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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Vedana》 ...


  •   她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将声音连在一起:“克莱门莎。”
      歌蕾蒂娅似乎总是习惯喊他人的名字,想在她口中听到对彼此关系,甚至职位的称呼机会很少。不过不是难,只是少。倘若当真立在她面前,要她依照事实存在的关系来喊,她也不会拒绝,只是抬抬眼睛,看要求者一眼,再把字音平静地念出来。
      阿戈尔对于亲缘关系实际上从未深到如旧时代,或陆地故事所书写的那种程度。
      阿戈尔的子嗣总是先以无痛地技术从孕者的胎内取出,再放置于孵化仓内,待其彻底从胎儿之梦中苏醒,睁开眼睛,随后大部分婴儿都会被送往育养所统一培养、教育,进行最初的启蒙与后续的指引。养育所的孩童大多虽然知晓父母的名姓,却只成为集群中的一员,极少选择与之一并生活,或继承父母的工作。
      在阿维图斯的研究中,旧时代与陆地上人们仍在以血肉生育同哺养子嗣,共同教育孩童的机构并非是以完全负责的状态运行,而如养育所一样的机构则教导的是其父母放弃父母身份的婴儿。
      克莱门莎有时想:是这样吗?就是因为阿戈尔人没有用自身的血肉与痛楚让婴儿自身躯中完成诞生,因为阿戈尔人选择让养育所来统一抚养与教导婴儿,得以让自己能够更全身心投注于追求的的真理与事业中去,所以他们之间的亲缘才会与陆地、与旧时代如此不同,才会使亲缘之间若非扭曲便是平淡,而极少有能被冠以完美称谓的姿态吗?
      这并不是她的课题,也并非时常徘徊在她心中的东西,克莱门莎并非阿戈尔中的异类,知晓她的阿戈尔人往往信赖她,支持她,渴望与她交流,只赫拉提娅有时看看她,面上带着好像永远不会散去的,光波一样柔和摇曳而美丽的笑容,说“你这样很容易心软的,小魔鬼鱼”。于是她远远望着那对母女,生出了那点疑惑。
      歌蕾蒂娅生得与赫拉提娅像又不像,尚且年轻的阿戈尔彼时还有一头相同的淡金色发,发尾勉强能系在一起,眉眼完全展露在外,带着哪怕稚嫩也显得锋利的骨相。赫拉提娅立在她身边,尖耳上的坠饰轻轻晃动,哪怕两人的发丝交汇在一起时无论谁都无法分辨出某一缕到底属于谁,可她们相近的五官却如刀刃已切割过那般,能叫看到的人区分得清清楚楚。
      她们之间更正式的见面得再往后,而歌蕾蒂娅在那之前就与她说过话。那时的少女仍是不怎么笑的,只是金发与海底植物散发的光芒柔和了她的相貌,于是眉眼间那点英气更化在未完全长开的稚嫩里,她看向克莱门莎,有点困惑地皱了皱眉,问:“你是……魔鬼鱼?”
      克莱门莎控制着没去想赫拉提娅到底在她面前如何提起自己,她只是弯腰,与歌蕾蒂娅平视着,随后摇了摇头,她说:“你没有认错,但我是克莱门莎。”
      歌蕾蒂娅于是跟着她的音节,一字一顿,仿佛是更正错误那样仔细念了她的名字:“克莱门莎。”
      她于是再没叫过她别的称呼了,连有时带着质询或讽刺意味喊她职称的时候,也带着“克莱门莎”的前缀。

      在阿戈尔,想要无目的地碰见另一人是极其罕见的事。
      每个阿戈尔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追求,人们总是如线条那样相交、再分开,或许再无可见之日,或许仍能再度踏足同一思维点,几乎不会有人在城市间无意义的穿行,除非无意义本身就是行为者所追求的。
      克莱门莎于是很少会见到歌蕾蒂娅,但歌蕾蒂娅并非是会被人遗忘的存在。
      她很优秀,优秀得几乎像某种奇迹,克莱门莎总能听到她的名字,从与赫拉提娅一起被提起到只有她一个的名字,偶尔,在斗智场的数据内,她翻阅到对方上传的资料或数据,在那之中看到少女褪去柔和,在白色灯光下尤为冷冽,好像那些早日被严令禁止的武器,笔直静立在海洋深处的某一点上,垂眼望着来阅读她所思所想的所有生命,无声无息地溢出雪白锋利的刃光。
