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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桃之夭夭 ...

  •   重伤初愈的李信将军,还没摸上武器操练,就被太子殿下秘密召进了东宫。
      子方的表现太奇怪了,里里外外都让人觉得不对劲,但他那样子却是一点都不想说,那只能问另一个见证者了——
      李信阔步上前,行礼道:“末将李信,拜见太子殿下。”
      “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什么事吧?”
      李信静默片刻,回道:“如果殿下是为了子方而召见臣,恐怕臣也给不了您想要的答案。”
      “我想知道更多,不管什么都好,只要是关于子方的。”
      “臣一开始确实以为子方怯战,他毕竟年少,也没有上过战场,这种情况在新兵中时常有,而且子方性情仁善,不愿与人为敌,因此他多次推病,臣也没有追究。”
      李信缓了缓,继续道:“但是这一次,臣带兵在榆次与赵军交战,令子方随从,赵军突袭我军,死伤过半……只有臣和少部分将士回来了。”
      “子方呢?”赵政几乎仔细地推敲着李信说的每个字,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李信面色挣扎,许久才开口:“臣对大王说的属实,子方没有杀掉任何一个赵军,也的确逃跑了。”
      “我不相信这就是全部。”
      “殿下!”李信突然单膝跪下,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您应该相信您自己的内心,您心里知道子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子方跟你说了什么?他不让你告诉其他人,是吗?”赵政追问道,“听从内心”,这一听就知道是子方的话。
      “殿下既然猜到,还请不要让臣为难。臣言尽于此,子方的状态很不好……他或许真的不适合打仗,如果殿下能见到子方,他或许能亲口告诉您前因后果。”
      “将军起来吧,多谢将军,我知道了。”
      “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将军重伤初愈,还望多多保重。”
      “谢殿下关怀。”
      赵政在殿内来回走动,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不断摩挲,凝神思考着,子方现在那个样子……如果早有预知,他说什么也要把子方弄到东宫。
      他只是知道子方不喜欢打仗,没想到他抗拒成那个样子,李信既然这样说,也不太可能会做出在朝堂之上禀奏父王的事,这甚至可能是子方的安排。
      连李信都知道子方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却蒙在鼓里,他忍不住有些埋怨,但是眼下要紧的是子方的安全,余下的还可以从长计议。

      子方被恩准特赦,但还是革除了军籍,更不愿意再去军营。幸而子方的衣物不多,又无太大物欲,因而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入宫。
      卫厘帮他收拾着,想要问什么,但是看到先生的脸色,又把话都咽了回去。
      大王恩赦,本该高兴才是,但先生的冤屈还没有昭雪,看起来也完全不打算为自己辩解的样子。而且和之前相比,先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以前的子方,虽然对谁都挺尊敬礼貌,但是上可与八十老妪,下可与垂髫孩童闲谈家常,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但是现在,子方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疏离感,仿佛要对一切敬而远之,也没有了笑容,憔悴得像是大病初愈,风一吹就会倒,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卫厘没有参与那场战斗,他当时和赵军在另一处对战,等他知道榆次那场战斗的时候,子方已经被关进了咸阳狱。这事情太诡异,处处露着不对劲,偏偏子方和李将军都不愿意多说,他也没办法把真话从他们嘴里撬出来。
      “卫厘,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大概是察觉到了卫厘的挣扎,子方率先开口,手上仍在整理着。
      “先生,你不怨吗?”
      “怨什么?”
      “大王,还有李信将军,他们冤枉你。”
      “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可怨的,我也并不冤枉。”
      “可是……”
      “就算有再多理由,我也的确做错了事情,我早就应该预料到会有今天。”子方叹了口气,转向卫厘:“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其实并不愿意参与其中,无论是战场,还是朝堂,但是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先生,大不了我们逃出秦国,您也学那个什么夫子,去周游列国,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当护卫!”
