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旧曲新知 ...
-
叁旧曲新知
入夜。
残存的温热在下弦月的清辉下逐渐冷却。
土御门小路旁的庭院里，清风混杂了花草味道，微凉而干涩。
只着了件白衣的安倍晴明，正一手支着脑袋，蜷在窄廊下的木地板上，清淡的月光投上微闭纤长的羽睫，晕成了两道浅影。
“釣船草……桔梗……木瑾……哦，还有龙胆，这么快已经是秋天了？”分辨着空气里花草气息，晴明扬了扬唇角。
四时之季，四时之花草轮回，让晴明常会觉得：早樱新落，紫阳已茂，桔梗未衰，而臘梅已开，不知中春花中就生起了夏草，不觉里新绿就遮灭了旧红。于是这简朴的庭院，竟保持了全年的热闹，此消彼长之间，留不下寂寥的空隙。
有时，晴明也会用小小的咒术，在外出的时候，故意错开或是延长某种植物的花时或花期。以至于过路的行人常会讶异发现：院墙上本该开在黄昏时分的夕颜绽放在清晨，或是院中藤架上有些凋零的茎条上孤零零地坠着一串紫藤。
开在无人欣赏的时候，终究是有些可惜呐！晴明常常这么自解。
只是，有些东西，是任何咒术也无法改变的，又或者，这就是最厉害的一种咒吧！纤巧的指尖划过地板，落在廊上的一片败叶，卷曲干枯的触感，让晴明抿起了薄唇。
“咦……？”正收叠着衣物的蜜虫轻哼一声，衣裾与地板摩擦的窸窣阒然而止。
“什么事？”倦意压低了语调。
“那个……找不到……难道丢了？……”声音由于紧张有些发皱。
“不用找了，桃印懋么？送人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送出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物件。
送人了？就像贵族子弟们对于那些和歌花笺之类一样，随手送了出去？主人平日可是连符纸都不会轻易与人的，何况是这么重要的……
“可是，如果……”
“没有什么可是的……”衣袖覆上打着呵欠的唇，逐渐低沉的声音打断的蜜虫的假设。
不用说，这个“人”，一定是源博雅大人吧！
铺着卧榻的蜜虫摇了摇头。
几乎在同一时刻，朱雀大道上的牛车里，源博雅正使劲地揉着因为刚才喷嚏而发酸的鼻子。
这半月来，只要是不用在宫里值宿的夜间，博雅都会来这熟路转转。当平安京街道上只剩下牛车轮转的吱呀之声时，博雅挑起垂帘：水样的月光倾泻而下，薄纱般在地上铺成一片青白。
这样美好的夜色，正适合那曲子。
伸手入怀，贴着叶二的，光滑的桃木符被捂的温热。
晴明那家伙要是也在这就好了。
只这样想着，笑意就爬上嘴角。
贴笛近唇，记忆里仅存的片段，就顺着龙笛漆得光亮的笛身幽幽地飘散入夜。
博雅仍记得那琵琶的曲调，弦动之处，音如水淌，落地成溪，在月下潺潺流动。
只可惜，没能听得完整，放下龙笛，博雅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那曲调，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不像幻听，非是幻想，自己夜夜所寻之曲，今夜竟又奏响了！
“停车——！”博雅径直从牛车上跳下，只带了一个小童，便朝着那溪流之源跑了过去。
因为一场大火变得荒寂无人的永昌坊，久未开启的坊门朱漆斑驳零落，掩没在迷蒙的夜色和树木的乱影里，似乎分隔了两个世界。像美人的乌发淌过木梳的密齿，铮铮如水的琵琶，正从蒙了浮尘蛛网的旧木窗栅后，汩汩地淌出，仿佛来自彼世。
才一阵微风，满地便树影狂乱。
“博雅大人，”随行的小童叫住一条腿已经迈上门阶的博雅，惊惧的神色在闪烁的火光里忽明忽暗“要是鬼怪出来了可怎么办啊！”
小童说的不无道理，可是，难道就这么放弃么……
手指抚上心口，桃木符上的五芒星刻痕的凹凸触感，隔着直衣的绢料，传入掌心。
晴明，还好有你在这里。
像是已经把那木符揉进了胸口似地，博雅微笑着踏上坊门门阶。
叶二再次贴上唇边，浅翔龙吟的笛音，便袅袅地从笛孔中飞出，和着琵琶融进夜色。
琵琶之声并未停止，而是似乎接受了邀请，越发灵动悦耳。
窗内，琶声如水似泉，柔缓地在月下闪着粼粼波光。
门外，笛音似雾如烟，轻灵地在泉上跳着轻舞盈盈。
一笛，一琵琶。
一曲，一世界。
如果可以，博雅宁愿永远没有曲终乐阙的时候，就这么一直演奏下去，就这么一直美好下去。
待周遭重新变得宁静起来，博雅终于鼓起勇气走近窗栅。
“在下源博雅，谢谢您优美的曲调。”无论对方是人或是鬼魅，博雅都会为今日能听得全曲而感激不已。
“源博雅大人”属于男孩子的清亮嗓音，让已经转身的博雅回过头来。
“我也要感谢您的合奏才是。”
窗栅后抱着琵琶对着博雅微鞠一躬的，是一位穿着布衣，有着清秀面庞的少年。
“请问您是？”
“我叫须佐。”窗栅的淡影无法暗淡的，是清澈如水的眸子。
“刚刚的曲子是……？”博雅的声音激动起来。
“那是我的故乡自古流传下来的曲子。”
“想必您的家乡，也如这曲调般美好。”博雅昂起脸，有些陶醉似地。
“……”
“我们再合奏一次好吗？”回过神的博雅擎起叶二。
“嗯”少年微笑着点了点头，盘腿席地而坐，重新拨响了弦。
月下流云，水上轻烟，无关过去，不提未来。
只是这片刻的美好。
足以将这浓浓夜色笼罩下的平安京的小小一隅。
点染的亮如白昼。
只是这片刻的美好。
只是片刻。
毫无征兆地，一个错音之后，坊门后的琵琶之声戛然而止。
“须佐？”博雅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对不起，博雅大人……我……我该走了……再见……”慌张断续的语句，竟不容得一句插问。
留给博雅的，只是一个迅速湮没在暗夜的抱着琵琶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旧曲新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