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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你,在何处飞扬 ...

  •   我八岁那年被狗咬过,打了三针狂犬疫苗,指甲盖坏了一半,养了老久才愈合,才将顷刻暴沸的恐惧从身体里物理性剔除。而此后我也一直惧怕狗,哪怕是有着牵绳的宠物狗,我也只敢夸它的几句,随后便拒绝一切抚摸。

      但其实在更小的时候,我家养过两只狗,一只狗,黑的,叫什么我记不得了,但估摸着是和黑字沾关系。他算是未拆迁时的看门狗,在回忆里留下些毛色光泽,连带父亲往他饭盆里倒菜的身影。之后有一天,被我外婆毫无征兆地卖掉了。

      再有一只,白狗,长毛,叫毛毛。它是父亲从厂里带回来的,那时还是只毛带些灰的小狗崽,十分怕生,像个刚被收养的孩子,还没情愿接受外来的世界,只得躲在旧橱柜的底下,用黑暗来保护自己。那柜子有种带着腻脂的木质气息,估计底部集满了絮状的灰尘。我们想逗他,就拿了一卷厚重的宽胶带,滚了进去。

      他几乎是瞬间就炸出一声尖吠,那尚未发育好的声带不知是怎样地震颤,在幼小的我的心中找到了印证,他之于人类与我之于恶犬的印证,同样怖惧也同样值得怜悯。那是幼稚的人格在展现不成熟的高尚,周围大人在笑弄他的惊恐,而我似乎能穿过时间的流动来重感当时的心滞。

      这次相识发生在我被狗咬之前,可就算是之前,我也从未真正接近他。因为我对动物的毛有些过敏,最严重的时候连布偶都包裹着保鲜膜。现在看来,连成了冥冥之中的暗示。我只得静静地看着他长大。他也,或许也,以一只狗的视角观察着人类小孩的蜕变。

      他日渐长长,我日渐长高。

      不难解释他为什么叫毛毛,他的毛真的与众不同。明明只是粗糙生长的土狗,毛发却纤细如丝,泛着珠白,长长如柔顺的柳条,服帖覆盖却又张扬飞舞,在风里流动的样子书写着自由的长诗,哪怕从未失去过颈上的铁链束缚。

      他没有高贵的铭牌,狗链就是他存在于世的简略证明。这证明,带着痛与爱,温情其实胜过漠视。

      我们一家人,还是爱他的,把他的小但坚固的木质狗窝打扫得干净温和,一如他初来乍到时躲到橱柜底下渴求的安宁。以至,我们搬家时带走了许多物品,也没忘记带走他。他望啊,眼睛快速眨着,难道兴奋得摇起尾巴,在父亲解下他狗链的那一刻,以为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撒开瘦而长的腿如疾风般出逃,留得发锈的铁链在阳光下一击一击闪出金属光泽,笨拙飘成抽搐的弧度。
      奇迹般的,最后竟然成功追上了。父亲掀起衣领扇风,汗珠从刺短发鬓流到下巴,最后滴到水泥地上,颇像水墨画里随心的点染。身后还耷拉着毛毛。

      “这死狗,不能放它,放了就不着家。”

      我试图与他对视,他张大嘴呼着气,浑然犬类的姿态。

      “他只是太久没走了吧。”我蹲下来,又一个试图,他终于看向我,闭上了嘴巴。

      搬到拆迁房小区,他住在我们那栋楼的后面一栋,那里几乎没人住,单元门前都堆满了老一辈挂念的浸着乡土味的工具。他在楼前有一个自己的狗窝,和先前的区别不大,只是狗链更粗,也栓得更紧了,好似他真的能逃走一样。

      好似他真的会离开一样。

      我是不信的,并且深信着,他会给予我不同于往日的陪伴。可事实是,我很少到楼下去,只是站在我卧室的窗子那,踮着脚,伸出半个头,看着他笑。

      时间过的很快啊,我很快就不需要踮脚了。吃完晚饭,偶尔会下楼去仓库前边和亲戚聊聊天。

      主要是他们大人在聊,我倒是无聊。

      夏天,七点的天还亮着,闷闷地分割出极端的阴影,明亮和灰暗都分布均匀。空气太热了,老人家摇着蒲扇,摆着的折叠桌子上摊了好多西瓜,既扇不走暑气,也凉不透。

      我穿过隔着的小花圃,险些被木栅栏划到腿,还防备着游走的蚊子。更可怕的是,那些不懂有没有主人的狗,在四处晃荡,看着不怀好意。

      妈妈一般不肯我太靠近毛毛,那时更是反对。因为他最近得了什么皮肤病,毛掉落了一大片,露出腐烂的肉。

      我当时对生病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毛毛估计也没有,只是不停地用后爪骚挠着痒意盛行的地方,纳闷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时不时在半夜呜咽几声,获得几句他听不懂的咒骂。

      “死狗又在叫,晦气。”

      我有点感应,他将离开,无论哪种方式。

      他实在病得太严重了,我好像那段时间也生病了,不过,病的是脑子,病到最后把他忘了。
      那段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哪怕我现在想用小说里惯见的戏剧化手法展示我和他的分别,也做不到。没有任何的创作基础,更没有良心让我去扭曲一份感情。

      小学其实学业不繁忙,我的生活也一切正常,可能只是单纯觉得那个时候不再需要他了,所以从来没有真正需要过,只是有一点固执,加上一点天真,造就了自我谴责的入口。

      童年太美好,太匆忙,他不懂哪一天也毫无征兆地被送走了。

      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因为对毛过敏而离开。

      而我却没有,我还好好地活着。

      关于他的碎得要命的记忆甚至只能拼凑出不到两千字的废话,我偶然想起他的悲伤也只存在于某个空落的瞬间,很快,我又要回到自己的生活。

      现在有点想哭,耳机里的音乐太伤感,正好演奏到高潮。我在想,这个散文的结尾实在太糟糕了。

      但似乎也无所谓,我承认我想他了,想他为数不多的飞扬的瞬间,是否也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动作。那曾经顺滑的毛发,竟以不堪的模样消逝。

      无论怎样,望你在任何地方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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