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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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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湿热的夏日,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林惜染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扇了扇手中的团扇,带来的也是热风。
她今天照旧从马厩“路过”,没有瞧见阿兄的身影,胸口更感憋闷。
望着校场方向上空扬起的尘土,从那里传来士兵们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与兵器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无形中让人感觉紧张起来,预感会有一场大战离自己越来越近。
“太太,您又站在日头底下了。”小丫头浮春举着一把油纸伞小跑过来,“这午时的太阳毒得很,小心中了暑气。”
“将军这几日愈发忙碌了。”浮春顺着她得视线望去,小声说道。
林惜染没有回应,这已经是连续第七天了,她要不只有晚上可以见到穆云安回来睡觉,其他时间根本见不到人影,她知道军务繁忙起来了,战事严峻起来了。
即使这样,她也不希望与穆云安相处的时间更多些,这七日深夜,每当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帘被掀起,穆云安高大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即使再疲惫,也要不容拒绝地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内间的床榻……
她收回目光,隔着衣袖摸了摸疼痛的手腕,想起他喷在她耳畔的那句“我们要个孩子吧。”
“若你有了身孕,我就派人送你回穆家村,岭南太危险,我即将带兵出征。”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她低声回道:“我想留在这里,等你们凯旋。”等来的却是一句,“这是为了你好。”
他的话从来都是不容反驳,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她作为妻子,为夫家延续香火本就是她的责任。
这时候她就不再言语了,辩驳无用,只能闭上眼睛,任由他动作。
心中其实满是抗拒,她当初是以怀上个穆家子嗣为由随军的,此时若是表现的不乐意为穆家生孩子,又会让穆云安心中生疑。
事后,穆云安总是很快沉沉睡去,一只手臂圈着她的腰。
她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帐顶,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枕畔,她才不想要怀什么孩子,不要回穆家村,她只想留在这里,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这天,穆云安回来对她道:“娘来信了,定是找了代写书信的秀才写的,信中报了平安,也问,”
他顿了顿,目光在林惜染平坦的小腹上扫过,“问你是否已经有了身孕。”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翠萍的低声禀告:“将军,誉王派人来请,说是有紧急军务相商。”
穆云安眉头一皱,重新系上刚刚解开的腰带:“告诉来人,我即刻就去。”
他转向林惜染,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信放在书房书架第二层,用一册兵法书压着,你找出来看看,代我给母亲写封回信,让她老人家安心。”
待穆云安走后,林惜染来到书房,在书架第二层找到了那本兵法书,果然,一封信正夹在书页之间。
就在她取出信时,胳膊肘不小心碰落了最右边的一本书,书页散开,一封没有信封的信飘落在地。
她弯腰拾起,信上没有署名,看字迹干练中透着清秀,很像出自女子之手。
本不想偷看穆云安的私信,可某种说不清的情绪驱使她展开了信纸。
信就一页纸,只有寥寥数语:
“穆将军:
别来无恙。不日将奉调至岭南大营,协助操练,余事见面再叙。
勿念”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更没有多余的情感表达,她盯着那个“勿念”看了许久,才将信重新夹回书页中,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林惜染将信插回书籍内,放回书架原位。
回到房中,她展开闵氏的来信,“盼能早日抱孙,若已有喜,务必送回村中静养……”
林惜染苦笑着折起信纸,穆云安近日来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要孩子,原来不仅是婆婆的催促,还有那位写信的女子即将到来。
她提笔蘸墨,开始写回信,“二郎饮食起居皆有媳妇照料……媳妇每日按母亲所授方子调理,还望娘宽心……”
她搁下毛笔,墨迹在湿热空气中干得格外缓慢,又想起那封信中“不日将至”四个字……
晚上,穆云安又是深夜回来。
“还没睡?”他俯身吹熄烛火,手掌抚上她腰间。
林惜染未回应,望着帐顶晃动的阴影,剧痛袭来,她死死咬着唇,数着更漏。
她给自己找的来岭南随军的理由简直糟透了,这具被当作孕育工具的身体,与马厩里待配的母马有何区别?
如今的困境是,不能出大营看望爹娘,不能随便找理由去马厩看阿兄,她只能装作无意地路过马厩,用余光试探找寻阿兄的身影,可每每巧遇不上,心里又增了几分担忧。
她对穆云安现在也不能吐露实情,穆云安忠心誉王,执掌誉王的私兵,如今誉王对东宫的态度还模棱两可,尚不知誉王的野心能不能实现,不知未来誉王能不能抗衡住东宫的打压,所以,现在还不到同穆云安摊牌的时候。
目前还需观望和判断形势,她什么都不能吐露,她的身份现在只有一个,那就是穆云安的妻子,是个随军的女眷,随军的目的就是怀上穆家的子嗣。
但她又不可能这个时候配合怀孕,父亲的冤案还没有解决,她要留在岭南,因为她知道:誉王留驻岭南军营,表面上是奉了朝廷之命督导边防、整顿军务,实则是培育私人势力,暗中与蒙黑咖密探,意图拉拢南诏为外援,为日后的夺嫡布局。
所以,她此时更要留守在岭南军营,看看能否能借助誉王的势力。
她知道她所想到的这些,阿兄和父亲肯定也已经在积极布局了,所以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她不能离开岭南,也无暇这个时候怀孕,一旦怀孕就要被送回穆家村了,就没法有再呆下去的合理说辞了。
每天和穆云安完成夫妻间的任务后,她都会喝下一碗“凉茶”,这还是从乐安公主那里讨来的避子秘药。
里面掺了晶莹剔透的荔枝蜜露,甜腻的果香掩盖了药味。
就像乐安公主说的:“最好的伪装,就是让它看起来像一味解暑的凉茶。”
乐安公主身边的一名南诏族侍女精通研制独方异术,都是南诏当地独有的药草配置的,林惜染从在房檐上喝下第一口荔枝酒就领略到威力了,温柔的口感里有着无穷的后劲儿,直接让人醉倒在梦里。
还有那日夜宴给蒙黑咖斟的三杯特酿,都是让蒙黑咖见到公主后一眼沦陷的导火索。
她望着铜镜中苍白的脸,她这个日日被夫君索求子嗣的妻子,暗地里却用南诏秘术对抗着穆家血脉的延续。
就像誉王用整饬军纪掩盖操练死士,太子借盐漕之名行走私军械之实,她这点欺瞒又算得了什么?
