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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从伦敦到维也纳 ...


  •   没花费多久,杰克就彻底弄懂了上流社会这群人。这些人中有艺术家,他们沉闷压抑,迷恋反理性甚至反常识的、稀奇古怪到丑恶狰狞的“艺术品”。有学者,他们言语温和、吐字清晰、咬文嚼字、绞尽脑汁,却都是些书本上的老生常谈。有消息灵通的太太们,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洒脱而冷酷地谈论着谁的八卦谁的绯闻。有信奉女权的现代女性,她们早就没有了青春女神一般的温柔甜蜜,反而更像狩猎女神。有拿旁人取乐的看客,他们很少发表观点,也不介入任何一场争论。有凯恩斯这样立场坚定、观点鲜明、生机勃勃的“斗士”,有阴郁顺从的行尸走肉。
      没错,就是行尸走肉。一群群行尸走肉般的贵族男女,他们无望地及时行乐,鬼混度日。他们心灵空虚,万念俱灰,只能靠香烟和美酒、异性或同性的放纵排遣心中无法释放的苦闷与孤独,心头却笼罩着总也拂不去的阴影。他们试图用异性的及同性的爱来填补心灵的孤独,却难以沟通,更别说心心相印了。这群贵族男女爱不起来又活着无聊,像一群被阉割了的瘟鸡。生活对它们来说,无非是一块巨大的鸡肋,忧郁而压抑,食之无味又不忍抛弃。行尸走肉太多,而约翰·凯恩斯这样生机勃勃的人太少。
      只是这样一个性格鲜明、开朗可爱的好人,为什么一定要追求自己不可呢?

      一切都像伦敦的冬季,阴雨绵绵、阴晦沉闷。明明是最好的夏天,杰克却仿佛在荒原上爬行,凭借着乐观坚定的天性才免于被伦敦的泥沼吞噬。
      艺术家的心灵都是更加纤细敏感的。工业文明像火车一样呼啸着碾过,一声不吭又冷酷无情。无数痛苦不堪的艺术家们冷漠、忧郁、绝望,总在痛苦地思索人类的命运与人生的意义,但得出的都是悲剧性的结论:人类已日暮途穷,机器文明将导致人类的彻底毁灭。
      偏偏杰克是从工业文明的底层爬出来的艺术家。他虽然见过了无数堕落与痛苦,却对人类的未来仍然充满希望(从杰克给卢森·弗洛伊德的信上就可见一斑),自然而然地与这群悲剧之子们格格不入。这群知识分子们欲哭无泪又欲罢不能,过去不堪回首、前途又难以预测,只能在自我放纵与自我厌恶中沉沦。
      杰克对这一切都没有好感。他忽然想起了卡尔。

      该回家了。

      听爷爷讲到这里,爱德华自作聪明地说:“你不觉得你是工业时代初期的另一类代表人物吗,爷爷?你意志坚定,冷酷无情,一心只想把工厂和公司发展壮大,像吸血鬼一样剥削你工人的血汗。”爱德华的话中,分明有一股自嘲的味道——他很清楚自己也是同样的人。他耸了耸肩,这是命中注定,由不得他改变与抱怨的。
      老人也同样自嘲地笑着说:“没错,我亲爱的孙子,那时候的我极其信奉科学与技术,我本人也像一台高精密的机器,不知疲惫地运转。然后呢,我就像那个时代所有资本家一样异化了。直到杰克出现,才让我找回真实的自己。”
      是啊,那样的时代——像轰鸣的、满负荷运转的机器一样的时代——让人变得不像人。人们掘地三尺,恨不得把地下每一块矿石都挖出来,每一滴石油都榨干净。人们追求更快更豪华的汽车,更赚钱更新奇的投资方式和金融衍生品,极尽所能地追逐着一切强加在人身上的标签。金钱受到前所未有的崇拜,取代一切美好而成为主宰一切的上帝,自由,美德,灵魂……全都成了金钱的裙下之臣。
      其实金钱是受冤枉的,它本来只是作为交换媒介的一般等价物而存在。真正造成这一切的,是人性。人的本性就是不满足,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在生产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的时候,人性最阴暗的一面被无限地放大。

      “从二十世纪初开始,赞颂工业革命的声音就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人类前途未来的无解的担忧。杰克,只有杰克,哪怕是在历经了最最让人心灰意冷、难以忍受的打击之后,他仍然坚信终有一天,我们会在人生的天平上,投下自由与灵魂的砝码。”
      老人轻声呼唤着,杰克,杰克。

      杰克的传奇还在继续。
      厌倦了英国冷冰冰、死沉沉的上流社会,杰克再次决定离开。他在一个和暖的秋日回到了霍克利庄园,陪卡尔过完了生日,又去了欧洲大陆。卡尔为此跟杰克没少发脾气,直到杰克许诺这个圣诞节多陪他几个周。
      这次,杰克的目的地是欧洲大陆的艺术之都——维也纳。

