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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城市焦虑综合症 ...

  •   一

      人们常说,地下铁是这个城市的脉络。
      它深深地埋在城市的表皮之下,纵横交错,枝枝蔓蔓地延伸到每一个角落。
      而这么说来的话,每天在地下铁中川流不息的人群,就是这个城市的血液了。他们按着规律的时间,每隔十分钟一班地被迎来送往。在每一站都会有人上也会有人下,就象是血液也需要更新换代。

      而纵然着急,他们也是无计可施的。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不论是大老板还是穷职员,说穿了都只不过是这个城市中最卑微的一个血细胞。再着急得直跺脚也只能等待着列车精准规律地进站出站。列车不会为任何人的着急而加速,永远那么守时而刻板,显得冷冰冰而无情无义。

      若说到地下铁是这个城市的脉络,乘地铁的人群是城市的血液。那么每日的清晨和黄昏,便是城市这家伙儿,血液循环最快的时辰了。

      想必城市这家伙儿,每日的清晨和黄昏都会觉得心脏跳得好快吧!
      那是因为无数寄居于它的小小蝼蚁们,不,是血液细胞们,都争着抢着在这两个时辰出门,蜂拥成一股气势汹汹的血流,一股脑儿地灌输进它的脉络——地下铁里。

      他们一个个都穿戴得精致而整洁,却在毫不客气地推推嚷嚷里互相都出了一身隐隐的汗。
      有些频频看着手表,有些急得脑门儿冒了青筋,却还是无可奈何地随着众细胞们一起等待着列车的来临。
      列车在万千期待中,徐徐进站。门一开,他们就纷纷削尖了脑袋地往里冲,呲牙咧嘴,怒气冲冲地瞪着所有胆敢碰撞自己的细胞。

      他们,想必是很焦虑的吧!
      因为他们的焦虑都精准无误地传达给了城市这个家伙儿。
      所有来到城市的人都会扯着衣领说,这里真是个焦虑的地方。

      城市因此而得病了。病名是城市焦虑综合症。
      医生说,得了这个病的血细胞会变得暴躁而带有攻击性。
      医生说,这种病是隐形的,平时看不出来,和正常的血细胞一般模样。
      医生还说了,但这病是无法根治的。一旦发作,后果难以估计。

      城市这家伙儿无奈地听着医生的判决。既然无法根治,它也无可奈何。
      它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有好些个得了这个病的血细胞,但城市说,它无可奈何。

      但终究,城市这家伙儿奄奄等死的模样还是令医生觉得不忍。
      他于是宽慰城市,纵然无法医治,但那不过都是些渺小的血细胞们罢了,无足轻重,兴许并不会影响它的健康。

      城市抬头,问医生,真的吗?
      医生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说,不信,我带你去看!

      二

      那是一个黄昏,一个属于地下铁的黄昏。
      如常一般,无数朝九晚五的血细胞们带着满脸的倦怠,彼此推嚷着蜂拥进了城市的脉络中。
      狭隘的灰色空间,站着密度过大的血细胞们。从上往下看,是一个个大同小异的黑色脑袋,纷纷不耐烦地轻微颤抖着。嵌在那些脑袋上的一对对眼珠,也都泛着类似的死气沉沉的光,整齐划一,空洞地瞪着列车将要驶来的方向。

      城市这家伙儿失望极了。
      它甚至羞于让医生看见这些僵硬的腐朽的家伙儿们,就是自己的血细胞。但医生忽然轻声地笑了笑,笑容神秘,引得城市这家伙儿一愣!瞬间从脏器里感受到一股难以抑制的焦虑。

      由来已久的,万分熟悉的。
      是那些得了城市焦虑综合症的细胞们日日夜夜所带给它的感受。

      城市这家伙儿于是越发定睛地往细胞群里望去,瞪大了眼,终于发现隐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汹涌暗流。

      那,是几个衣着入时的女子。跺着一双比一双跟高的鞋子,捏紧了手里的钱包,隐在各色眼影下的一双双眼眸都呆滞地瞪着列车将要进站的方向。

      其中一个忽然不耐烦地抿了抿嘴,手肘无意地碰到了另一个女子。于是另一个女子立刻斜眼狠狠瞪回了她,直瞪得对方随即张开了血盆大口。

      也不算血盆吧!医生悄声告诉城市,那叫做口红。

      “你瞪我干嘛?我又不是有意的!”

      “我瞪你了吗?你要不是心虚看我脸色,怎么知道我瞪你?”

      “我心虚?我不过是看见了个斤斤计较的家伙儿,就多看几眼罢了!”