如此想来,她心中对穆云安的那点愧疚被冲淡了很多。
借着出来透透气,林惜染还是经常“散步”在马厩周围。
“太太小心!”翠萍一下子拽住她的衣袖。
只见几个士兵抬着担架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担架上那人面色青白,卷起的裤腿露出小腿上溃烂的伤口。
林惜染回头对翠萍道:“你注意到没有,最近生病的士兵越来越多。”
为探究竟,她一路跟随至医所,听见老军医摇着头道,“又是地气病,地面潮气太重,不得病才怪。”
岭南的夏季潮湿闷热,毒虫叮咬,她不禁担心起干着脏活累活的爹娘和阿兄来。
回去途中,她故意绕道经过士兵营区,看见几个年轻士兵正费力地拧着被褥,竟拧出水来,还有的士兵拍打着铺盖,拍出来几只潮虫。
透过敞开的门,看到里面简陋的床板是直接架在地上的,不过三指厚的木板已被地面泛上来的湿气浸得长满霉斑。
林惜染想起在穆家村生活时,闵氏会在床榻上铺上干燥的稻草,上面再铺上一张草席子,躺在上面又松软又干燥还可以杜绝跳蚤等蚊虫。
岭南的雨季漫长而湿热,却利于草的生长,河滩上的茅草长得又长又密,战马的粮草从不用从外面运输过来补给,不用真是浪费。
她委托穆云安手下的一名侍卫运来一车晒干的长茅草和芦苇杆,堆放在院子里,她唤来两个小丫头还有郑嬷嬷,“我们一起研究如何编织一张草席。”
她在穆家村时见过村里的工匠们编织草席,当时她还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还有些印象画面。
两个小丫头可以打下手,郑嬷嬷也多少有些织布的经验。
林惜染皱眉回忆,“好像应该先固定经线,先排好一个基础框架。”
郑嬷嬷拍手:“想起来了,用粗麻绳拉直固定住,像织布一样。”
“现在可以编了。”林惜染拿起一把茅草,学着记忆中工匠的手法,将茅草从第一根麻绳下方穿过,再从第二根上方越过,如此交替进行。
浮春惊讶地看着:“原来是这样!像织布一样。”
但是,编织了一行后发现,茅草太松散了,编出来不平整不密实,林惜染看向郑嬷嬷,“问题出在哪儿了?”
郑嬷嬷想了想,“茅草是不是应该三根拧成一股增加强度和韧度?接头处要多重叠一些?”
“还有,编织方法也需要改进,我记得工匠们编出来的花纹是更紧密的,”林惜染随想着随在手下试着编织,“对了,用这种交叉编织的法子会编得更牢固。”
接下来,翠萍负责将三根茅草拧成一股,浮春手巧负责编织,郑嬷嬷在一旁指导细节,林惜染则统筹全局。
“这里要拉紧些。”老嬷嬷指点着翠萍,“对,就这样,用力均匀。”
随着时间推移,一块约三尺见方的草席渐渐成形,虽然它略微粗糙、不很平整,但确实是一张可以使用的草席。
林惜染用手按压各处测试强度,惊喜地发现它相当结实和密实。
打发侍卫把这张草席抬到了一名生病士兵的营房里,床榻上先铺上一层干燥茅草,然后上面铺上草席,舒适感和隔绝地面潮气的效果很明显。
那个士兵很是感激,逢人便夸赞穆太太的体恤,其他士兵也纷纷效仿起来,奈何手拙,不会编织草席,只能铺了些干草防潮,一时间,营中处处可见这般简陋的防潮之法。
此举辗转传到了誉王耳中,得到了誉王的称赞,穆云安自然也得知了,也觉得有用,私底下和誉王聊天时,还检讨是自己疏忽了,平日里只知道带兵打仗,竟没有考虑改善士兵的生活起居条件。
二人还商议,这个编织草席是个精细活计,军营中的士兵去打仗是可以,可是去编织席子怕是强人所难。
营中的女性下人不多,编织草席的人手不够,就算是日夜赶工也供不应求。
林惜染适时向穆云安提议,“何不挑选一些军营外劳役场的女囚来军营中编织席子。”
穆云安思虑片刻,“此事还需斟酌,女囚入营,须得严加管束。”
“可以选年老的女囚,在外面的服劳役本身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不如来军营中编织席子正合适,还能做饭,浆洗缝补衣裳,让士兵们更能安心打仗,又不会涣散军心。”林惜染不放弃推荐。
三日后,一队灰衣妇人垂首入营。
林惜染立于辕门一旁阴影处,目光死死锁住其中一个瘦削身影。
阿娘瘦得几乎脱相,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衫虽穿起来肥大但也洗得干净,虽满头银丝但仍挽成一个光洁的发髻,母女近在咫尺,却如隔着鸿沟。
林惜染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从此阿娘就在这营中,虽还不能相认,但总能寻机送件衣裳和膏药,看到阿娘安康,已满足,已是上苍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