      “卫厘,我不希望事情因为我而改变。你不是说,家里人已经张罗着要让你娶媳妇了吗?时间过得多快啊。”子方一手搭上卫厘的肩膀,脸上难得浮现了一些笑意:“这些年,我很感谢你,但是你还有你的路要走,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卫厘自知劝不动,也不再徒惹伤怀,实在世事难料,他只是离开了先生几天,天地都仿佛倒转了一般。
      “先生,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不仅是我,大家也一样……”卫厘拿出一个木制的匣子,里面是一卷帛书,子方打开一看,空无一字,只是被密密麻麻的血红指印填的满满当当。
      “兄弟们都觉得你是冤枉的,但李信将军也不肯再解释,大家也见不到你,我们这些粗人也不会写什么字,只能把这个给你,好留个念想。”
      子方攥紧了手,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这下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曾经也埋怨过,自己的前半生像是被命运捉弄,那些所谓的测试者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人类,以人类的身份生活这么多年,却又毫不留情地把这一切撕碎,近乎残忍地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他所以为的所有的那些真挚的情感,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一瞬间都化为乌有——而他自己现在何尝不是这样做呢?他的“观察对象”、“数据来源”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但他甚至不能改变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会帮助他们还是将他们推入深渊……
      “我知道了,你代我谢谢大家吧,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他闭紧双眼,竭力不让自己流出泪来,浸染上这无字之书。

      四月,上党反秦,秦将王龁攻之,因上党引起的秦赵长平之战,武安君白起在此战中坑杀赵军四十余万,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枯骨犹在,孤魂未散,战事又起。王龁不负众望,攻下上党,秦置太原郡。
      看来事情没有超出历史的既定轨迹,子方坐在棋盘之前,手执白子,思考着下一步棋的位置。入宫以来,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藏书室,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埋头整理书目,甚至主动要求承担打扫工作,似乎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停歇。
      本以为秦王会把他派到赵政那里,不过自己是戴罪之身,恐怕也会引起争议,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政了。
      本来,他最不该扯上关系的就是未来的陛下,此人所肩负的历史过于厚重,一点改变都有可能对未来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起先,他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接应工作,毕竟史书上对陛下返秦的记载只有寥寥几字,然而命运却出人意料地转了个弯,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功臣,还得到了秦王的重视,就像是落叶卷入水涡,双腿陷入沼泽,猎物踩上圈套,一切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子方缓缓落下一枚白子。
      或许现在是时候慢慢收手,赵政是天生要走上那个位置的人,他总会变成巅峰之上俯瞰众生的王者,而自己已经多次表明不想参政,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可能的背叛——即使赵政日后可能会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留他一命,没有价值的人,早晚会也被慢慢淡忘,成为回忆角落里的残袂片影。这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几片桃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驻留在棋盘片刻,又飞向远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能今年较往年偏冷许多,是以花期推迟。一树树白里透粉的桃花,似娇俏的少女,从绿叶间探出来,尽态极妍,无论深红浅红,都明媚可爱。
      东宫内一处小院子里,老桃树虽低矮,枝干却笼罩方圆数米,朵朵桃花竞相开放,远远望去,如覆在头顶的小片云彩。