      克莱门莎以高于她的职位再见到她时,歌蕾蒂娅已经生得快与她齐平了,以年岁来说还是少女,以相貌同能力来说则无法被限制在其中。
      她那时的头发也比过去长,但并未散着,似乎是刻意打薄了,只用发带在颈后低低地系一个结,一小缕细而柔软的长发就这么沿着背脊往下蜿蜒,就像斗智场集成终端所给与交流的金色数据流,它们在手指点上去时总会伴随以光浪的涟漪泛出认证信息,随后开放搜索任何阿戈尔知识同文化的道路。
      这一次,克莱门莎无需再俯下身去,而歌蕾蒂娅看着她,却还是平稳地直接念她的名字,并未带着职称,将偶遇时得到的名字与似乎全未见过的冷淡混在一起,称她:“克莱门莎。”
      克莱门莎对她微笑:“歌蕾蒂娅。”
      她没有说好久不见,她们的熟悉度尚未到能够说这句话的份上,而歌蕾蒂娅从未有过叙旧这样的需求,阿戈尔之间的交流总是简洁直白而干脆,倘若矛盾无法化解,那么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在斗智场相互质询,相互辩论,以绝对的理性得出答案,亦或在集成终端内记下这无论如何都无法解明的问题,等待其他的阿戈尔人,等待后来的人看见——歌蕾蒂娅是根本无需前往斗智场,便能让他人意识到她是正确的佼佼者。
      克莱门莎总认为她适宜与战斗相关的方向,即使她知道对方的艺术造诣相当高。这种想法隐隐约约地从歌蕾蒂娅五岁时划伤赫拉提娅的面庞,以表达自己对阿戈尔人生职业发展规划评估的意愿时开始,一直到现在她们终于正式地面对了面。
      歌蕾蒂娅较数据传输中的相片数据气质要更冷些,眉眼要更利些,她的发育尚未到阿戈尔人的黄金时期,却已与她平齐,未来势必要比她还高。
      “你的未来,”克莱门莎在事务交接结束后问,“已经决定好什么方向了吗?”
      歌蕾蒂娅准备离开的脚步一顿,侧了头来看她。说不上是因为偏好,还是想与母亲做出区分,歌蕾蒂娅在耳上佩戴的饰品总是很小,下坠的链子也不及一寸长,能被手指轻易完全覆住。料子是黑色的,在浅金的发丝之间都难具多少存在感,此刻侧了头,克莱门莎才看见它短而快地晃了晃,却又很快就停下,安静地垂在她耳下。
      “这里,”阿戈尔未来的总战争设计师回答她,目光移向穹顶,在生物检测单元解析海流动向所发出的铃铛般的乐声下,穹顶设计中透明的部分展露出海洋深邃晦暗,无法被彻底照亮的深色,歌蕾蒂娅眯起眼睛,她的眼睛很少会覆盖一点融化的笑意,好像阿戈尔创造出的人造太阳,明亮却带着近乎冰冷的理性,人们认为那满功率运作时太冷又太亮,于是转向设计路边的珊瑚从照明,有着这样眼睛的她说,“还不足够。”
      “阿戈尔还不足以反抗危机,阿戈尔还不足以进行战争,不足以回到平静地选择自己所向往的美的时候。克莱门莎,我在斗智场读过你的思想,知道你会往更高的地方去。你会成为引领的人,你我之间并不会在今日后不再见。”
      歌蕾蒂娅将话语说得仿佛断言,仿佛确信,一如几年后,深海猎人计划启动,克莱门莎身为技术执政官,未介于猎人计划的直接决策者之中,而歌蕾蒂娅主动步入局中。
      她在歌蕾蒂娅手术前来见她,女性的眼眸一如既往,身量却已经是比她高了,尚未褪作银白的长发也仍垂在身后,只是缺了一缕,于是松松束着的三股辫更窄,发尾平白乱了一道,像被截断的鎏金。
      似乎对她的出现略显惊讶,但接受了她的存在,歌蕾蒂娅对她点头,她说克莱门莎:“之后见。”
      克莱门莎本能地在她转身就要离开时伸了手,她的指尖擦过那点被切断的发尾,那看上去柔软的长发带着点坚硬地扎刺感滑过她的指腹,歌蕾蒂娅几乎是在她缩回手指前便转回了身,重新面向她,手掌捏住她抬起了的小臂。
      她的面上看不出生气,只是有点困惑,手指施加的力气也不大,但稳稳将她的手臂固定在了空中,克莱门莎在她发问前先开了口:“你剪了头发。”
      “啊,”歌蕾蒂娅了然,松开手,“留作纪念。改造会使得被试者的身体性征倾向海嗣,我不可能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一缕头发,这足够了。”
      “我尊重你的选择,”克莱门莎摇头,“你不想留下别的东西吗?”
