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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祭典 ...

  •   咸阳宫内,一片肃穆,高高的城墙上方,身着重甲的兵士们仍挺如松柏,目光坚毅,城外,浩浩汤汤的护城河野马一般向前奔涌着,激流冲刷着两岸,有千军万马之势,守卫着这座气势恢宏的百年王城。
      从远处望去,王城内几乎人人素裹,一身漆黑的大巫们格外显眼,他们围在一个巨大的祭坛前,嘴里不住念着什么,像是进行某种仪式。
      白色的人影有序地流动,宗室、朝臣、外国使节进进出出,内官用尖细的声线传达旨令,輿车上黑色的大纛迎风而动,更远处,后妃们的哀戚之声回荡,即使是不通人情的鸟雀也似乎为之动容,发出凄厉的啼叫声。
      终于送走了在位五十六年的父亲,这位继位时已经年老的秦王,熬过了哥哥,从父亲手中接过王位,还未能大展宏图,居然在三日后就随父兄而去,留下一众妃子、儿孙,在一片哀声中永远闭上了沧浊的双眼。
      先王崩逝,然而太子已立,其余的公子们虽然有怨言,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发作,在已经是王后的华阳夫人力保之下,子楚再三推辞,众人劝谏之下,终于还是登上了秦王的宝座。
      连着两位秦王崩逝,国内遭逢旱灾,多处大疫,有心人传起谣言,声称新任秦王无道,暴虐昏庸,违背天意,甚至传出弑父之言,诸公子蠢蠢欲动。
      守灵多日后,子楚仍着重孝,在案牍前批阅奏疏。先王已入陵寝,葬仪只剩下收尾工作,然而此时还远远不是能够放松的时候。
      同样素服的吕不韦在内官通传下进入内殿,行礼道:“大王,几个想要起事的公子已经被臣等发觉,控制起来了,他们言语颇不敬,还勾结外臣,您看要不要……”
      子楚摆了摆手,“寡人甫登王位,不宜大加杀戮,更何况还有兄弟之名,把他们看管起来,磋磨磋磨。”
      他用手帕掩住,咳了几声,星星血迹赫然在目,然而这位盛年君王很快掩藏好情绪,他握紧手帕,站了起来:“处置几个怂恿他们起事的罪臣,寡人这些兄弟,多为庸碌之辈,不足为惧,可恨的是这些搅弄时势之徒。”
      “大王明断。”吕不韦道:“大王哀思先王,孝心动天,但也要注意身体,臣与大王谋划多年,今朝终于得遂所愿,如今正是乘势完成大业之时,大秦一统天下,正在大王治下。”
      “寡人有今日,全凭吕相。”子楚动容般,拉着吕不韦相对而坐:“寡人在赵国为质日久,朝中由先王重臣把持,唯吕相可信任,寡人视吕相为兄弟,当共享天下。”
      “臣必尽心辅佐,肝脑涂地。”接着,吕不韦从怀中拿出密信,交予子楚:“大王,夫人不日便会返回咸阳,公子与子方在一处,是否要让他们快些回来?”
      “当然,我大秦太子岂能流离在外?不过他跟子方在一起,寡人很放心,让子方快些护送政儿回咸阳罢。”
      “是,大王。”

      连雨不知春去也,一晴方知夏已深。
      宋乙是个高大健硕的青年,比记忆中的父亲还要高大,皮肤略黑,手上有粗糙的老茧,想必是经常干农活,赵政的个头勉强到他的腰,得仰着脸才能和他对视。
      青年脾气倒是很好,一直笑呵呵的,语速不快,还略有点结巴:“你们兄弟俩感情真—真好,我昨天晚上捡回来这个小—小家伙,送到了里长那里,这个当哥哥的,昨天晚上挨家挨户敲—敲门问,弄得鸡呀狗呀都乱—乱叫,哈哈哈——”
      赵政躲在子方身后,闻言看了这位“哥哥”一眼,子方脸上仍然带着谦和的笑意,匀整洁白的牙齿上下开合:“我弟弟年纪还小,正是粘人的时候,要是找不见我可能会闹,宋乙大哥,多谢你救了我弟弟!”