      维也纳一家小酒馆,一个看上去潦倒落魄、学生年纪的青年正在垂头丧气地喝一杯啤酒。他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和洗的发白的牛仔裤,深栗色的直发有些长,三七分开,却并不油腻。显然他是个喜欢干净的人。
      杰克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同时坐到他对面,用欢快活泼的声音说:“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年轻人抬起瘦削的脸庞,闷闷地说:“一杯德国嫩啤酒,谢谢。”他有一双形状锐利的眼睛,眼神里却写满苦涩,眉头微微皱着。
      杰克毫不避讳地问:“老兄,最近是不是缺钱?”
      年轻人烦躁地拨了拨头发说:“缺的厉害。”
      杰克露出一对酒窝:“为什么不去干点活赚点钱呢?顺便体验生活了。”
      他爽朗地笑起来:“体验生活?得了吧,画素描的朋友,我早就体验过穷苦人的艰辛了。我扫过雪,在车站扛行李,拍打地毯……总之我那个不合格的父亲死后,我什么都干。现在我靠兜售自己画的明信片和水彩画为生,勉强还能过得下去。我已经打定主意,不会从事与绘画无关的任何职业的,除非有一天穷困潦倒,走投无路。”
      杰克惊讶地长大嘴巴说:“你怎么知道我画素描呢?”
      年轻人先卖弄地、吊人胃口地停了停,然后指着杰克握着杯把的右手,慢悠悠地说:“你右手的小指外侧结着茧子,食指和拇指的指缝里残留着一些炭黑色,很显然是长期与画纸画笔接触的结果。”
      杰克被这个人吸引了,于是热情地跟他攀谈起来。凭着他见多识广的阅历,很快就发现眼前这个人很有煽动力和蛊惑力,是个迷人的家伙,或者说,是个危险的家伙。

      “你还真是愤世嫉俗呢。不过,据说艺术家通常都是愤世嫉俗的。”杰克托着腮,懒洋洋地说。
      年轻人反问道:“面对这样的时代,怎能不愤世嫉俗?我知道你不缺钱,我的朋友,这很容易看出来。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顺心,真让人恼火。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乱了套,让人理不清头绪。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又总想着做点什么……人总要在某些地方做点什么的。”
      “总要做点什么?”杰克忍不住反驳,“为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呢?人就像四散飘落的种子,有的落进沃土,有的掉进池塘,有的飘进烂泥地,有的被刮进石缝里。无论落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心一意地生长就好了,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惨然一笑:“我多么希望能像你一样,从这个时代贫瘠的土壤中开出繁花,结出硕果。可是我不能够,压根不能够……该死的,我本性太悲观了,所以总想掌控一切。很抱歉跟你说这些,你没有义务做我的垃圾桶的。”
      杰克默然,他安慰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示意他没关系。
      年轻人忍不住大倒苦水起来:“现在的人,已经从内部腐朽了。他们又离不开生养他们的土壤,只能挂在原有的枝头上,直到生虫、干瘪、腐烂为止。”他的声音心烦意乱,极为火热而尖刻,“人人都在说……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都是在骗人!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人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仇恨,他们从所谓的爱中提炼出杀人的仇恨。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这些仇恨的恶之花。我憎恨人类,也憎恨我自己,我希望人类被彻底灭亡。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大损失,不,只能会更好。”
      “你希望人类被毁灭吗?”杰克倒吸一口冷气。
      “不错,尤其是犹太人,他们是最有害的。”年轻人说的愤世嫉俗。
      杰克不想反驳,也无力反驳。他知道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一定受过人类的巨大伤害——特别是犹太人。杰克只能缓和地、友好地说:“如果生活在古雅典城,毫无疑问,你一定会成为个语惊四座的大演说家,哪怕说出的都是耸人听闻的话。”
      年轻人缓了缓气,对杰克的恭维报以微笑,不过摇头说:“我对政治虽然感兴趣,但比不上我对艺术的兴趣更大。我明年会继续报考维也纳艺术学院。”
      “你打算留在维也纳吗?”
      “没错。维也纳的空气都是由艺术的分子构成的,呼吸着它,感觉肺部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对现实的幻灭感更加深了我对艺术的热爱。我明年一定会被录取,正如同我坚信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年轻人眼中露出向往的迷醉神色。
      “这么优美匀称的手,生来就是指挥色彩和线条的。你如果不被维也纳艺术学院录取,一定是世界的损失。可惜我早就没有耐心上学了,否则说不准我们还会成为校友呢。”杰克冲他笑了笑,“我是否能有幸知道你的大名呢?这样,十几年以后我就可以自豪地吹嘘,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跟伟大的某某先生喝过酒。”
      年轻人笑了,刚才与刚才愤世嫉俗、怒气冲冲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脸颊通红,不知是喜悦还是腼腆。

      让我们暂且把时间的指针向前拨一拨。
      1939年9月1日,离世界大战(一战)已经过去25年了。吃过早饭,杰克与卡尔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没有别的安排,今天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也只属于他们两个。靠着卡尔,杰克随手拿了份今天的报纸,准备读给卡尔听。这是他们几年前养成的习惯。
      头版头条上赫然是令人受惊的七十二磅的粗体字:9月1日凌晨4点,德军闪击波兰。旁边的配图是德国元首做演讲的肖像。德国元首是个目光阴沉、眼神锐利的男人,梳着三七分头,嘴唇上方留着一点厚厚的髭须,眉毛微微皱着紧贴眼睛,眼袋很重,面庞瘦削,。
      杰克的双目圆睁,不由自主地坐直,嘴唇抿的紧紧的,好半天才失声大叫道:“你疯了!阿道夫·希特勒!!!”
      杰克紧闭双目紧抿双唇,任凭卡尔怎么摇晃他也无济于事。他把脑袋埋进卡尔肩膀里沉默了很久,才沉闷地说:“他没有被维也纳艺术学院录取,的的确确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 作者有话要说:  阿道夫·希特勒于1913年离开维也纳。为行文方便,把时间稍微改动了一下。
    求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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