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重现》温确

23、023

　　头顶的白炽灯快速地眨了一下，江影停手，揉了揉双眼。

　　久坐整晚，上肢僵硬得像是失去知觉了，眼花脑胀，可她根本顾不上。

　　对着电脑不停打字的手，终于在敲完最后一个单词后停下来。江影伸手端起一旁的水杯，喝下一大口凉水，没吃晚饭的胃难耐地搅动了两下，她只是抬手捂了一下，等它自己缓过去。

　　桌案上的手机一如既往的安静，不仅仅是因为她开了静音。

　　指腹轻触面板，屏幕亮起，醒目的数字显示已是深夜十一点多。背景的壁纸是一片无尽旷野，湛蓝连接着碧翠，牛马在风吹草地间漫步，看着比她这个格子间的牛马打工人要更幸福些。

　　江影自嘲轻笑，靠着椅背，粗览了一遍手机通知条。

　　除了各大app推送的广告外，什么也没有。

　　一键删除，江影拇指轻滑，熟练地找到家里监控器的app，点开。

　　她的猫咪丢丢，果然趴在地上，面朝大门，像是在睡觉，也是在等待她回家。

　　江影浅浅一笑，指腹摁住那个通话键，想轻喊一声“丢丢”，嗓音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她无力地笑了一下，又灌下一口凉白开。

　　虽然江影什么都没说，丢丢却敏锐地听到了那点异响，一下坐起来，竖着耳朵盯住镜头，随即走到镜头前，歪着小脑袋伸爪扒拉起摄像头，像是要隔着屏幕把她抠回家。

　　自然是不可能的。

　　丢丢犹不罢休，来回地在门边转圈，嘴里喵喵叫个不停。

　　江影看着，再发不出声音。

　　她的嗓子糊成一团，脸上挂着两行热泪，视线如毛玻璃。

　　办公室里寂静极了，天地仿佛都只剩下了她，和她头顶这盏白惨惨的灯。

　　白天，江影刚被部门主管当众训斥了一通，尽管这根本不是她的错，可她只能赔笑，再三保证会立即和客户沟通确认好。

　　因为时差，要等到半夜十二点，客户那边才会上班。江影独自加班到这会儿，只需要再等一会儿，就可以拨通那通电话了。

　　她想起许慧劝她回苏城，这辣鸡工作不要也罢。但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咬牙坚持，除了证明自己，也是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虽然，有时候她也质疑，根本不知道她的那片天到底在哪。

　　江影抽出纸巾，小心翼翼擦去泪珠，不至于花了妆太难看。哪怕只是电话，她也固执地想为自己保留这一分可怜的体面。

　　她又发了一会儿呆，手机屏幕里，找不到她的丢丢已经安静趴了回去。

　　等屏幕顶端的数字全部归零后，江影长吸一口气，按下了拨打键。

　　然而第一通电话并没有人接，她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一次，这时候就有些头皮发麻了。

　　第二通响了一会儿终于接通，对方笑着与她道早安，又亲切又体贴，可一旦进入正题，态度却是她意料之中的坚决和强硬。

　　江影一手扶额，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和对方解释了好久，但没有用。她有些心急，语速越来越快，心跳也是越跳越急，眼前发昏，她干脆闭上眼，单词从她嘴里不停往外蹦，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对方hey了好几声，她才停下来。

　　电话里于是沉默了一会儿。江影将耳边的手机拿开，放在桌上，她的手心濡湿。

　　江影一边去抽纸巾，一边将通话开了免提。

　　她悄悄吐出几口浊气，一时冷静了许多。

　　她没有俯身，隔着一点距离，对着手机，平心静气又同对方说了两句，哪知道对方这时候突然松了口，答应了她。

　　江影喜出望外，又抓起手机，开心地连声和对方道谢。

　　对方似乎也一下变回了绅士，语调温柔可亲，还表示自己打算过段时间来他们公司一趟。这个项目长期都是江影在跟，几乎什么事都由她经手，她自然表示到时会好好接待他们。

　　隔着时差和距离，两人互道晨间祝福后，挂断了电话。

　　江影长舒口气，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下来。她望向窗外黢黑的夜，笑了一下，干绷的脸却又感到一股热意淌过。

