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难渡》南淮月

1、龙池

　　水珠滴答，坠入池中。

　　池面清波荡漾，正中九品莲台之上，阿罗汉脚踏龙尾，手擒恶龙，神情凛然，被他擒拿的恶龙却昂首向天，如不忿质问上苍。

　　此乃一尊伏龙罗汉像。

　　金粉塑身，璀璨耀然，受香火果品供奉，万民顶礼膜拜。

　　金像前，身披袈裟的僧侣默然伫立，正是本已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普度众生后，肉身成佛的唐玄奘。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来此，谁也不知，他意欲如何。

　　一旁花鬘宝冠，衣饰孔雀羽尾的国王向他介绍道：

　　“此乃几百年前阿罗汉留下的封印，封印着一条恶龙。如今正是因为封印松动，恶龙作祟，我国才会连年大旱。”

　　见玄奘久久不语，国王不由得紧张道：“敢问圣僧，可有妙计，重新镇压恶龙，解我健驮逻国大旱？”

　　“妙计？”

　　玄奘默念此二字，回首身后，焦土千里，寸草不生，眼前一方龙池却深不见底，边缘以皓白玉石作砌，湛清水面倒映碧空白云。

　　他一指池水，道：“这不就是妙计？”

　　“圣僧之意……”

　　“眼前有水，却不肯施与干渴之人，反倒要向满天神佛摇尾乞怜，岂不可笑？”

　　国王汗出如浆，连声道：“圣僧不可！这龙池乃是上天恩赐，为阿罗汉尊者所留，请雨祈晴皆靠阿罗汉尊者庇佑，擅取池水，便是渎佛！渎佛可是大不敬之罪！”

　　——这泱泱西域诸国，谁不知曾有个乌鸡国国王，因对文殊菩萨不敬，结果魂魄被沉在井里十几年，连国王位子都被菩萨座下的青毛狮子霸占了去，险些国破家亡。

　　有此前车之鉴，哪个愚夫蠢妇愿意？

　　谁愿？

　　就在此时，池下又是一声怒吼，冲天怨气如要颠倒乾坤，直向九霄云外而去。天地皆震，拳头大的雪块自雪山之巅不住滚落，国王与一众大臣被雪块砸得眼冒金星，纷纷站立不稳，险些跌入龙池。

　　等他们再度站稳，定睛看去，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当是时，天地缄默，寰宇寂静，唯独池中罗汉像在正午日光照射下，金光耀耀，粲然不可方物。

　　国王顿足搥胸，惶然道：“这下可如何是好！恶龙未除，干旱未解，连西天来的圣僧都不见了踪影，难道是天亡我国？”

　　正当健驮逻国国王懊丧不已之际，龙池碧波下，水光变幻如丝绸随风拂动，在石壁上摇曳出清影万千。

　　僧侣孑然独行于水底洞窟中。

　　忽而止步。

　　环抱粗的钟乳石柱前，铁链锈迹斑驳，绕了一匝又一匝，底部竟锁着条青鳞勾爪，角耸轩昂的老龙。

　　随着老龙吞吐纳气，洞内一时间浓云叆叇，昏雾朦胧。

　　云缭雾绕中，老龙一双圆睛晃亮如玉盘，明灭不定。

　　“我听说过你，西天来的唐玄奘，你的故事，早在那西游路上的妖怪之间口口相传，你既已修成正果，取得真经，何苦再入这纷扰俗世？”

　　玄奘单掌向前，道：“只求一个结果。”

　　“怎么，人人都道大乘佛法能度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你却未得结果？”

　　“世人依旧苦厄。”玄奘眉目低垂。

　　“哈，依你之言，你来这健驮逻国，就是为消灾解怨，就是为宣扬大法，就是为令世人重修善果？”

　　玄奘以沉默代替回答。

　　老龙一甩龙尾，声如洪钟，在洞穴之中嗡鸣作响。

　　他道：“和尚，回去罢，你消不了灾也解不了怨，健驮逻国大旱，不是因我而起，是因人心而起。爱恨贪痴慎，人心不足，哪怕天王老子过来，都得折戟沉沙。”

　　玄奘双手合十道：“何谓人心不足？涸辙之鲋渴求水源本是自然，若你肯被人降服，久旱逢雨，人心自然圆满。”

　　那老龙一声嗤笑，寸许长的龙须一抖一抖，道：

　　“降服我？笑话！你可知健驮逻国为何常年干旱？你可知为何菩萨不管？”

　　“我告诉你，这九重天阙，满天神佛，谁不要人供养，供养就要凡人向上天祈求，古往今来，哪个祈求的人不是三灾八难，欲望沟壑难以填平，若是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哪来甚么虔诚信仰！”

　　“你，救不了任何人。”

　　不等玄奘开口，老龙又是一甩龙尾，刹那之间狂风来袭，洞窟内声震雷动，水汽翻涌如浓云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