      “殿下,该你了。”
      赵政盘腿坐在另一侧,凝神深思。
      王龁打了胜仗不久,父王很是高兴,似乎病也好了不少,还有心情陪成蟜玩闹,最近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是以自己现在有闲暇和子方在这里下棋,子方最近似乎精神好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老是把自己闷起来了。
      他正思考着,余光看到了小木桌上的果盘,刚才还满满一盘,现在居然已经空了,而罪魁祸首正捏着最后一小块桃脯,慢悠悠地嚼着,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下吃了这么多的。
      先秦时期,中原大地上水果种类还没有后世那样丰富,口感也大不如现代,曹丕爱吃的葡萄,杨贵妃爱吃的荔枝,这时候都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果盘上。且水果不易保存,为防腐烂,往往制成果脯储存,在这物质匮乏的时代,给人们的味蕾以小小的惊喜。
      不过赵政多少有点意外,毕竟子方一直像儒生所谓的圣人一样,没见过他对什么食物特别感兴趣,珍馐佳肴和野草菜根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多大差别,居然喜欢这又甜又酸的果子,赵政默不作声,示意内官再换上一盘。
      “子方,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会,诗书也懂,射御也会。不过我听说,君子远庖厨,你难道下厨也会吗?”赵政按下棋子,随意般问道。
      “臣不才,不过什么都学了一点皮毛而已。君子若无饱腹之忧,自然无需下庖厨,臣还是会一点的。不信殿下可以问卫厘,我们一起住的时候,都是臣下厨的,卫厘还夸过呢,应该不至于难以入口。”
      “你在宫外,跟卫厘一起住吗?”赵政敏锐地抓到了重点,子方宁肯忤逆父王,不愿意当他的伴读,却和卫厘亲密无间,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酸涩,像是自己也吃多了果脯一般。
      “是啊,不过卫厘马上也要娶妻立户了,臣也不好一直打扰。”
      “那你替我恭贺他一声罢。”赵政捻起一枚淋着亮澄澄饴糖的浅棕色桃脯,放入口中,“这桃脯甚酸,就是淋了糖还是掩不住,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改进的办法。”
      “殿下想吃甜的?虽然过甜对牙齿不好,但如果殿下想要,臣可以试试改良一二。”
      这时候的水果没有经过太多改良,品相和口感都远远比不上千年后,蔗糖估计产出量也少,或许工艺上可以改进,子方颇为认真地想。
      摘下来的桃子白里透红,显然和娇艳的桃花同出一脉,用清水洗干净,削皮、切块、去核,放在火上炙烤,不出一刻,水分蒸腾一空,还泛着水光的大块桃片就卷成了豆荚一样的形状,颜色也氧化变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如此反复多次之后,原本清甜爽脆的桃肉彻底改头换面,又做了饴糖浆的入幕之宾。两面儿都挂上了亮晶晶的糖衣,内里还裹着柔韧酸甜的果肉,晾干后往白玉盘上一摆,望之口齿生津。
      子方记起小时候,自己还是“人”的时候,曾经疑惑为什么自己一日三餐都是事先定好的,从来没有什么新花样。有一次科里教授收到了国际农业研究所的朋友寄来的新品果脯,教授顺手就给他了,那是子方第一次吃掉这种又酸又甜,还有点粘牙的食物,可是当科里教授看到他把一大罐都吃完的时候,脸色很奇怪,而且自那以后就没有让他吃过。
      其实他也偷偷吃到过几次,毕竟自己虽然是所谓的实验对象,但是不可能时时被监查,他一开始以为,教授是为了他的健康,才不让他多吃甜食,现在想来是应该为了观测结果的精准性吧。
      古往今来,重口腹之欲者不在少数,甚至有所谓“拼死吃河豚”的,但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爱好、憎恶这些情感或者欲望对自己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人可以有七情六欲,猫、狗这些动物也被认为可以通人性,但是谁会想到一个杯子喜欢哪个位置、一张椅子喜欢被摆在哪个角度呢?简直是笑话。
      然而果脯在味蕾上留下的痕迹没有消灭,似曾相识的味道甚至让人恍惚,他不想连这点感觉也忘记。
      往事怎么能真的随尘烟散去。
      “好啊,等这树上的桃子结了果,我让人都给你送去。”
      “臣遵命。不过,殿下要输了。”子方笑吟吟落下白子,脸上难得有点光彩,“殿下心思不定,想必是心已经飞到天外去了吧。”
      “我……”赵政话未说完,突然有个内官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赵政正要皱眉,那内官却报:“太子殿下,不好了,大王旧疾复发,与吕相议事时突然晕了过去,此刻太医正在章台宫诊治……”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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