　　那些热泪不受控制地涌现、扑落。

　　江影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难过，她浑身发麻，眼前阵阵发黑。

　　头顶的灯扑闪扑闪，突然完全灭了。

　　世界完全陷入黑暗。

　　江影猛吸口气，一下从柔软的床铺上惊坐起来。

　　窗帘轻动，亮堂堂的日光照进来，铺满床头，连枕头都染上明黄。

　　江影伸手一把抓过枕头，只见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水痕。她又抬手摸了摸脸，眼角干爽，脸上除了有些刚睡醒的出油，也是干干净净。

　　原来只是梦呢，连眼泪都是假的。

　　虽然这些都是她曾真实经历过的，现在却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

　　她绝不要再过一次那样的生活。

　　床头紧挨着她从小用到大的橙黄书桌，桌后便是窗户，不知为何开着一条小缝，夏风吹进来，夹带着热意。

　　江影起身光脚走过去，俯身去关窗。

　　窗外一只三花小猫轻轻一跃，走上矮墙时还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走入树荫遮盖的地方，消失不见。

　　和丢丢好像，江影想。

　　丢丢是江影捡到猫，漂亮又可爱极了，也许是因为流浪的经历，又黏人又怕人，黏得自然是江影，对她以外的人则防备心很重。

　　她陪着江影从苏城到明城，她们一同颠沛也相互依偎，江影爱她爱得要死。

　　等将来，她一定会回到丢丢出现的那个雨棚，再次带她回家。

　　江影干脆将窗再推开一些，踮脚探出窗外，夏日的热风吹到她身上，冰凉身躯瞬间回温。

　　真好，是茂盛的夏天，暑假开始了。

　　桌上的小闹钟显示现在才六点多，江影无心再睡。这天是回学校拿成绩单的日子，她有些紧张和隐隐的期待。

　　起身走向衣柜，江影对着柜子里糟糕土气的衣服，叹了口气。

　　不过，她和许慧约好今天拿完成绩单，就一起去逛街剪头发。

　　她额前的刘海经过几个月长了不少，发梢也是一堆枯死的分叉。

　　江影拈拈发梢，突然在心里下决心：今天就去剪个短发吧。她的长发这么长，时不时冒出要剪短的念头，却一直没有勇气。

　　那就今天吧。

　　就当是仪式上的蜕变，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江影笑了下，收拾东西，准备往学校去。

　　她家离得不近，磨磨蹭蹭的，她到学校的时间便不算早也不算晚。

　　蔡文静站在讲台上，身边已围了一些同学。他们嬉嬉闹闹的，但蔡文静一眼就注意到了进门的江影，朝她招手，又从最底下抽出她的成绩单递给她，笑容温柔。

　　江影沉静地回了个笑，接过来，却不看。

　　其余人只看了她一眼，就见她拿着自己成绩单走了出去。

　　江影走到无人的走廊边，才心怀忐忑地慢慢翻过来。她一眼先瞧见了班级排名，是一个1和一个0，第十名。

　　再看旁边的数字，也是两位数，99，视线往上就能看到这栏是年级排名。

　　她竟挤进了前一百名了。虽然还差她过去很多，离她的目标和理想更是十万八千里。但是，她竟然进前一百了耶。

　　江影试图忍了一下，没忍住，嘴角还是越扬越高。

　　她靠着围栏，一个人轻轻地笑起来。

　　天光明媚，围栏外，广阔蓝天湛蓝的不像话，白云团团，往前舒卷着。

　　而走廊另端，一道高俊身影，也正闲庭信步般地朝她走近。

　　江影才看过去，就正好撞到陈照无意间抬起的眸子里。她像个开心的小姑娘，忍不住抓着手里的成绩单朝他轻招了招手。

　　陈照遂即加快步伐，近到她跟前，垂下头，笑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江影抬起手，两手各往一边开，大方地将自己的成绩单展示给他，还往前递了一下。

