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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婴的身世是个谜。亭里人都知道她是十三年前被一个叫“弗婆婆”的古怪老女人抱着逃难来的,就住在亭子最边上的破屋里。弗婆婆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总带着警惕,对婴却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小主人”。婴自己呢,力气大,手脚麻利,跟着村口的老兵学过几手保命的粗浅功夫,对付个把不开眼的山贼或饿急了的野猪不在话下。她脑袋特别灵光,对摆弄农具特别有天赋,村里耧车的腿儿断了,她琢磨琢磨就能给修得更好用。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里正家那个傻儿子总爱往她门口扔死兔子“示好”。

      至于她的爹娘?没人知道。弗婆婆嘴严得像河蚌。燕不忘也懒得问,有肉吃,有架打,能跟着刘叔蹭点热闹听点新鲜事,日子不也挺好?

      弗婆婆的奇怪不仅在于她的态度,而在于她会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能够教燕不忘识字——这个时候会识字一定是个贵族,难道自己的爹娘也是贵族吗?

      弗婆婆还能教她沤肥,不是普通农家那种随便堆堆,她能精准地告诉燕不忘,什么草配什么粪,在什么时节堆多久,出来的肥力最足,还不烧苗。她懂医术。亭里人头疼脑热、被蛇虫咬了,悄悄来找她,她总能从那些晒干的草根树皮里配出点有用的东西,燕不忘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蓝靛草解毒包”就是她的手笔。

      几乎整个泗水亭的人都公认的,若是弗婆婆性子不这么冷淡,更加活络一些,泗水亭的贤人或者耆老一定是她。

      弗婆婆最让燕不忘打心眼里喜欢和感激的,不是这些本事,而是她的态度。无论燕不忘想做什么——爬最高的树掏鸟窝(虽然被马蜂蛰得满头包)、跟老兵学那些“不淑女”的拳脚、鼓捣那些在大人看来纯属浪费时间的农具改良、甚至后来跟着刘季到处“野”——弗婆婆从不横加干涉。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在燕不忘摔得灰头土脸、或者捅了篓子时,及时出现,用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和药物,为她清理伤口,收拾残局。她从不说“女孩不该这样”,也从不说“这太危险”。她只是放手,让燕不忘去尝试,去碰壁,然后在后面稳稳地托住她。

      这份无言的信任和坚实的“托底”,让燕不忘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由和安全。她知道,哪怕自己把天捅个窟窿,弗婆婆也会想办法给她补上。这甚至让燕不忘觉得,许多父母都未必能做到弗婆婆这样。像刘叔活得那么肆意,那也是他自己叛逆豁得出去,他爹妈可没少为他的“浪荡”唉声叹气,可不像弗婆婆这般“开明”。

      像是这样,有没有父母又有什么关系呢,弗婆婆可比父母好多了。

      这天晚上,昏黄的油灯下,燕不忘依偎在弗婆婆并不宽厚却异常安稳的肩膀上,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弗婆婆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婆婆……谢谢你。谢谢你总是这么无条件的支持我。弗婆婆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撞了南墙就知道了”

      “?”

      “主人当年就是这样,不听人劝的,撞了南墙就知道了”

      好吧,看来她娘年轻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没有几天刘季就收拾好了一百号人,到萧何跟前完成任务,打算要到咸阳去了。

      刘季叉着腰,看着眼前这“成果”,脸上是终于完成任务的轻松,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这一百号人,路上可千万别出岔子!萧何站在一旁,眉头微蹙,显然对这队伍的“质量”不太乐观,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拍拍刘季的肩膀:“路上……多加小心。”

      就在这时,一个高挑灵活的身影像泥鳅一样钻过人群,蹿到了刘季面前,正是燕不忘。她背着个小包袱,腰间那个蓝靛草小布包格外显眼,小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眼睛亮得惊人。

      “嘿嘿,刘叔!”燕不忘笑嘻嘻地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人都齐活了?厉害厉害!不过……”她瞄了一眼那群蔫头耷脑、一看就良莠不齐的队伍,小眉头一挑,“这一路上,山高水远,林子密、岔道多,百十来号人呢!万一哪个不开眼的想跑,或者路上水土不服病倒几个,再或者……嘿嘿,您一个人,顾得过来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不得累死?”

      “嘿嘿,小鬼,你的算盘珠子都打我脸上了”刘季看着她笑“想跟着我去?”

      燕不忘疯狂点头

      “不行”刘季摆手道“当那是玩游戏呢?滚蛋滚蛋”

      燕不忘不服气了,“你十几岁还因为钦慕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义举去魏国见他呢,那个时候你比我现在能大几岁?毛头小子一个!魏国远不远?危不危险?那时候还四处打仗呢,我怎么就不能跟你去咸阳?”

      “你……你个小兔崽子!” 刘季指着燕不忘,吹胡子瞪眼,“谁……谁告诉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

      燕不忘没搭话又再接再厉道“我给您当个‘副手’!我腿脚快,帮您前后跑着盯着点;我眼神好,帮您看路望风;我还能跟那些闷葫芦聊天解闷,省得他们半路想家开溜!万一真有人病了,”她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布包,“我这‘解毒包’也不是吃素的!保证帮您把这百十号人,一个不少,顺顺当当押到咸阳!怎么样?稳赚不赔吧?”

