的,定是从哪偷来的衣物。那时,这小子就很有骨气,他师父相中他一身不错的根骨,是个习武的好料子想收下培养,他却冲苑主说,如果不能一同收留妹妹,他不会留在茶苑。苑主不喜欢暗影受人情世故牵扯,便与他立下约定,只要他能对你们的关系守口如瓶,就许你们在茶苑安身。”
霜降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滴落在冬至的衣衫上,她哭着喊道:“那你就更不许死了!若不是为我挡下暗器......你要是死了,岂不是让我这辈子都不能安生!你这么能撑,再多撑撑可好,这里离昭临不远,我去桃落谷找棠梨、找她师父来救你!”
已经看不清霜降的脸了,冬至只能呆滞地望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安慰道:“别白费功夫了,神仙在世也救不了我......师兄,霜儿今后就......托付给你了。”
“不许、你不许死,我再也不跟你吵了,你别死......”
“......叫声哥哥给我听吧。”
霜降嘴唇哆嗦着,刚喊出一个字,冬至便闭上了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脸上残留一抹紫黑色的微笑,脸庞还是那样的年轻,想来他弥留之际,终是听见了妹妹的呼喊。
晨间两人的争执还历历在目,转眼间,他就成了一副冰冷的躯壳。
往日,她活得是那样随性,不论惹了什么麻烦,闯了什么祸,都有兄长替她兜着,无忧无虑的日子,随着冬至的死去,埋葬在了身后。霜降终于尝到了,逝去至亲之人的痛楚滋味,多年前在墨铸塌下的那片天空,现如今也一样压在了她的头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突然变得不那么爱笑了,她此时只觉得,往后便是遇到了欢喜的事,恐怕她都无力笑出来了。
死亡像一个封印,将笑颜封藏在了悔恨里。
从泣不成声直至一声不吭,清明不忍见小师妹伤心成这副模样,但他只感到深深的无力。他叮嘱芒种照拂好她,自己将冬至的空躯扛上了肩头。不论从前出身何地,有着何等的过去,死去的都是茶苑的人,他要将师弟的尸骨,妥妥当当地送回茶苑。
在雪湘若的房外,清明徘徊不定。
芒种处理妥当了冬至的事宜,来寻他商议余下的事。向来从容沉着,时时不忘与一众同门逗趣的二师兄,茶苑最优秀的暗影杀手,他从未像眼前这般伤神,这般举棋不定。
原来再强大的人,承受之力也是有极限的——芒种在心中暗语。
直到芒种找来,清明忽才记起一事:“还没问你怎会突然来此,可有找到苑主?”
“找到了,苑主被高文全关在密牢里,受了些伤,无性命之忧。小暑和大暑两位师兄护送苑主回茶苑,眼下应当快到了。”
清明点点头,显然是轻松了许多。
芒种暗想,他虽因心爱之人死得蹊跷,对苑主多有怀疑,心生隔阂,到底是挂念苑主这个师父的——一手将他教大,达到如今的境界,这番师徒恩情,他一生都偿还不尽。
“救下苑主时,偶然听见贼人的余党要来寻仇,苑主便要我赶来相助。”芒种叹息一声,“可惜雪宗主还是未躲过这一劫,还有冬至师兄,若我能再快一步......”
清明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他看出芒种这是在安慰他,却并非他在行的事。
“雪宗主的情形不便移动,师兄还未得到想要的答案,想必你们还会在邧问逗留一段时日。苑主亲言,小寒师姐之死,亦是出乎他所料,师兄若不情愿当那是个意外,执意要追寻个清楚,那便依师兄自己的意思去办。不过,茶苑的危机已了,我想大家该各归其位了,我会带冬至师兄回家,待大家稍事修整就动身,不知师兄有无其他要求?”
“大家在外散乱多时,是该回去了。白露和秋分留下,其他人就随你一道回去吧。”
“那霜降师姐呢?”
“待你们回到茶苑,安葬冬至一事,就劳烦你帮她一同操办吧。”
“冬至师兄临终前,可是将霜降师姐托付给了师兄啊。”
清明略感苦涩:“冬至啊,冬至,你真是所托非人,临到头了,还一味念着妹妹的心意......”
“芒种斗胆问师兄一句,师兄的心里,就只能装下小寒师姐一人么?”
"我的心,早随她去了,此事我已对霜降说得清清楚楚。我虽不能按冬至所想的那样照料霜降一生,但我会一直将她视为亲妹子,日后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芒种微笑道:“师兄这样说,我便安心了。冬至师兄的遗言,我会牢记在心,日后,我会替师兄们守护好霜降师姐的。”
芒种这一言,实在出乎清明的意料,他忽然摸不清楚小师弟的用意。
芒种没有理会他这番疑色,接着道:“还要告知师兄一事,虽然觉得对师兄不住,但苑主已答应了,待局势稳定后将苑主之位传给我,不知师兄可有意见?”
清明笑了起来,难怪芒种忽然变得如此殷切。
他一直都清楚,在他对苑主生了疑心,不再心系苑中之事后,这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肩头挑了不轻的担子。这番劫难过后,芒种身上似也起了变化,他看在眼里。芒种变得不如从前那样对师兄弟们避之不及,不再像个旁观者一样,远远地观望着周遭发生的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已为接替苑主之位做好了准备。
清明收起笑容,忽地严肃了起来。
“丑话说在前头,日后茶苑出了什么差池,我可轻饶不了你。”
“放心吧,师兄,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芒种记得苑主的提醒,茶苑还不能缺了清明这头把剑。清明无意苑主之位,惯来有自己的主意,生性不喜欢受人约束,就似风筝要乘风翱翔,没有人能真的留住他。但清明重情义,守承诺,他手中还有足以牵绊住清明的线。风筝没有了线,定会随风远去,但凡还有一线在手,任他飞得再高再远,也能在需要之时,将他再收回来。
白露从雪湘若的房中退了出来。清明一见立即上前盘问。
白露面色不佳:“雪宗主的情形还是稳定不下来,虽封住了他的穴,大夫也为他止了血,但这一剑刺在要害上,稍有不慎又会生险情,始终危及着性命。现下他能留得住一口气在,也不知道是凭着什么在苦撑。大夫的说法都一致......”
“再找!这么大一座城,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人能救他!”
白露耸耸肩:“师兄,这已是第五个了,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被请来了,他们只一听伤者是雪家宗主,断然就推辞了。雪宗主的伤情太过凶险,救得回来尚可,万一救不成,就要背上医死雪家宗主之过了,谁都不敢冒险施救,担下这责任!雪宗主孤身在他乡,若是被雪家之人得知宗主客死在外族城中,指不定怀疑是有人故意陷害呢,大家都怕惹祸上身。”
这个现实,让清明伤透了脑筋。
芒种献策道:“清明师兄,如此紧要的关头不能再迟疑了,依我看,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救雪宗主。”
清明依旧愁眉不展:“她么......眼下墨铸门外也不乏好事者,贸然要她出山,怕是又要让她落入不测,这不是小雪公子的所愿。更不知,她还肯不肯来呢。”
“有闻人前辈相伴,师兄的担心未免多余了。再者,师兄留下秋分师姐,当是早有此意吧。危急当前,我劝师兄莫要顾虑太多,姑且一试。”
芒种说得不错,眼下情形刻不容缓。
清明仔细思来,若不及时知会她此事,万一两人当真从此阴阳相隔,她定一生都难安。每每面临重大抉择,他就优柔寡断,许多事都败在了这一点上。
这回,就听芒种一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