　　陈照带着笑，俯身仔细地一栏栏看。

　　他从没这样认真地看过哪张成绩单，哪怕他自己做好好学生那几年。

　　“哇——”他看向她，眼里满是赞赏，“江影，你可太牛皮了。”

　　江影把手一收，觉得他在拿自己当小孩子哄。

　　不过，她现在确实开心地像个终于吃到甜的小孩。

　　陈照喜欢她嗔怪的表情，又伸手拿过她的成绩单，指着上面的数学成绩，跟她显摆，“你看，82分，我就说我能帮你吧，这里面起码有2分是我的功劳。”

　　江影凑过去，看着他手指的方向，点头，“嗯，不能更多了。”

　　随即，一根手指戳到她的脑门上，轻推了一下。

　　“你可真大方。”陈照假装不满。

　　江影朝他眨眨眼，会心一笑。

　　她心里比谁都明白，没有陈照，没有他不厌其烦地帮她磨每一道题，以她的悟性和对数学的憎恶心理，绝对不可能现在就上八十。

　　连江影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笨死了，气得想自暴自弃。

　　但全校闻名的大学渣陈照，却能带着笑，不骄不躁地帮着她梳理清楚每个细枝末节。

　　可以说，她的数学是被陈照带着一步步走上去的。

　　因而，数学笨蛋江影，也很想知道眼前的英语笨蛋，他的语英是否也被她拉上去了。

　　“快去拿你的成绩单，”江影轻拍了拍他，“我也看看你。”

　　陈照抠抠眉心，看了她一眼，乖乖进门去了。

　　心头却忍不住心虚地想，他英语要是没及格，那可咋办。

　　没多久，门里响起一阵热闹，插科打诨的声音传出来。陈照随意回了几句，拿了自己的成绩单，就快速地打开，先去确认英语成绩。

　　旁边偷看的同学随即发出惊呼。

　　陈照脸上却没多少惊喜，看不出到底高不高兴，只是挠挠了眉心，合上纸，挥挥手，就丢下众人，走出门去了。

　　他打量着江影的神色，将自己的成绩单教给了她。

　　江影失笑一声，没想到他的英语比自己的数学还难。

　　“到底是你英语实在太差，还是因为我教得不好？”她笑问。

　　陈照讪笑，“当然是因为我，我最讨厌英语了。”

　　江影把手一指，“那你语文为什么也只有六十八？”

　　“因为——”陈照大言不惭，“字太多，我懒得写。”

　　江影想也没想就瞪了他一眼。

　　“你不觉得我之前三十八，现在六十八，已经很厉害了吗？”

　　江影低着头仔细研究他的成绩单，不搭腔。

　　他的数理化全优成绩，尤其是数学，几乎近满分。

　　和自己一样，是个超级偏科。区别是她超拼，而陈照虽然年级排名升得快，依旧是三百名开外。

　　陈照见她不理自己，又微弯下身，隔着衣袖戳了戳她，“你可不能放弃我。”

　　以江影的性格，如果无法回报，恐怕就会躲避帮助。

　　见江影看来，他又赶紧道：“我以后绝不犯懒了。”

　　“那一天一篇作文怎么样？”江影竖起食指，狡黠一笑。

　　陈照捏住指尖，摇了摇，“你这是要我命啊……那你每天帮我改吗？”

　　他们约好暑假也要一起补习，备战分班考。

　　“大可不必了。”江影也赶紧摆摆手，他的大作她真的不想读。

　　她把他的成绩单递还回去，“看来，我得给你制定个每日学习计划和目标。保管你学得痛哭流涕。”