      “谁斤斤计较了!我看你才是……”

      两个血盆的细胞蓦地吵了起来。于是她们所占据的地盘变得大了些,因为她们俩彼此都站成了一个圆规,周围的人或是漠然或者窃笑着,默契地为她们让出了地盘。

      平静之下,隐藏着汹涌。
      她们两个都是城市焦虑综合症的患者。医生这么告诉城市。

      那两个血盆的细胞争执不下,变得唾沫横飞,于是身边的人退让得更甚。却当她们正吵得正不可开交,突如其来,一个佝偻的身影闪进了那两个细胞占据的地盘,夹在了她们俩中间。

      两个血盆都愣住了,一时之间只是直勾勾地瞧着方才闪进她们之间的,另一个细胞。
      仔细看看,也是一个女人。却并不是一个想看热闹八卦的女人,因为她老得很,手上和脸上的皮肤都皱成了年轮般的图案,一圈一圈,数也数不清。

      她老极了。
      颤颤巍巍,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连同她一起倒地的还有一根手杖。砰——地一声,那老女人于是轻轻呻吟着,身子还犹在地上就慌忙伸手去抓那手杖。
      眼皮本能地轻微颤抖,露出一丝丝灰白的眼珠子。

      那两个血盆的细胞立刻明白过来,她是个瞎子。一个老女瞎子。

      想必是因为周围的人不断退让,把这个老女瞎子给推倒了吧!
      瞧她一身脏兮兮的灰色衣服,比这地下铁的色彩还要令人压抑。却正好辉映了她的一双灰白的眼珠,连手指上都沾染着一层灰色的泥巴。

      那老瞎子情急地四处抓摸,寻找她的盲人手杖。她无意地摸到了其中一个血盆的皮鞋,紫色的漆皮鞋子上顿时印了个浅浅的手印子。

      “你找死阿!摸我鞋子干啊!”那血盆顿时暴跳如雷,一脚踢开女瞎子干枯的手,“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瞎乞丐!我鞋子有多贵,你捡垃圾捡一年也买不起!”

      “哦哟,人家是瞎子呀,又不是有意的!你还说你不是斤斤计较?”另一个血盆于是趁机讽刺她。

      “哦?你不嫌弃,你大方!来,老瞎子,也去摸摸她的鞋子阿!把裤子衣服都摸了,看她嫌弃不嫌弃!”被嘲笑的血盆于是不服气,用脚撩起女瞎子的手就往另一个血盆的腿上按去。女瞎子被陡然牵制,力气抵不过,只得发出些含糊的呻吟声表示抗议。倒是那眼见着就要被摸到的那个血盆杏眼一瞪,竟一脚朝着女瞎子的脸狠狠踢去……

      年老的女瞎子被踢翻到地,脑袋闷闷地磕到了地面,发生一声清脆却诡异的响声。围在一边的众细胞们都清晰地听见了这响声,因为在踢人的那一刻,爱看热闹的他们都屏息凝神,静了下来。

      原本嘈杂的地下铁忽然就静了大半,只听见那老女瞎子的呻吟越发凄楚。她似乎被踢得很痛。稍稍抬头,竟有鼻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此刻,那踢人的血盆似是有些后悔了,一张血盆都闭合起来,唯唯诺诺道,

      “哦哟,不小心力气大了点,谁叫那个十三点女人忽然来这一招!我也不想踢她的,意外意外……都看什么看,都说是意外了!下班高峰,一个老女瞎子跑来挤地铁,根本就是她自己不好!”血盆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辩解,见众细胞们都窃笑着看她,干脆别过头,继续瞧着列车将要进站的方向。

      老女瞎子在地上趴了一会儿,静默地用衣袖擦去了鼻血。
      没有任何细胞帮她,她只得自己摸索着寻到了盲人手杖,艰难地站了起来。
      鼻下犹然挂着红痕,湿漉漉,此刻倒真的像是一个血细胞了。城市这家伙儿默默看着,这么想。

      城市对医生说,那两个血盆大口是城市焦虑综合症的患者?
      医生回答城市,不止,不止……
      城市点了点头。它看着其他细胞们或是继续目无表情地等待着列车,或是站在女瞎子的身边,窃笑着伸手在她空洞的眼前挥舞。
      城市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得了败血症一般呢!

      但城市忽然又说,可那女瞎子也不是什么好细胞。弱小本就是罪过,她的存在于我也没有益处。
      医生却笑了,说,强与弱本就是相对而言。世间的万物都没有绝对。她此刻是顶弱小的,但也许下一个瞬间,她可能会是最强大的!会是拯救众生的英雄!

      城市不信。它坚持,那女瞎子是一个无用的血细胞。
      城市说,纵然那些生病的细胞们,起码也是活跃的,强大的。他们的焦虑有时候甚至能成为超乎想象的武器,哪怕是以攻击和暴力为基础。

      城市正说着,列车开来了。
      原来这场闹剧只持续了区区十分钟罢了。

      众细胞们于是严正以待,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细胞把注意力集中到女瞎子身上。他们一个个都紧紧盯着即将停在眼前的车门,一个个拽紧了手里的皮包,一个个都给腿脚上足了马达。

      列车驶进,缓缓停下了。车门开启,却瞬间带来一股不详的气息。
      众细胞们顿时愣住了,黑脑袋上的一双双眼珠都错愕地瞪大,随即纷纷惊慌失措地向后撤退着,有的捂着嘴巴,有的捂着鼻子。

      因为眼前所见绝非人间。
      因为眼前所闻令人作呕。

      他们都看见,闻见了什么?