      “行行行!” 刘季被她缠得没办法,又听她这么说,只能无奈地挥挥手,“算你一个算你一个!不过说好了!路上必须听我的!不准乱跑!不准惹事!否则我立刻把你捆了送回来!”

      “得令!” 燕不忘瞬间眉开眼笑,等走到半路上,他还怎么送自己回来?

      说服了刘季,燕不忘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回家,准备跟弗婆婆分享这个“好消息”。

      她兴冲冲地推开破屋的门,“婆婆,我要跟刘叔去咸阳啦,正好跟着他出去长长见识,那可是咸阳啊,始皇帝就在那儿,而且…”

      话还没说完弗婆婆便呵道“不准去!”

      燕不忘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婆婆?为什么?我就是去帮刘叔看着点人,长长见识……”

      “我说不准去!” 弗婆婆猛地打断她“咸阳……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那是虎狼之穴!是……是……”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斩钉截铁地说:“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为什么?我跟着刘叔一起去,刘叔你还不放心吗?我跟着他能有什么问题?”

      “这次不一样!” 她上前一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燕不忘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听婆婆的话!这次绝对不行!留在家里!” 她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

      但燕不忘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不明白,一向开明甚至纵容她的婆婆,为什么对咸阳反应这么大?那里有什么洪水猛兽?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服:“我不!我就要去!您答应过我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用力想挣脱弗婆婆的手。

      “你……” 弗婆婆气得浑身发抖,看着眼前这个像极了当年那个倔强少女的小主人,一股无力感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松开手,眼神变得冰冷而决绝:“好!好!你不听话是吧?” 她转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一把将破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关上,甚至还拖过旁边一根粗重的木棍,死死抵住了门闩!

      燕不忘彻底傻了!关起来?婆婆竟然要关她?!从小到大,婆婆连重话都很少说,更别说这样粗暴地限制她自由!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边的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

      “婆婆!您开门!您放我出去!”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弗婆婆沉重的呼吸声。

      燕不忘拍累了,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咸阳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婆婆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眼泪流了一会儿,燕不忘狠狠抹了一把脸。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刘叔的队伍明天一早就出发!她要去!

      她燕不忘是谁?是泗水亭上房揭瓦、下河摸鱼、连山贼都敢瞪的“野”丫头!区区一个破屋,能关得住她?

      夜色渐深。破屋里一片死寂。靠在门外的弗婆婆,听着里面没了动静,以为小主人哭累了睡了,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分,疲惫和忧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靠着门板,浑浊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向某个早已不在的人祈求原谅和庇护。

      她不知道,就在她心力交瘁之际,一个灵巧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后窗的支棍,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地翻了出去,稳稳落在屋后的泥地上。

      燕不忘拍了拍身上的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破门和门后那个模糊的佝偻身影,眼神复杂地闪过一丝歉疚,但很快被对未知旅程的强烈渴望取代。

      燕不忘离开家后就来县衙门口等着,第二个来的是刘季,这时天还黑着,刘季看到燕不忘还吃了一惊“你咋来这么早?”

      刘季这个人吧,你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一有事情他还真能靠得住比如现在,押送百十号人去咸阳这种苦差,他作为亭长,愣是比谁都来得早,亲自安排。

      “睡不着呗。” 燕不忘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巧妙地避开了关于如何从弗婆婆那里“出来”的尴尬问题。她指了指空旷的街道和紧闭的县衙大门,“刘叔,您不也挺早?我还以为您得踩着点来呢。”

      “切!你以为老子跟你似的没正事?” 刘季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走到衙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旁边小偏房的门,进去点灯,拿出名册和印泥等物,动作麻利,“这百十号人,路上吃喝拉撒睡,哪样不得老子操心?不早点来准备,等着路上抓瞎啊?” 他嘴里抱怨着,手上却一刻不停。

      看着刘季把一卷标着路线图的简牍摊开在桌上,燕不忘凑过去,盯着那上面弯弯曲曲、代表山川河流的线条,忍不住问道:“刘叔,从咱沛县走到咸阳……得走多久啊?”

      刘季正对着名册皱眉核对,闻言头也不抬,伸出一只手比划着,嘴里习惯性地带上了他那股子混不吝的调调:“多久?嘿!小鬼,你以为逛沛县集市呢?看着地图上没多远,真用两条腿量起来……哼!” 他用手指重重戳着地图上沛县的位置,一路向西划过几个代表郡县的点,最后停在代表咸阳的那个小点上。

      “少说也得两个月往上!这还是老天爷赏脸,一路顺顺当当,不下大雨不塌方,不遇上劫道的‘好汉’,那群‘替役’的不闹幺蛾子开溜!” 他抬起头,看着婴瞬间有点发懵的小脸,故意吓唬她,“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脚底板磨出血泡自己挑!啃硬邦邦的干粮喝生水!运气不好赶上夏天,太阳晒脱你一层皮!赶上冬天,西北风能把你小脸吹裂喽!就问你怕不怕?现在后悔回家还来得及!”

      燕不忘仰着个小脸,轻哼“怕?我字典里就没这个字儿”

      他脸上那点故意装出来的凶神恶煞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畅快又带着点痞气的、大大的笑容,“好个婴丫头!”他伸出大手,重重地、在燕不忘单薄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婴一个趔趄。

      “嘿嘿!” 燕不忘龇牙咧嘴,却也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小白牙,刚才那点强装的“豪气”瞬间又变回了机灵鬼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说出“字典里没怕字”的人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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