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重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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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霞兰镇。
一条沿河伸长的宽阔街道上，布满了林立的商铺，填满了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喧哗无比。
偏隅一角，杂草从青砖中滋生而出，被一双双指甲塞满污泥的脏脚稳稳踩住，不见一丝生机。
“去你他娘的，谁让你在这睡觉的，踢不死你个晦气玩意儿。”
说着，重击如同雨点般落在江重四身上。
不等他喘息分毫，又是一脚飞踢而来，瘦小的身体在地上滑行飞出，撞到墙脚上。
“滚！来一次揍你一次！”说罢，对着他猝了一口唾沫，嫌恶地离开了。
江重四龇牙咧嘴地擦着嘴角的血丝，强撑着地站了起来，血肉模糊的伤口渗透着痛苦的呼唤。
可街上那些衣着质朴的人，只是冷眼旁观着，眼底还渗出一股遮掩不住的憎恶。
面对着这些赤裸裸的恶意，他的眼中净是空洞麻木。
镇中的人都厌恶他。
他从出生起就被生父带着招摇撞骗，时不时还要遭到他的一顿毒打。
后来，那禽兽杀人放火被官府抓了，而他作为杀人犯的“帮手”，承受着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白眼与殴打。
他实在太饿了，饿得不小心晕了过去。
等那群乞丐们回来，看到这么个东西睡在自己的地盘上，便将他打了一顿。
可是他有什么错？凭什么那个禽兽做的事要怪在他身上？
可他太小了，也太弱了，他没有反抗的资格。
对他来说，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微风吹过，河水泛起碎银似的粼粼波光。
桥面上，一个沾满尘土的包子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他已经几日未进食了。
伴随着肚皮发出的巨鸣，他晃晃悠悠地冲上桥，急切的从地面上扣出被踩得稀巴烂的包子。
还不等塞进嘴里，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传来。
江重四看着自己的双脚渐渐升起，地上刚刚拢起的碎渣也被一只白靴无情踢散，让一旁的黄狗舔干净了。
江重四阴沉的转过头，看清了那个拎着自己的人。
他的身形挺拔，一身靛蓝色长袍，绣满银丝，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腰封，头发被一顶镶玉小银冠高高束起，一双眼眸灿若星河，宛若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衣冠禽兽。”
似是太饿了，也或许是拎着他的人长得太好看了，他骂出了声。
祁夜洵听到这充满怨气的谩骂声，轻笑了一声。
看着手上拎着的孩子衣不蔽体，满头乱发中夹杂着草叶乱屑，一张布满污秽的面孔充满敌意，半遮半掩于其中。
思索了一会儿，祁夜洵轻轻放下他，转身后迅速消失在江重四的视线中。
落地后，没了吃食的江重四有些疑惑这人居然没打骂他。
身上传来的不适，打断了他的思绪。
于是，他打算先找个地方睡一觉，毕竟睡着了，就感受不到饿了。
他来到无人的水沟旁，贴着墙慢慢坐下，开始酝酿睡意。
烈日炎炎，明光刺眼，身上那彻骨钻心的疼痛与汗水一同密密麻麻的冒出来，令他煎熬无比。
喧杂间，一股清凉带着食物的香味拂过他的鼻尖。
身边宛若流转起一缕风，吹散了发焖的热气。
他掀开一条眼缝，只见刚刚那位“禽兽”坐在身旁，捧着一碗清淡的菜粥，举到他面前。
“吃吗？”
话音刚落，江重四就抓过碗，往嘴里灌。
见此，祁夜洵愣了一下，按住这小孩的头，止住他吃东西的动作。
看着那熟悉的视线，祁夜洵莞尔一笑。
“给你吃可以，一口一口的，不然没收？”
看着毫无反应的小孩，他放开手，将瓷勺也递了过去。
“不怕我下毒？”
见小孩不回答自己，祁夜洵便静静地看着，时不时拉着他的手减慢动作，以防噎着。
等碗里的饭粒都被舔干净了，他才将手帕递上去。
江重四没有接，只是突兀的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谁？闻名镇子的乞丐王吗？”
“……”
看着对面毫无人性可言的笑容，江重四瞪了回去，闭嘴不言。
哪里来的傻叉。
霞兰镇坐落于江口，甚是繁华。不乏有一些富裕的外乡人在此停留。
起初，来这里的外乡人或多或少的会怜悯他，可当镇里人“热心的”告诉他们警防受骗受害后，那些看向自己的眼神便只有防备了。
所以他也不指望这人会一直帮他。
不过好歹蹭了顿饭，能多活几天。
这么想着，他正要坐起身，却被身旁的人打断了。
“听说过。”
他说。
“那你还——”
“得了吧，我是没见过活得这么惨的骗子。”
“你这骗术，想当小骗子怕是还不够格吧。”
说完，嘴角又上扬了几度。
“……靠”
一滴泪珠滑下。
八年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相信他。
江重四麻木地背负着那个罪名，他解释过，可根本没人会听，一直以来的白眼与嫌恶，就连他自己都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骗人了，杀人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当这一束曙光照射而来，伴随着黑夜渐渐支离破碎，消弭，他才发现，他在意的。
无数的委屈如同洪水般想要倾斜而出，鼻子突然酸的发疼。
虽然这人的嘴好贱。
真的好贱。
“哭啦？！你你你别哭啊，我不是笑你笨……嘶。”手背感受到一片湿润后，祁夜洵发现自己越说越乱，便慌乱地拿着手帕在他脸上胡乱擦着。
