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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囚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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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六年深秋,韦太后的葬仪刚过,临安城的白幡尚未撤尽,秦桧便踏着晨露走进了宫门。
赵构昨日留宿在吴妃那里,一大早便听到荣公公的通传,说秦桧有要事禀报,赵构神色略有不悦,近日他吃了公公张去为寻到的药方之后,只感觉身轻体健,浑身的血气往上涌,昨日便与吴妃缠绵了几许,消耗了大半体力,今日实在不想早起,便对候在外面的荣公公道:“朕今日身子不适,让秦相暂且退下吧。”
荣公公回禀道:“老奴也是如此说,秦相说是关于《北狩泣血录》一事的刊印之人找到了。”
赵构闻言立刻从床上起身,对还在床上的吴妃言道:“朕先去看看。”说着由内侍伺候穿上朝服,径直往大殿走去,他派人查了许久都未查处这刊印《北狩泣血录》一书之人,却未想到秦桧竟查到了,一想到母后好不容易回到故土,却因此书伤神,郁郁而终,他就想将此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臣已查实。”秦桧的声音像毒蛇游过锦毯,“韩夫人不仅刊印邪书,更将摹本散发至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韩夫人,哪个韩夫人?”赵构一时无法相信,秦桧口中的韩夫人是梁红玉。
“正是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秦桧抬眸拱手道,此女屡屡坏他好事,他早欲除之,怎奈梁红玉与官家关系匪浅,这回可算让他逮到机会了,那梁红玉得罪的可是太后,官家的母亲,官家素来对太后言听计从,要不然也不会杀死自己的亲妹妹柔福帝姬,这回,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了。
“秦卿可有证据,莫要妄言。”梁红玉虽说已成了韩夫人,但毕竟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曾救过他的性命。
秦桧呈上《北狩泣血录》的原装手稿。
赵构接过手稿,指尖反复摩挲着《北狩泣血录》的扉页,目色越发阴沉,韦太后在洗衣院受辱的插图旁,竟有梁红玉朱笔批注:“北狩之耻,当以血偿”。墨迹凌厉如枪锋,刺得他眼底生疼。
“此手稿从何而来?”赵构问道。
“是韩世忠的妾室柳如眉呈上的。”秦桧回道。
“柳如眉?”赵构眉目微蹙,从脑海中思索着这个听起来耳熟的名字,终于想起那日,当他得知梁红玉与韩世忠已大婚的消息后,便将柳如眉派到韩世忠身边,离间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哪只许久也未见消息传来,又加之张去为送来的药极为管用,他已恢复了男儿强健的体魄,自是夜夜笙歌,将梁红玉之事抛在了脑后。
“宣她进殿问话。”赵构言毕,柳如眉便被宣进大殿,手中还捧着一只鎏金匣子。
“妾见过官家。”柳如眉跪地施礼。
“起来回话。”
“谢官家。”柳如眉起身后将鎏金匣子呈上。
赵构打开匣子,匣中是岳飞和梁红玉之前的往来书信,岳飞的笔迹与梁红玉的批注交错:“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旁添着“须先涤荡污浊朝堂”。
赵构突然暴起砸碎玉盏。碎瓷飞溅中。
秦桧见目的已达到,便问道:“官家,梁夫人该如何处置。”
赵构沉默了片刻,说道:“先召她回临安,朕要亲自审问她。”
梁红玉接到诏书后,韩世忠将宣旨太监拉倒一旁,小声询问道:“公公可知官家宣夫人前去所谓何事?”
宣旨太监回道:“咱家只是前来宣旨,至于个中缘由,老奴实在不知。”
韩世忠暗中往宣旨太监衣袖中揣了一锭银子,宣旨太监这才回道:“不过,秦相在这之前面见过官家,好像与《北狩泣血录》有关。”
韩世忠将他安顿在韩府,令下人好生招待,这才去见梁红玉,私下悄悄对她说:“官家不会已知那本书是夫人刊印的,夫人此去恐怕有血光之灾,为夫陪你一道前去,大不了死在一起。”
梁红玉从颈项间取下一把金镶玉的长命锁,交给韩世忠。
韩世忠看着这锁也不像是大宋工匠所造,他仔细观察着这把锁,将它锁翻过来一看,锁背面竟刻着女真文:“娘亲韦氏赠”。
韩世忠面色立刻大变,抬头瞪着双目问道:“这把锁是?”
“正是韦太后在金国的小儿子所有之物,柔福帝姬临死之前托人将此物交予了我,我这才知晓韦太后在金国有子一事。帝姬如此信任我,我不能让她含冤而死。如若官家今日要问我刊印之罪,有此物在,或许可保我一命。”
“夫人是想借此物威胁官家?此事万万不可,他若知道你威胁他,以官家的性子,定会杀你灭口。”韩世忠分析了其中利害,希望她能放弃如此危险的想法。
“此事唯有如此,已无转圜之地,放手一搏,或可寻到一线生机。”梁红玉目光灼灼地看向韩世忠说道。
韩世忠闻言,觉得她言之有理,生死一线之间,只能放手一搏了。
“那我同夫人一起去。”
“不可,一起去正中官家下怀,你我夫妻恐会双双殒命。夫君还是留在楚州城吧,官家或许还有忌惮,等我回来。”梁红玉言罢,随同宣旨太监一同前往临安。
梁红玉踏入垂拱殿时,殿中只有赵构一人,御座上的赵构面色阴沉,手中攥着一沓书稿。
赵构见她前来,突然将手中的书稿洒落在地。正是他刊印的《北狩泣血录》原稿。
“红玉.....”赵构从御座上走至她的面前,声音突然软下来,“你若肯重新入宫为妃,这些罪证即刻可焚。”他指尖划过韦太后受辱的插图,“朕知你恨金人,待养精蓄锐后.....”