      整部列车竟被染成了一片鲜红的海洋,漂浮着刺鼻的恶臭。
      每一个坐在座位上,曾经活生生的,都成了尸体。每一个站在列车里,曾经推推嚷嚷,吵架瞪眼的,也都成了尸体。对城市这家伙儿而言,它所见到的就是无数的死细胞堆满了整部列车。血流成河,列车显然在行驶的途中被血洗一空。

      黄昏的地下铁,好似真的成了城市的血液循环。

      不!除了一个!在数也数不清楚的死细胞中,有一个是活着的!
      那是一个男子,穿着黑色笔挺的西装,所以被飞溅了满身的血也并不显得唐突。他的腋下紧紧夹着一个公文包,厚厚的,宛如每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但他的双手却突兀地各持一把枪,冲锋枪,身上挂着长串的子弹,好似女子的金项链一般。枪口正冒着淡淡的烟。

      车门开着,他于是笑呵呵地把枪口对准了车门外四散逃命的细胞们。腋下的公文包歪了,他赶紧夹好,才继续端着枪对外瞄准。

      他快活地笑着,众细胞们却在尖叫,逃跑。
      瞧,连那两个血盆都张得比方才更大更红了。

      城市骄傲,觉得自己看得真准。平静之下,这些家伙儿们果然都充满了活力。

      城市说,那血洗了列车的细胞,是个患病深重的家伙儿吧!他的焦虑正让我也感到不安!
      医生说,其实,分分秒秒都有这样的细胞。他们平时和其他细胞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病发了。瞧他,还珍惜自己的公文包,甚至以为明天还需要低头哈腰地上班去吧!

      黄昏的地下铁于是成了血的颜色。
      城市和医生说完话,自己都不忍心看着面前即将发生的屠杀。列车里刺目的红让它觉得不舒服,好似自己真是得了败血症。
      不过医生宽慰他,说,别担心了。看见没?总有一天,这些得病的细胞们会自相残杀,直至消失殆尽。你没什么可忧虑的!
      城市点点头。它正想要走,医生却拉住了它,说,
      看!

      医生要他看。
      看什么呢?
      城市于是狐疑地回望着。

      在它的视线里,蓦地出现了一个空洞的圆。一个以一个细胞为中心,其他细胞们都四散而开形成的圆。
      城市惊讶地发现,中心的那个细胞,竟是方才的那个老女瞎子。

      她拄着好不容易寻回来的盲人手杖,一拐一拐地正往列车里走着。脚步缓慢,因为方才的伤。用手杖不断击打着地板上的盲人指标,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蹒跚。

      车门开启,众细胞们所看见的骇人听闻的一幕,她却什么都没看到!因为是瞎子。
      她只知道,大家又象平时那般不要命地推推嚷嚷了。她甚至没注意到,这一次,人群是向后在疯狂撤退着。

      她只是一如既往,极力为弱小的自己开道,坚定地往列车里挪动。
      渐渐地,其他细胞注意到了,纷纷惊骇得为她留出了空间,眼睁睁地看着她往列车里走。因为,甚至连那持枪的男子都惊呆了,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就这么,众目睽睽,徐徐走进了列车里。
      她好奇地对自己嘟囔着,人呢?
      但她不疑有诈。

      她进了列车,脚下是四散的尸体。她还以为那些是活生生的脚丫,垂着头道着歉,一一绕过。
      她进了列车,身边是四散的血腥气。她闻了,却只是伸手又擦了擦鼻子。她以为是自己刚才流的鼻血作祟。

      她摸索着找到一根柱子,小心翼翼地扶好。
      她身边正是那个持枪的男子。

      男子于是错愕地喃喃着,“你……你……”
      而卑微的女瞎子显然误会了。她以为是自己又讨人嫌,于是忙不迭地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得远一些……”说完,踉跄地走开了。

      红灯闪烁。车门在众细胞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轻飘飘地合上了。光影一闪,列车开走了。
      他们最后所见,是男子惊讶无比的脸,和女瞎子颤颤巍巍的背影。

      他们忽然意识到,他们都被那女瞎子给救了。

      三

      城市和医生离开时,黄昏正演绎着最后的灿烂。

      医生再次宽慰着城市,看见没?总有一天,这些得病的细胞们会自相残杀,直至消失殆尽。你没什么可忧虑的!
      城市笑了。不知为何,它的心情很好。

      他忽然说,你说得对。强弱并不是绝对的。所以相对来说,病与不病也不是绝对的吧!今天,我的血细胞们为我们演了一场精彩的戏码。而他们若不是有病,或许就只就会那般死气沉沉吧!

      我想得明白了,与其死气沉沉地过,倒不如病得轰轰烈烈。
      那些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才会是点燃我生命的能量吧!也没什么不好,他们要自相残杀,我才有了每日观赏的戏。我是城市,是他们的容器,血细胞们,换了一批还有一批!统统都是些疯子,那才有趣,哪怕会让我难受。

      医生听了,也笑了,说,你想得明白就好。大不了每天,你想看戏,我就陪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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