      “哈哈,举手之劳而已!这山里不—不安全,毒蛇很多,有时候也有大虫,为了防止它们进村子里,里长才—才派我们巡夜,你们两个小孩最好不—不要晚上往山里跑—”
      宋乙带着他们在村子里面转悠,日光下,群山怀抱中的小山村更像人间仙境——村民们依山造屋,傍水搭桥,在河流淤积处开辟农田,在山上种桑、竹,养蚕织布、积粮酿酒,男女老少各尽所能,或耕织,或打猎,或采摘……外界的战火、纷扰仿佛被隔绝开来,留下安定与和平。
      走至村中心的石桥上,溪水清澈,水草浮动,落叶随着水流旋转。几个姑娘挎着竹篮,里面是新鲜采摘的浆果,还沾着水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诱人,她们正说说笑笑走过来,一看到这两个生面孔,顿时好奇地凑上来:“你们就是新来的客人?打扮好奇怪,叫什么名字啊?”
      “我是子方,这是我弟弟子政。”这几个姑娘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各有特色,带有某种原始朴素的美感,头上还簪着似乎是刚采下来的野花,平添了几分活泼。
      不过这几位姑娘显然过于热情,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两人,一个胆大包天的姑娘还上手摸了摸小陛下圆滚滚的发包——不论如何,现在的陛下还是个小孩子,皮肤白嫩,葡萄似的眼睛显出无辜的样子,脸上还带这点婴儿肥,幸好没有人上去捏一把。另一个姑娘笑着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野果,塞到赵政手里:“真可爱,这个果子可好吃了,尝尝吧!”
      赵政有些不知所措,拿着那野果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时子方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阿政,快谢谢这位姐姐。”子方苦笑,他显然也没有应对这么多姑娘的经验,不过还是面带笑意,神色如常地面对着诸多好奇的视线。
      赵政被那声“阿政”恍了一下神,连忙装作天真的样子向姑娘们行了个谢礼,惹得她们笑得更加欢快。接着,其中一个姑娘突然拉住子方的胳膊,上前道:“这个哥哥好俊俏,你叫子方吗?子方,你娶妻了吗?”
      子方头一次露出尴尬的神色,这里民风倒是颇开放,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年纪还小,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啊,我还有弟弟要照顾,等弟弟长大了再说——”
      姑娘们闹了好一阵,不见消停,一旁的宋乙本来被姑娘们排挤到了外围,此时也试图走上前去把两人捞出来,他放大嗓门:“好了好了,不—不要闹了,你们吓到人家兄—兄弟俩了!”
      “宋乙哥哥,你都要娶姚姜姐姐了,不许我也找个如意郎君么?”
      青年涨红了脸,说话更结巴了:“别—别闹了,快—快去里长那里吧,他—他老人家要等着急了!”
      “好了好了,那下次在一起玩吧,再见了,两位小客人——”
      终于摆脱了,子方缓了缓神,理了一下衣服,随意般问道:“这几位姑娘是去里长那里?”
      “是啊,村里的祭典要开始啦,现在要开始准—准备!到时候全村都会聚在一起,每年都有,可—可热闹啦。”
      跟着宋乙在村里转了一圈,这里的村民一看到新客,脸上都是毫不遮掩的好奇之色,许多人甚至兴奋地问来问去,家家户户都要拉着他们到自己家里用饭。
      这里无外间喧扰,门户不闭,房屋仅遮风避雨之所,村民无饥寒之苦,无盗贼之患,唯一要担心的或许是深山里可能出没的野兽。
      夜晚,子方和赵政仍住在里长家里,不过里长仍未归,似乎是忙于祭典的事情。
      一天下来,小陛下似乎很是疲累,躺在席子上就睡下了,身旁很快传来孩童均匀的呼吸声。子方本来躺在外侧,见陛下已经睡了,便小心地掀开薄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说起来,他并不像普通人一样每日需要睡眠,即使这几日奔波,也不感觉多么疲累,这具身体的素质超乎常人,他还得感谢科里教授的天才发明——离开鹿鸣研究所已经有两年了吧?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收集最真实的数据资料,以便后世科学家们的研究。
      “你的任务是记录,孩子,不要轻易干预,不要让自己变成造成飓风的那只蝴蝶。很抱歉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回到过去会发生什么事……说实话,我不想让你踏入险境,但是选择权不在我手上。我真的很抱歉,孩子,但愿你平安回来”——