江重四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泪，两只小手交握着，抬眼看到手帕上精致的绣花，僵硬说道：“抱歉，弄脏了。”
同时，祁夜洵也开口道：“要不，你和我走吧？”
两道声音一同消散在空中，接着是一片沉寂。
祁夜洵眼睛一亮。
他憋住笑，双手向后背起，起身俯视着地上的小孩。
“少年啊，老夫看你骨骼清奇，非同一般，是个修仙奇才，看你已无牵挂，就跟着老夫修行吧。”
祁夜洵压低声线，模仿着话本里的奇怪老头。
说罢，他拉过江重四，不等他拒绝，将他抱起，向市集走去。
“小孩，你叫什么？”
“江重四。”他似是没跟上现在的发展，机械的回答着。
“没取名吗？”
“嗯。”
等思考完，江重四已经被祁夜洵带到了客栈。
堂厅中的人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嘴里还不停的说着什么。
奇怪的是，江重四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有一道清脆悦耳的声线，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入耳中。
“老板，要一间上房，再打些热水来。”
“好嘞，客官上面请！”
客房内。
祁夜洵不知在屏风后捣鼓什么。过了一会，才从屏风中走出。
他递了一颗丹药给江重四，嘱咐道：“你吃了这个，然后去沐浴，我出去一躺。记住了，等我回来再出来。”说完，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等会，小孩，你会自己洗澡吗？”
“……我不是傻。”
“行，我去买些衣物，客栈下了结界，别人进不来，别哭鼻子噢。”说罢，拍了拍他的头。
“……好。”
待关门声响起，江重四才缓缓走到浴桶前。
他看着浴桶里浅绿色的水，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照那人说的做。
正欲解开衣服，却发现身上的伤口早已和糙布粘连在一起，没有一块好肉。
他不耐的将衣服直直撕扯下来，连带着血肉模糊的脓块，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没有传来痛感，只有一股股暖流涌向伤口。
好像从吃下那颗丹药开始，身上的痛感就消失了。
想到这，他放心的坐入浴桶，直到热水将脖子完全淹没。
热意轻柔地包裹住身体，渗入骨髓，狰狞的伤口渐渐结痂，一片片青紫快速散去，那莹莹绿水却如同初始般温暖澄澈。
蒸蒸而上的白汽熏得江重四眼皮打架，正欲入睡，一道“吱呀”声不合时宜的打破了他的睡意。
祁夜洵进门后，将衣物铺在床上，对着屏风说道：“可以出来了，你一会儿挑一身喜欢的，穿上等着用膳，我马上回来。”
声音散去，一道关门声再次响起。
江重四缓缓从浴桶中爬出来，稳稳踩上地毯，神奇的看着身上的水珠蒸发消失。
来到床前，他看着一片红橙黄绿青蓝紫的衣物，又陷入了沉思。
一盏茶时间，祁夜洵拎着食盒回到了房间，看到江重四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华衣，一头蓬松黑发垂在肩上，乖乖趴在桌上，玩弄着瓷杯。
他迅速将菜布好，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微微翘起。
“还挺可爱，快吃吧。”说罢，又伸出手在紫色小团子头上搓了一把。
江重四立即抬头瞪了一眼，又垂下了眼睑，快速地抓起筷子，埋头吃起了饭。
“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吧？”收回手后，祁夜洵也拿起筷子，缓缓问道。
江重四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
很快，那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鸢飞戾天。”
“鱼跃于渊。”
“那就‘鲤’吧，锦鲤的鲤。”
赠你一字锦鲤，予你半里风华，年年有余、生活多趣。
“怎样，是不是很有深意？”
“嗯，那便鲤吧。”江鲤内心涌上一股暖意，为了抑制住眼眶里的水汽，他低下头快速地扒起饭。
很快，桌上的菜肴被扫劫一空。
祁夜洵震惊的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立马懵了。
我就想了一会名字，一口没吃呢，就没了。
“饕餮啊——”
可在抬眼看到江鲤一脸餍足的往嘴里扒着寡淡无味的白米饭后，又转念一想，自己早已辟谷。
“那也是饕餮。”
“……”
听到祁夜洵一连两次的碎碎念，小江鲤又幽幽地瞪了他两眼。
“噢，对了，那丹药快失效了，你看看身上可还有什么疼痛的地方。”
江鲤刚坐上床沿，那隐痛丹便失效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刺痛，毫无征兆，他不得不大张着干裂的嘴唇，粗重的喘息着。
见此，祁夜洵连忙将他平放在被褥上，轻轻拂开江鲤捂住肚子的小手，转而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一股柔和的灵力驱散了胃中的灼烧感，床上的小团子双手紧紧扯着祁夜洵的衣角，脸色有所缓和。
大意了，这傻孩子饿了这么久，一下子吃这么多东西，伤到胃了。
这么想着，他嘴上还不忘嘀咕：“小饕餮遭报应了吧。”
“……”
好贱！
要忍——
这么劝慰自己，江鲤闭上了眼。
眼不见心不烦。
江鲤折腾了一天，难得肚子是饱的，又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很快就睡着了。
祁夜洵帮他掖了掖被角，随后起身，轻轻地打开了轩窗。
此时，刺眼的阳光消散了，夕阳像点点碎金般，随清风撒入客栈，檐木被绣上一层柔边。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重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