　　陈照放松下来，不屑道：“怎么可能，男儿有泪不轻弹听过没。”

　　江影：“越是小屁孩，越爱强调自己是大人。”

　　“……”

　　陈照一噎，却忽然见她拿包的手一顿，对着随身的帆布袋发愣，也不知道里面是放了什么宝贝。

　　袋子瘪瘪的，没多少东西。

　　江影将自己的成绩单放进去，犹豫了一瞬，缓缓地从里面拿出一封粉白信笺。

　　陈照心跳，瞬间就站直了身子。

　　他双手垂在腿侧，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慌乱的狂喜。

　　没想到，这一刻会这样突然地从天而降，砸了他个晕头转向。

　　他晕飘飘的，嘴角却早大脑一步高高翘起，怎么压制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心跳响得都怕吵到对面的人，更怕被周围其他人听去。

　　江影神色难测地看着他，心里更是莫名有些紧张。

　　信上原本的甜香早已散得一干二净，可能是在她书桌里待了太久，反而沾上了些独属于她的气息，很淡很淡。

　　放假回家整理东西，在桌子里冷不丁掏到这封信时，她愣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就想起来了。

　　山芋过了一段时间，变得更烫手了。

　　无论如何，尽快交到他手里总更好吧。

　　不管里面写得是什么。

　　至于，里面写了什么，两人都自觉心知肚明。

　　陈照几乎是眼巴巴地瞅着她手里的东西。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收过多少封这种东西。小学的时候，他还会得意地拆开读，等到了初中他就开始嫌烦，再后来，就干脆态度恶劣地将来者全气跑，一劳永逸。

　　然而，他冷峻不留情面的样子，却更吸引一些人飞蛾扑火，幻想成了最特别那个。于是，拜托他的朋友帮忙，成了更好的选择。

　　但很快，他的朋友同学们也不会帮这种忙了。

　　除了，他的新朋友，江影。

　　上次听吴浩说江影竟帮他代接了校花的情书，陈照的心情很复杂，很烦。但过了一段时间，也没见江影给他，他又开心起来——肯定是江影直接帮他处理好了。

　　真是懂我者，江影也。

　　陈照黑眸望着她，越发的亮。

　　他轻咳一声，矜持道：“这是你要给我的吗？”

　　“啊？”江影还在纠结措辞，闻言愣了一下。

　　但见他如此期待的样子，想必也不用她多说什么了。

　　也是，信里肯定什么都写了。

　　于是，她手一伸，递过去。

　　不等她说话，陈照已经迫不及待收下，颤着手快速打开，嘴里想假模假式几句，却难掩紧张激动和那点不好意思。哪怕他皮肤不白，也能看出红烫烫的。

　　“你跟我还这么——”

　　他的话一顿，看向江影。

　　这下，整颗头，连眼睛都红了，跟要炸了似的。

　　江影没注意到，只是瘪瘪嘴，状似轻松随意地说：“反正，东西我给你带到了，你自己慢慢——”看吧。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陈照暴怒的声音打断了。

　　“江影——！！！”

　　只一眼，陈照就认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她的字。

　　“你居然！居然！！”

　　他额头青筋直跳，胸腔急剧起伏，捏着粉嫩的信纸，恶狠狠地盯着对面无辜眨眼的江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心底深处又怪异地带一丝庆幸。

　　五指收缩，他抬手就要把纸捏成团扔掉。

　　“欸——”江影拦住他，随即探头，疑惑地看向纸面。

　　那纸上根本没什么缠绵内容，全然不是他们原先想象的少女情思，只有硕大的字和强烈的惊叹号。

　　赫然写着：

　　“陈照！你这个垃圾，注孤身！滚去死吧！！！”

　　——正是来自校花的真切问候。

作者有话说

　　爱总是很鲜明哈哈哈哈
痛苦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