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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红袖添香视死如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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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将军站在那池温泉前面,被扑鼻的花香熏得眼眶通红,拳头握得死紧,直到指节泛白,才慢慢放开。
他之所以如此动怒,是因为之前的一切都是政治手段,君臣博弈,自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今天这场,只有他们知道,也不会对政局造成任何影响,用这样一个温泉池子招待他洛九,是纯粹的羞辱。
他眼眸中的杀意一闪而逝,最终还是稳住了心绪,跳进那池温水。然后,险些滑了一跤。水里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池底光滑得可怕。
洛九脸更黑了。
他深呼吸了三次,才在池水中闭上了眼,开始运转内功。那个后手,已经到了用武之地。时间流转,一个气旋自丹田升起,逆着经脉往上,很疼,但不是不能忍。气旋越转越快,越转越急,最终凝成一个极小的珠子,隐藏在心脉附近。
做完这一切,已经一个时辰过去。洛九从温泉里跃出,双颊晕红,全身的肌肉都被泡得有些松弛,皮肤一片滑腻。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搓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衣服又是崭新的一套。自从来了庆庙,“苦修士”洛将军还从未穿过重样的衣服。每天一套,材质式样各异,皆是华贵非凡。然后也不洗,穿过就扔。他试图阻止过这种靡费的行为,但最终因为各种原因放弃。
只是今天这件红衣却不太一样,稍微有些单薄,衣带过于光滑,怎么也系不上。如果是平时,洛九根本不会多想,可是今日,容不得他不多想了。
在好不容易系紧的衣带不小心一碰就散了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这身衣服不是给人穿的,是专门——给人脱的。
他妈的!
洛将军气得发抖,手指将衣带捏得变了形。过了好一阵,才把心一横,用两条衣带打了个极难拆开的渔人结,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浴室门。
门外有人在等,这洛九能感觉到,只是他没想到,等在门口的人是洪四庠。半步宗师的出现,让事情似乎回到了洛九的认知范围,他反倒松了口气。
“修士请用茶。”洪公公双手奉上茶盏。有实力依凭的洪四庠并没有侯公公那种在洛九面前喊将军,在庆帝面前喊修士的小心翼翼,不客气地直接改了口。
洛九盯着那盏清茶,停顿了几秒,淡声道:“我不渴。”
“不渴也能润润喉。”洪四庠眸中精光一闪,伸手又把杯盏往前送了送,“修士别让咱家难做。”
洛九已经确认了他想知道的,没再多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忍不住掩袖咳嗽了几声。从浴室到正房,他每走一步,内功便消融一分,没等走到门前,便已经涓滴不剩。
——又让安之料准了。那么,皇帝会用安之的命,逼迫自己吗?
洛将军再次感受了一下心脉的那颗珠子,稳稳踏进了房门。
“参见陛下。”他俯身叩首,语气恭敬。
庆帝自打洛九一进门,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扑鼻的莲花香气,因为洛九在那个池子里泡的有点太久了。皇帝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扫过一边不敢抬头的侯公公。
一国君主,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专门为难一只笼中雀呢?他根本没空关心洛九穿的什么衣服,拿什么泡澡这种小事。只是皇帝之前的表演太真了,甚至骗过了自己身边的近侍。宫中内监向来是君王意志的延伸,陛下有一分心思,底下人便要做到十分。于是,洛九就这样享受到了真正的全套宫妃待遇。
虽然这意料之外的状况始于一个误会,但庆帝想明白之后,也懒得去解释,只是玩味地笑了笑:“起来吧。”然后吩咐屋内的侍从全部退下,“昭梧过来陪朕下棋。”
又是下棋。反正也赢不了,洛九没什么所谓,走过去坐在皇帝对面,陪他下了几盘。
确实,输赢已定,何必下棋呢?因为在高手眼中,棋道可见心境。就比如洛九,他素来棋风鲁直,进攻性极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今时相较往日,落子急躁了些。
他生气了啊,真有意思。庆帝微微勾了唇角。
连赢三盘之后,皇帝失了兴致:“你怎么下得这么差劲,当罚!”
“是。”洛九跪下,并不辩驳,但也没多恭敬。
——老子下棋什么水平,你不是早就知道吗?自己找罪受,怨不得我。
“去给朕煮一壶茶。”帝王挥手赶人。他还有好多奏折要看,没空浪费在和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上了。
洛将军乖觉地去了,只是他煮茶的水平,还不如他下棋。
“烫了。”
“冷了。”
“太苦。”
“太淡。”
“茶沫子还漂在这!”
五壶茶之后,已经又过去一个时辰,一壶比一壶难喝,庆帝终于忍无可忍。
洛九:怪我咯
勤政的帝王丢了手中奏折,感觉今天不想工作了,被这个年轻人气够了!