      没有犹豫,没有否认,也没有更多申明。歌蕾蒂娅知道所有阿戈尔人都了解深海猎人计划,这对所有阿戈尔人都开放,克莱门莎的学识比他人强,知道的也只会比他人多。她知道对方立在自己面前不是为阻拦或劝说,计划的结果已经在漫长的争辩同论证中得到确立,歌蕾蒂娅此刻就在这里等待改造,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改变的部分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她的决定。
      所以她只是又一次抬起手,克莱门莎看到她手背上因长期注射稳定药物和采样而留下的针痕,她不确定歌蕾蒂娅是否真的能够理解到立在这里的她理性之下翻涌的情绪之海。
      阿戈尔人往往以理性同冷漠处理一切,歌蕾蒂娅一如既往,是一切完美形象中的佼佼者,她只在与赫拉提娅的事上暴露出太多近乎冲动的感情,其余时刻平静如一尊雕刻而出的贝壳像,而或许是克莱门莎太易心软,她总是要更摇晃一些,在纯粹的理智之下溢出少许情感的泡沫。那不足以导致她的决策改变,却足以她伸出手去,拉住这分明与她缺乏连接,却始终注视到的存在。
      歌蕾蒂娅将手指落在她发顶的饰品上,女性的手指纤长却足够有力,克莱门莎能够感觉到记忆金属在她指下轻易弯曲,又重回原位。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就想说了,”歌蕾蒂娅垂着眼,她的手指尚且停在记忆金属上,动作显得冒犯,却未更靠近她一步,“这确实像魔鬼鱼的头鳍。”
      她说:“不需要更多纪念,我仍然是我,我始终是我。你见到的永远只会是我,克莱门莎,只要你仍引导阿戈尔,那么我们仍会相见。”

      阿戈尔鲜少以亲密的肢体接触表达再会情感,妄谈问候。
      但她合该这么做。
      阿戈尔失去深海猎人太久,面对战争太久,等待时间太久。她未见歌蕾蒂娅太久。
      克莱门莎已习惯将手按在仪仗剑上,已习惯保持太长太久的清醒,将弥利亚留姆的一切看在眼中,现在她离开城市顶端的冥思间,迎接归来的猎人,迎接她久待的约定再会者。
      歌蕾蒂娅现在生得太高了,近乎要越过她整个头颅,她面对任何靠近的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握住武器,可克莱门莎仅仅是抬起了未持有武器的手。
      在弥利亚留姆,她的双手总是工作着,总是一手按在武器之上,一手控制舰船操作系统的神经缆线。从未松开,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她向前迈步,松开手指,向向着对方抬起手臂。
      歌蕾蒂娅垂着眼睫,分明是不理解她的举动,却又放任她动作,在确认到她的意图时甚至低下头颅,身躯前倾着俯下少许高度,让她的手臂得以借着更好地角度以环过自己的肩头,将肘部轻轻落在两肩之上,而手指在自己颈后交织,擦过不再截断一截,束成三股辫的银色长发。构成一个再轻柔不过,却也再确实不过的拥抱。
      克莱门莎能够闻到对方身上陆地的干燥的气味,在一开始便能看到对方脖颈上覆盖着的鳞片,海嗣的鳞片、怪物的鳞片……歌蕾蒂娅身躯之上生出的鳞片。她的手臂抵在那一点冰冷的鳞片之上,未曾动摇半点,歌蕾蒂娅没有抗拒她的拥抱,只是眼睛眨了一眨,如过去一样在动作间表达了困惑,克莱门莎只是微笑,她想或许落去了陆地的深海猎人从未知晓,或许从未让感性吞噬理性的歌蕾蒂娅从未知晓,他们的回归,她的回归,理应是需要这样以情感作为主载体的动作迎接的。
      她们之后还需要面迎更多的东西,斗智场的质询,深海猎人快速陷入计划重心的战斗,“航道计划”仍未完成,她们需要面迎接连不断地纷乱。
      但此刻,她的手臂真真切切地触碰着歌蕾蒂娅的身躯,这并非一段影像,并非一场想象,并非一局幻梦。歌蕾蒂娅终究回到海中,立在着这承载阿戈尔又一场豪赌的城市之中。
      她们终于再度相见。这就足够了。
      “克莱门莎执政官?”一如既往,歌蕾蒂娅在并非只称呼名姓,而是带上职位时,吐出的话语总是显得尖锐或刻板,这就是她社交或讽刺姿态的最好表现,克莱门莎对此十分熟悉,“我不记得总战争设计师之间有这种军礼。”
      克莱门莎于是后退一步,让她的手臂于对方身上滑落,重新落入并无与对方相连相触的空气之中。
      歌蕾蒂娅看着她,在确认了她不会解释后,再度喊回她:“克莱门莎。”
      一如既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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