“官家!”梁红玉双眉冷凝,打断了他的话,“皇宫臣女不是未有来过,臣女那些时日也曾想留在官家身边,却差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皇宫于其他女子而言,可能是富贵,是尊宠,可于臣女而言,则是金丝笼,臣女不愿做那笼中金丝雀。”
赵构走至梁红玉面前说道:“可那韩世忠已经被朕收了兵权,已然是废人一个,你为何还是要留在他身边,不肯回到朕的身边来,”他伸出一只手,轻抚她的面颊,“时隔多年,你还是那般如玉容颜,丝毫未见衰老,爱妃可还是介意朕的身子,朕已经恢复了昔日的雄壮,不如今日.....”
“官家慎言.....”梁红玉再也听不下去,“臣女乃是韩夫人,昔日种种已成过去,臣女感激官家曾经的照拂,在你身边又如何,我于官家而言,不过是毫无亲缘关系之人,官家高兴时自然可以将臣女捧在手心,可若臣女惹官家不高兴呢,柔福是你亲妹妹,官家还不是说杀就杀。”
“不要同朕提柔福!”赵构闻言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伸出一只手钳住梁红玉的脖颈,目眦欲裂道:“你同柔福都是朕珍视之人,为何都不想留在朕的身边?朕是这天下之主,你们为何都要抛弃朕.....为何.....”赵构的眼底泛着血色,他突然附下身去,袭上梁红玉的双唇。以前的他空有一具男儿身,却想要不能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拥有她,而如今,即便能有一刻拥有她,他也觉得值了。
在双唇碰触的那一刻,一道血腥味突然从赵构的唇齿间涌出来,接着是唇边一阵剧痛。
“你咬我?”赵构瞪着她那张被掐得泛着绯红的玉容,一道血痕从她的嘴边涌出,那张脸在血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艳丽,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冷傲、凄艳。
那表情瞬间让赵构的情欲泛滥,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低头瞬着她带血的红唇吻下去,梁红玉侧身躲开,她的手腕猛然发力,竟将九五之尊的手臂反拧至背后。
梁红玉的指尖还残留着唇上血迹。她望着赵构震惊的面容,忽然轻笑出声:“官家难道忘了臣女的将军身份?”
“官家可知,”梁红玉的声音冷如寒铁,“臣女在醉香楼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别让男人近身三尺。”
赵构疼得额角沁汗,却低笑起来:“好......好!这才是朕念了十年的烈马!”他突然吹响御哨,殿柱后瞬间闪出十二名玄甲卫,“但爱妃忘了,这里是朕的皇宫。”
玄甲卫突然从殿后蜂拥而至,刀锋齐齐围住梁红玉。
“臣女今日敢来,自然备足了筹码。”她松开钳制,“比如,太后贴身佩戴的那把金锁,和完颜宗贤......”
赵构一听到完颜宗贤的名字,顿感不妙,还未等梁红玉说出下半句,赵构便下令:“其他人等,全部退下!”
待玄甲卫全都退出大殿后,梁红玉这才将后面的话补充完整,“那把金锁和完颜宗贤的小儿子身上戴的金锁一模一样。”
梁红玉看着赵构的面色由刚才的潮红逐渐变为惨白,继续说道:“如若官家今日一定要杀我,那把金锁以及它的秘密将会被天下皆知。”
赵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太后的贴身之物,你是如何得知?”
“柔福临死前交予我的,她知道太后归来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柔福?”赵构喃喃道,“我想要杀的是与她相像之人,可是她拒绝了,她宁可赴死,也不愿留在朕的身边。”
“所以,你便......杀了柔福吗?”赵构看到梁红玉的目中燃着火,好似要将这世间的一切不公都焚烧殆尽。
“不是的......不是的,是她决然赴死。”赵构哽咽道。
梁红玉又往赵构心口补了一刀,“她宁可赴死,也不愿做一只受人摆布的笼中鸟,这偌大的皇宫,即是地狱,宫中的女人,又有几人能逃脱地狱。”
“你走吧。”赵构突感无力,他转过身,不再去看她。
梁红玉走后,他走向那座至高无上的御座,坐在御座上,他突然觉得这个人人都抢着要座的宝座,也是一个囚笼,他在这个囚笼里挣扎,沉浮了半生,为了它,被世人唾弃,被母妃、妹妹、心爱之人不解,所有重要的人都离他而去,他仍然孑然一生地坐在这里。直至今日,突然有人点醒了他,这座人人艳羡的宝座,其实就是一座禁锢自由、甚至禁锢人心的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