到了掌灯时分,侯公公站在门外,询问陛下要不要摆晚膳。庆帝虽然感觉气够了,但想了想还是传了膳。这次没有要洛九侍奉,而是让他坐下一起用餐,因为从心底里,他其实并没有要折辱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家宴上有别的目的,现在却没必要不让人吃饭。
但是他没想到洛九的饭量这么大,也完全没忍着,筷子不停就直接放开了吃。皇帝觉得这位将军今天是故意在气他。和这个人一起吃饭,居然被他抢菜抢到没能吃饱!
他没猜错,洛九就是故意的。
——大概就是断头饭了,总得吃饱点吧。
饭毕,侯公公端走了干干净净的饭盆和菜盘,脸颊抽搐了一下,不敢多话。
夜间的烛火亮起,照的房间内比傍晚时分还亮。庆帝在桌案前写了几幅字,洛九在旁边服侍笔墨,红袖添香。
“朕听闻昭梧的字也极好,过来写一幅吧。”
洛九眼神闪了一下,低声应是,缓缓磨了墨,润了笔,一挥而就写下四个遒劲大字:戒急用忍。
然后又添一行小字:敬赠吾友安之。
“陛下可否将这字帖赐给范闲?臣几日未见他了,不知他有没有好好练字,他的字实在太丑,还是该勤加练习。”
这当然是个借口。洛九一直想督促好友练字,但是小范大人总是躲懒,加上性命攸关,还是练武更重要些,便没有催他。
——这不是字帖,而是他借此机会,留给安之的遗书。
庆帝俯身仔细端详着这幅字,像是明白了什么,又转头深深看了一眼洛九:“朕答应你了。”
“谢陛下。”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语气竟带了几分欣赏:“字如其人,洛将军的字,确有肃杀之气。红衣杀神,名不虚传。”
这还是两人这次见面后,庆帝第一次喊洛九——洛将军。而不是那个类同宫妃的字号。
洛九却像没感觉到帝王的情绪变化一样,眯着眼笑了一下,长长卷发柔顺地落在身前,美得像一幅画:“是吗,臣没觉得,多谢陛下夸赞。”
这个笑容,是洛九杀人之前的表情,二皇子见过,军中很多人见过,如今,九五至尊的帝王也见过了。
“陛下请用茶。”见皇帝起身,洛九执壶倒了一杯热茶奉上,这壶茶不是他煮的,是侯公公专程送过来的。
庆帝没接。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洛九的脸,上前半步,带着笑意慢声说:“不喝了,夜已深,该就寝了。”
两人之间距离太近,近到呼吸可闻。气氛紧绷,像是有电弧在他们之间划过。
图穷匕见,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洛九指尖微颤,手中茶杯落了地,摔得四分五裂。然后他直直跪了下去,就跪在那一地碎瓷上。
瓷片深深扎入了膝盖,他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样,语气平稳地可怕:“求陛下,赐臣一死。”
他垂下眼帘,挡住了眸中化不开的杀意。
——给你最后一个台阶,就此下来吧,我可以看在安之的面上当今天的一切没发生过。
——不然你就放马过来,尝一尝人体炸弹的滋味。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过了今日你没死,想必能学会这个道理!
然而从庆帝的角度,只能看见灯下美人颤巍巍的睫羽,视死如归的神情,和膝下一点点氤氲的血迹。
——果然,他早就存了死志,这一整天,都在故意找死。没想到一个误会,能逼出这年轻人这样的一面。他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皇帝的胸腔震动了一下,震动越来越密,终于按捺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打碎一个茶杯而已,用不着求死吧?”
——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才情,如果就这么死了,当真可惜!
“洛卿的命,还是留着为国效力吧!”
洛九在这阵大笑中恍然领悟:皇帝一整天都在骗他吓他!
被吓唬了一整天的洛将军心里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难掩怨气地剜了庆帝一眼。
可是他的怨怼在如玉面庞的映衬下,没有一点杀伤力。这个委屈巴巴的神情反而让庆帝觉得更好笑了,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洛九气得攥住了双拳,看起来很想起身把这个恶劣的皇帝打一顿。忍了又忍,才勉强忍住。
但也没完全忍住。
那颗内息凝结而成的珠子,有两种用法。直接引爆,则当场心脉断绝,血肉横飞,产生的气浪根据武者真气强度而定,洛九用出来,大概相当于加农炮弹,怎么也够大宗师喝一壶。而如果缓缓释放,变为气旋,则可以重新化为真气,让武者保留一击之力,对于洛九而言,不止一击。
他站起身,没有管膝盖上涌出的鲜血,低头看着地面上被染红的碎瓷,轻声说:“弄脏了陛下的房间,是臣之过。臣这就清理干净。”说罢单手挥出,如同一阵清风拂过,地上的茶水和血水瞬间蒸发,碎瓷变成了粉末,被风一卷,便消失无踪了。
“臣告退。”洛九没理会皇帝是不是准许他退下,径直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庆帝盯着空空荡荡的地面,再也笑不出来。
这一击,足够拉着九品之下任何一人,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