      回忆中,科里教授的面容仍然慈祥,眼中带有浓浓的不舍,仿佛自己真的是他的孩子。
      里长的家在村子的中心位置,夜色已深,白日里热闹的村庄安静下来,陷入了沉睡,月亮的倒影在水中随风褶皱,柔柔地铺开辉光。
      子方循着记忆想要往山上探去,他让剩下的人寻找进山的路,以便接应,不过现在还没有消息,这座山村想来确实十分隐蔽,怪不得能几百年没有外人发现,希望自己的出现不要给它增加什么不利的变数。
      他在平地上探查了一阵,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往前快走了两步,顺着山坡上一颗老槐树伸下的枝干跳了上去,站在粗壮的树干上往下望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影子迅速躲了起来,子方略有些疑惑,摇了摇头,继续攀爬上山。
      这座山村虽然隐匿于世,但山上的树种、花草并无特别,和其他地方比也鲜有不同,只是有些年老的古树尚值得记录,那么动物呢?这里会有早已灭绝的古老动物吗?刚才倒是碰到几条蛇,但也是常见品种,这么大的林子,没有凶兽实在奇怪,他甚至没有听见野兽嗥叫的声音。
      绕了村子将近一圈,没有什么搜获,子方悻悻然准备下山,却听到前方传来的脚步声——是宋乙,看来这家伙又来巡夜了,子方躲在树影下,希望黑夜能遮蔽住自己的身影,然而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嚎叫声——
      露着尖牙的野兽从后方袭来,子方一惊,慌忙爬到树上,奈何野兽横冲过来,直直地撞上树干,只有一个成年人合抱之围的树干被那尖利的牙齿撅出裂痕,子方顺势跳了下去,落在坡地上,在惯性下差点往后倒在地上,堪堪站定,那野兽却也跃上来,双眼泛着绿光,沾着碎木屑的牙齿猛然袭来,上面细细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粗糙的箭矢射中了那野兽的身体,它痛苦地叫了一声,子方趁机往侧后方躲开,随即又是几箭射过来,这成年人高、约莫两米长的巨兽终于咽气。不远处,宋乙背着箭囊,飞快地跑过来,喊道:“没事吧?”
      宋乙熟练地用藤条捆起这野兽,一只脚踩在它的后颈上:“不是叫你们不—不要晚上往山里跑吗?最近这些野兽老是半夜跑—跑出来,万一被—被伤到就不好了。”
      子方带着歉意行了个谢礼,准备拉小陛下挡一下:“实在对不起,宋乙哥哥,是我弟弟——阿政他还想吃野果,我闹不过他,但是天黑了,我不好意思去问大家要,就想着到山上来找找,我也不知道山上会有野兽……”
      然而此刻那颗红彤彤的野果还在小陛下卧榻之侧,赵政跟踪未果,刚脱下沾了湿泥的鞋子,想继续躺下睡觉,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下次晚上不—不能单独出来了,你不知道这野兽多—多凶。”
      “我知道了,宋乙哥哥。但是这个野兽怎么办?”
      “你小子也算因祸得福,这次祭—祭典有野味吃了!”他扯了扯藤条,把一端递给子方:“来,咱俩把它拖到里长那儿去。”
      翌日,庆典如期而至,正午时刻,太阳高悬,燥热的暑气开始在山间弥漫。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开遍山野,精灵一般随风而动,在一片苍青之中显得尤为可喜。平整的田地上,还未成熟的粟米呈现嫩绿色,一片片温顺地匍匐在山间溪畔,等待着秋日丰收的万颗子。
      家家户户都聚在里长设好的祭坛之前,带来自家的粟米、鲜果、美酒,祭坛上还有一个藤条捆着的巨大野兽——正是昨日那迫不及待为山神祭典增辉的入瓮之客。
      一年一度的祭典亦是全村欢聚的盛会,众人从清晨露珠未落时就开始准备,在村里最大的空地上聚集,中间是高高的祭台,周围摆满了人们向山神的致礼——从谷米、鸡鸭到珍果、美酒,它们在祭典之后,会被青壮年们抬着送到深山里,埋在山神栖息的棕黑泥土之下。
      众人欢乐异常,分享着除去送给山神之外的其他食物,孩童嬉戏,在草丛中、石桥上、树荫里、河水边追逐欢笑,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对唱山歌,古老的榕树之下,老人扇着硕大的树叶,对着刚落齿的儿孙讲起先辈的故事……
      树荫之下,有人吹奏着用石块敲击着某种不知名的乐器,音色清亮,伴着悠扬的歌声:
      “赫赫金乌,出自东方;浩浩殷都,在山之阳;
      秋叶落矣,草木衔霜;念哉思哉,怀我故乡;
      大哉玄鸟,伟哉成汤;佑我先祖,来此乐邦;
      既安且宁,和兮美兮;怀之远矣,且歌且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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