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月如岚

18、我们为什么迷失自己

　　我知道找不到自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好像是从梦中惊醒却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好像是我一直在焦急地赶路，直到筋疲力尽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二十岁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是谁”的确是个问题。但对于我来说这个问题并不等于“我从何处来”。我觉得在普遍的意义上讲，自我概念的混乱在于一个人对他每天所做事情的不认同，他感觉到每天必须去做的事，例如工作或所学的内容，对于自己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不是他应该去做的事，而他又一时找不到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在某种意义上讲，具有艾里克森那种成长经历的人也许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得以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寻找自己。像艾里克森那样由于周围的人把他排斥在群体之外，让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产生不认同感，于是在这种环境中所做的事情他也不能认同。比如他在学校里被认为是犹太人，让他觉得在那样的学校里学习不是他该做的事，而在犹太人中间他被认作是丹麦人，于是参加犹太教会也不是他该做的事。
　　而我们大多数人所面临的问题是，我们从小就被群体接受，在群体中我们迷失了自己，我们习惯了按照别人的安排和要求做事，即使那些事并不是我们愿意做的。拿我自己来说，我六岁开始上学，考中学，考高中，考大学，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成长轨迹是理所应当的，我甚至从未思考过也许人生还有其它的路可以选择。事实上，除了做选择题的时候选ABCD之外，我根本不会选择，面临选择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令人恐惧和无助的事情。因为二十年来，学校教育要求学生的是“不要选择”，它没有留下任何自由选择的空间给我。我只记得，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我一刻不停地念书做功课，可是每晚入睡前却总因为还有成堆的事情没做而感到愧疚，我甚至想要训练自己做梦的时候也在背书，于是在入睡前使劲儿回想要背的课文或数学公式，以便在睡着之后仍在回想它们。
　　有时候我想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想要探究其原因，有时候我想去看一些感兴趣的课外书，想去学画画儿和音乐，或者想出去玩儿，想买一件漂亮的衣服。然后我告诉自己，等有时间了再去做吧。可是必须去做的事情源源不断地涌来，闲暇永远也等不来。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看，我是在长年累月地压抑本我的能量，而总有一天它会爆发出反抗的力量。我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压抑自己，是因为我被群体接纳，并受到群体的保护，因此我相信这个群体的价值观，我相信它要求我做的事情一定是对我有益的，是正确的，是绝对的真理，我相信老师灌输给我的信念，今天的辛苦和折磨是为了将来的幸福和快乐。可是终有一天，当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当我发现其实他们想要的只是升学率，剩下的是被欺骗后的愤怒和对生活的茫然。艾里克森说：假如你还没有找到自己那么就去流浪，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做，因为做任何事情对于你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因为当我回首过去的时候，总觉得这二十年的光阴都是虚度的，我每天越忙碌就越空虚，假如再按照别人的要求做事，多做一件就更焦虑一分。当一个人否定了自己日常所做的事，但由于早已经习惯于此而找不到应该去做的事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是迷失自己。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教育不教给我们：“去寻找你自己！”“按照你心灵的召唤去做你喜欢的事！”而是要求我们：“你不能享受生活，而应该过得辛苦些！”“你要压抑内心的欲望去做别人要求你去做的事。”为什么学校里厌恶个性？为什么学生被要求穿同样的衣服，剪同样的发型，学同样的课程，做同样的作业？为什么当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是像刚出厂的瓶装可口可乐一样合乎标准，千篇一律呢？
　　假如你把学校跟工厂做个比较，你会发现它们很类似。假如你把学生比作雇员，把教师比作经理，你会发现学生的状态跟碌碌终日的企业职工极为相似。学生既是学校的雇员，也是学校生产的产品。学校培养学生的目标，是要将我们塑造成合格的工人，我们所学的知识技能为我们参与社会分工和社会化大生产而作好准备。企业用绩效指标考核员工，学校用考试成绩考核学生；企业追求利润率，学校追求升学率。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职员，生活的常态是压抑自己，而引诱我们的方糖就是：今天的辛苦是为了你明天能取得个人的成功。据说那叫“自我实现”。
　　迷失自我的一个结果就是情绪陷入抑郁。精神病学家说自杀是个人原因，而社会学家，比如迪尔凯姆则认为是社会失范之类的原因。我觉得个人与社会可以联接起来考虑。一个容易发疯的人在适宜他发疯的环境中才会疯狂。假如把所有人按照容易患精神疾患的程度分为：极易、容易、一般、不易、极不易，那么工业社会似乎能把最不易抑郁的人也逼得抑郁了。
　　工作是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马克思说人有劳动的愿望。如果工作的过程是自愿劳动的过程，如果工作是纾解而非抑制内心的欲望，那么也许人们就不会抑郁了。可是在现代工业社会里，工作是为他人劳动，劳动的过程本身不是为了满足内心的需要，而是为了完成绩效目标，得到工资，在用工资去换取满足。正像学生学习的过程本身不是为了探求真理，而是为了考试成绩一样。而当我们把成绩、名校、金钱、地位误认为是最终目的的时候，压抑自己的苦难将无穷无尽。
　　你知道这个社会是怎样做到的吗？它是用什么手段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压抑自己，而将金钱和地位这些虚荣的东西当成了最终目的？
　　用强化自我的方式。
　　拉康说自我是他者。婴儿不懂自我，对他来说自己是身体的感受，是口渴、是饥饿、是声音、是气味、是视觉。可当他将镜中的影子认作自己时，就证明他的自我意识形成了。别人的眼睛也是镜子，当我们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将他人眼里的自己当成自身的时候，那就是自我。因此自我是虚荣的，是要带上面具做给别人看的，是要压抑本我的欲望，调和超我的要求的。
　　因此你就知道，现代工业社会的价值观是虚荣的。我们为什么追求成绩、绩效、名校、名企、金钱、地位、名誉？那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而这样的价值追求符合工业社会对效率的追求，符合标准化大生产的需要。因为只有当一个人自我足够强大的时候他才情愿压抑内心的欲望，成为一个工人，长年累月地按照社会的要求提供社会劳动。
　　我们总以为，那是资本家的阴谋，他们为了榨取剩余价值，为了自己聚集财富而欺骗压榨工人。可是，殊不知资本家们自己其实也是身在迷途的人。他们的自我也足够强大，他们也是在贯彻虚荣的价值追求的人。比如巴菲特，据说他在做慈善事业之前曾患严重的抑郁症。
　　自我意识乃是人性所特有，动物没有自我。因此它既是人性的优势，让我们可以结成社会，团结合作，也是人性的弱点，让我们为虚伪所苦。
　　我想，假如自我可以消失？假如超我与本我可以相互连接？那时候我们遵守道德，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而获取他人的认同，而是出于本我的需要的时候，那时候，就像康德所说的：“我们不是道德他律，而是道德自律”。就像孔子所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那时候，也许人们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